從皇宮回玄都觀的路上, 春霄不禁心情沉重。
她跟着張鶴卿去內庫府轉了一圈,只見那把名爲計都的寶刀完好無損的就放在那裡。張鶴卿雖然稍稍鬆了一口氣,可這也表示他們的線索就此中斷了。
“那把刀……不就是尚秋用過的嗎?”失落之餘, 春霄又向張鶴卿重申道。
對於這把曾在自己身上開了個大洞的利器, 春霄不可能沒印象。可她不明白爲何當她情不自禁說出她見過時, 管理庫府的官員要斥責她是胡說八道。
張鶴卿走在她的前面, 同樣低頭思索。對於計都刀的問題趙歸真一口否定, 究竟是他不知情?還是說他有意隱瞞?倘若他也不知情,那又是何人從中動手腳?倘若他是知情的,那自己的阻礙只怕又大了一重。
想到這裡, 他不由的輕嘆口氣,“看來這事還得從長計議了……”
“可是我的時間不多了啊!”春霄急道。時間匆匆而過, 離最後期限已是屈指可數, 她一直沒敢想象真要是失敗的話, 自己和杜尚秋會是怎樣的下場。
那可是地獄啊!她一輩子都沒做過壞事,杜尚秋也僅是一步失足, 憑這些就要把他們兩人一起扔到地獄裡去嗎?她不服!
張鶴卿轉回頭看了看春霄,她焦躁着一張小臉,有無助也有茫然,或許還夾雜着一絲恐懼。這讓他忽然很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可缺乏經驗的他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先別慌……我會想辦法的……”最終他僅是擡手撫了撫春霄的頭, 同時內心亦有些吃驚——自己竟也會講這種沒底的話。
“張道長?請問是來自龍虎山的張鶴卿道長吧?” 就在兩人低頭走路的時候, 忽聞一個小沙彌一邊喊着一邊朝兩人跑來, 滿面意外之喜。
“貧道正是, 不知小師父……”張鶴卿顯然不認識他——或者不記得了, 微微一怔。
“小僧空禪,是護國寺的僧人。”小沙彌雙手合十一拜, “我受方丈大師所託去玄都觀請道長來我寺一談,結果道觀裡的人說道長奉旨入宮去了,小僧正不知如何回覆呢,可巧就在這遇上道長了。”
“護國寺方丈?”張鶴卿略疑一聲,“不知普善大師找貧道何事?”
“這個小僧就不知道了。” 小沙彌先是搖了搖頭,隨即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憶道:“不過今天知玄大師光臨我寺,方丈先是跟他談了一陣,然後就命小僧來請道長了。”
“知玄……”張鶴卿在心中默唸一遍,隱隱得出了一些頭緒,於是他回過頭來想吩咐春宵先行回觀,又對上她一雙殷殷期盼的眼眸,便憶起自己方纔還正在試圖安慰她。
“沒關係,姑娘先走一步回去吧。”他又一次輕拍在她的肩上,“貧道去去就來,之後我們再商量姑娘的事。”
春宵正跟他討論的熱切,卻見他又要拋下自己的問題往和尚廟跑,本來是心情不爽,可是察覺到對方言辭裡一股笨拙但善意的安慰,她最終也沒說出什麼,只是默默點了點頭,遙望他隨小沙彌一起消失在了茫茫人流之中。
只不過那之後整整一個晚上,張鶴卿都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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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道長!你這幾天到底在幹什麼啊?”終於在小院口望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春宵當先衝了過去。
張鶴卿說是“去去就回”,卻三天三夜不見蹤影。玄都觀差人去護國寺打聽,得來的迴音都只說是有事耽擱,至於何事,不得而知。
張鶴卿沒有說話,只是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是疲憊,但目光風芒銳利。春霄就這麼一頭霧水的被他拉進了屋內,然後見他反手關上了門,直視自己道:“姑娘,貧道有杜公子的行蹤了。”
什麼?!春霄頓覺腦內一陣爆破,極度的震驚後是極度的喜悅,張大的嘴巴久久沒有閉上。
“藏經樓裡的不明份子?”
“正是……”張鶴卿端着茶盞,將這三天裡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那天他被請去,是由護國寺主持引薦給了高僧知玄。張鶴卿知道對方是名揚四海的前輩,但畢竟從無交集,一時也猜不出對方要跟自己談什麼。孰料這位老和尚上來就從目前越來越難測的佛道局勢展開。
據知玄所說,最近有一些奉佛的官員向他透露過,趙歸真向皇帝覲言,說京師穢氣沉重,蓋因佛教而起,佛教來自異域,屬異端邪說,所宣揚的乃是不忠不孝、遊手遊食,應當全面廢除。
“憐我僧尼一向虔心修業,只因不向權貴屈膝就成了不忠?只因梯度六根就成了不孝?道長這位師兄的話,實在字字誅心啊……”老和尚一邊說着一邊搖頭,雖是超脫情緒之人,卻也是緊鎖眉頭。
張鶴卿一席話聽下來,內心也不由詫異,他雖知道趙歸真上臺以來一直抵制佛門,但沒料到已到了公然主張滅佛的地步。此番言論不僅他是頭一次聽說,恐怕連龍虎山的天師府也未曾得到過消息。
可是於公,他沒有任何職權;於私,他的輩份亦不在趙歸真之上,也是無法可想。再加之他本就不願捲入這場是非,所以只是帶着謙恭之心聆聽,卻未嘗出言一句。而那知玄似乎也並非爲了責難道門而來,話鋒一轉,卻說了另一件事。
“然教義是非,自有人心公道,老僧也不願強辯,只是貴師兄強徵我寺中佛寶不得,又行盜竊之事,老僧卻不能坐視不管!”
“強徵?盜竊?”張鶴卿眉頭一擡,着實想不到趙歸真能幹出這般出格的事,“這話……大師可有憑證?”
“若道長要憑證,老僧確實沒有,可是幾日前宮裡才下詔索取我寺佛骨舍利,被老僧拒絕後就有人夜闖藏經樓,未免也太過巧合,若是道長質疑,可願入我寺一探?”
“然後呢?然後呢?你就發現那賊人是尚秋了?”春霄聽到此處,緊緊逼問。
張鶴卿卻擺了擺手,“然後貧道便隨知玄大師同往資聖寺而去,等到了第二天的夜裡,果然見到有人影直往存放舍利的藏經樓而去,其身法絕非常人能有。只是此人來去極快,貧道當時沒有得手,但貧道好歹還保有那麼一點感知力,覺得那必是杜公子無疑。”
“……可是,尚秋要偷舍利幹嗎?”有了音信,春霄心頭不禁一鬆,可是想到杜尚秋匪夷所思的行爲,她又擔起心來。杜家既已覆滅,他的怨恨也該消失纔對,如今又是爲何蠢蠢欲動呢?
她的疑惑恰恰也是張鶴卿此時思考的問題,不過他比春霄謀算的更深。杜尚秋、計都、趙歸真……還有冥冥之中讓他不安的另一種力量,都讓他直覺到資聖寺一事恐怕還只是冰山一角。
於是他深深看了春霄一眼,“那天雖然貧道沒有抓住他,可是杜尚秋也沒能得到舍利子,所以貧道眼下還要前往資聖寺守株待兔,而貧道回來就是爲了問一聲,姑娘可願與我同行?”
“要去要去!我當然去!這還用問嗎!”春霄當即高呼,就差舉雙手錶示全面贊成。
似是已料到了這個答案,張鶴卿嘴角微揚,又朝春霄招手道:“那好,那姑娘請先背對着貧道坐下。”
“咦?這是要做什麼?”春霄莫名其妙,可還是依言站起身來,換了個靠近張鶴卿的凳子背朝他而坐。雖然清楚對方不會害她,但是看不見身後,心中到底有些惴惴不安。
可是就在這七上八下的時候,春霄忽然感到張鶴卿一手撫上自己的後背,同時一陣輕誦咒訣之聲響起,頓時讓她感到有一股靈動自她的後背擴散開來,漸漸流通四肢百骸,令那熟悉而又失去多時的輕鬆、自由、無所拘束之感通通重新涌現。
“道長,你這是……”做法完畢,春霄猛的回過頭來,只見張鶴卿星目微閉,似在調整呼吸。
“好了,姑娘你已重獲自由之身。”過了須臾,張鶴卿已神色如常,望着春霄展顏道:“貧道剛纔已經解了下在你肉身之上的束縛,你的魂魄又可以離體而行了。”
“真的?”春霄大喜過望,她早就嫌這副肉身拖累礙事,可不這樣張鶴卿又不放心她,現在見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她一時不敢置信,“道長,這麼說你已經信任我了?不怕我私逃了?”
“貧道相信,爲了杜公子,姑娘是不會獨自逃脫的。”張鶴卿篤定道,語氣已滿是胸有成竹。隨後他又略微低下了頭,似有似無的說道:“而且此行尚有一定風險,若貧道無法顧及,姑娘至少還有些自保之力。”
春霄一滯,霎時間她那冷冰冰的身體都能感到有股暖流儲滿在心間。張鶴卿對她的救治,對她的幫助,對她這鬼魅魍魎的不捨不棄,如今她都真真切切的看在了眼裡。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就挽起一抹明媚的笑容:“謝謝你,道長。” 雖然我也曾怨過你是個沒有情感的榆木疙瘩,但你……真是個好人。
“姑娘勿需介意。”張鶴卿也是淡淡一笑,似是清風過廊,“貧道也從姑娘那多有受益,因此願助姑娘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