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日頭高照,杜府愁雲慘霧,春霄心情大好。
自從她在道場上那一通搗亂後,可算是做實了杜桃容變鬼留戀於府中不走的流言,可既然連玄都觀的道長都收不了這亡魂,主子們一時也不知道上哪再去請更厲害的人去。
看着那些心驚膽顫,入夜之後都不敢獨自出門的主子們,春霄只覺的得意非常。
“四姑娘,您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我擦完這裡的瓷瓶就走!”
陳小娥一邊唸叨着,一邊手腳麻利的收拾着杜桃容的寢屋。道場上的事也把她嚇個半死,現在只要日頭西落,她就打死也不來幹活了。
“放心吧小娥姐,我們住到現在不也沒事嘛,可見這位四姑娘是個愛憎分明的鬼,不會牽連無辜的。”春霄附體的素兒心不在焉的在一旁幹活,“再說四姑娘又不是觀世音菩薩,你念大慈大悲也不管用。”
“你少給我在這添亂!”陳小娥回頭就瞪她一眼,雙眼中隱隱現出血絲,可能昨夜又沒睡好,“你那是沒看見當時的恐怖!去一個茅房就不見蹤影了。”
春霄自然不會跟她解釋自己爲何如廁如的不見人影,只是暗自笑笑,嘴裡哼起了小曲。
陳小娥爲了趕在黃昏前收工,活幹的特別快,晚霞才冒出來一點點,她就收拾完了手頭的事情,再回頭一看春霄,還在那慢條斯理的磨蹭,她也不管她。
“你在這慢慢幹吧,我先去周媽媽那報事去了。”丟下一句話,陳小娥就三步並作兩步的出了北苑。說是跑出去的,那樣子卻更像是在逃命。
春霄一看就剩自己一個人了,那還幹個什麼勁?當即就扔了雞毛毯,拿了把扇子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扇風納涼。
紛紛紅紫已成塵,布穀聲中夏令新。
春霄發呆似的仰着頭,愣愣看着天邊伴風的金霞,嫣紅中帶着金黃的霞光,讓她眼前不自禁的浮出了杜尚秋的笑臉。
他的笑臉原來是這麼溫暖,這麼好看的嗎?自己竟從未注意過。彷彿他生來就該是那樣沒心沒肺的笑,卻從不去想嘻笑的背後是否會有他掩蓋起來的晦澀隱痛。
“笨蛋,爲什麼不跟我說呢?”春霄囔囔低語。
當然,跟她說了可能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至少不會讓她此刻這麼無力,這麼羞恥;至少能讓她更早的伸出手,不會以爲自己還有無限的時間可以做足了架子再考慮做他真正的娘子。
尚秋……你現在還願意來找我嗎?
胡思亂想中,春霄沖天空伸展開手臂,彷彿抓一把清風,就能挽住他的手腕。直到一人獨坐之時,她才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那個人粘在自己身邊喋喋不休的呱噪。
“呸呸呸!郭春霄,鼓起幹勁來!現在可不是顧影自憐的時候!”察覺到有眼淚不爭氣的又流了下來,春霄趕緊拿袖子胡亂抹了抹,四下瞅瞅可會被回來的陳小娥撞見,卻不期意間,忽然發現院中多出個人來!
那個人是什麼時候走進院子裡的,春霄完全沒有注意到,簡直比鬼魂還要無聲無息。而此刻,他默不作聲的矗立在院門邊,倚着牆上蕩落下來的扶芳藤,膚如霞霧柔光,發似流水波紋,最後收住了一股風,灌入了他的形體,讓他整個人仿若本該嵌在這夕照畫卷中的景色,那般的自然而然。
只不過再自然,春霄還是能看出他是個多出來的陌生人——而且太陽照出了他的影子——他還是個大活人。
“這位姑娘……”這個大活人率先開口了,聲如輕絮,“請問此處是哪裡?”
春霄只顧着朝他發愣,這時纔回過神來,也才注意到這年青男子還穿着一身白道袍。
又是個道士?!
春霄心裡咯噔一聲:才趕跑了一個,怎麼這麼快就又來了一個?
但是她看着眼前的年輕道士,真有那麼股謫仙的神姿,比起那老道更在含蓄中夾着三分震懾,不由的也有些心虛,顫顫的答道:“這……這裡是杜府北苑,道長是何人?怎麼未見通傳私自入內?”
春霄只在原地回答,不敢靠近道士,那道士也僅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也沒有說話,彷彿他剛纔詢問的人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接着他轉動了脖子四處環視,而眼睛始終是閉着,好似盲人一般。“姑娘是此處的丫鬟?”彷彿是察覺到了春霄的注意,那年青道士又回過頭來,緊閉的雙眼不偏不倚的正對着春霄的方向。
“是……是、是!”春霄被盯的心神不寧,不知從何而來的就有點犯怵,剛想再問一遍此人的來歷,卻被另一個跑進來的人打斷了。
進來的是個尚在總角之年的小道童,背後還斜揹着個長長的木匣,似乎跑的很累。等他看到了這名年青的道士,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師傅,你怎麼跑這來了?我不是讓你在原地等我的嘛,害我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道士也感到了身後的動靜,皺了皺眉,理由很簡短:“沒等到你。”
“那你也不該亂逛啊!”小道童跨着一張臉,拉起了年青道士的一隻手就要把他往外拉,“這府裡的主人們都已經在正廳等着了,師傅快點隨我來吧。”
說完這孩子還禮貌的朝一直站着的春霄點了點頭,算是初見的打招呼外帶告辭。
這究竟是……什麼跟什麼?
望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消失在了遊廊的盡頭,春霄還在雲裡霧裡的泛着糊塗。
只不過,她很快就將知道這天黃昏時分一面之緣的這位道士,到底是何來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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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山?”
陳小娥這次去周媽媽那交差着實交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太陽下山她纔回房,卻興沖沖的一回來就忙着跟春霄報告一個大新聞。
“正是正是!”陳小娥眉飛色舞,之前因鬧鬼而帶來的憂慮恐懼彷彿一掃而光,“那張道長可是天師府的嫡傳弟子!這次恰在玄都觀中掛單,才聽說了咱們府裡的事的。有他出馬,什麼妖魔鬼怪都不在話下啦!”
龍虎山天師府春霄自然知道,在當世從皇帝到平頭百姓無不尚道崇仙的氛圍下,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這個地方的鼎鼎大名。
那是被稱爲萬法宗壇的正一派祖庭。
龍虎山爲道宗三山之首,天師府統領天下所有符籙教派。自漢朝末起,張天師一脈傳承千年,受到歷代帝王冊封,官至一品,是與曲阜衍聖公並稱爲“南張北孔”的兩大世家之一。
只不過……
“真有那麼厲害嗎?”春霄忍不住嘟囔一句。那天被她戲弄的玄都觀老道似乎也是個很有名氣的修煉者,結果不也只是徒有虛名而已。
“哼,瞧你這話問的!”陳小娥沒好氣的白了春霄一眼,就像她自己曾親眼證實過一般,“這次來的這位張道長可是現任天師的親侄孫,那身上留着的就是天師的血!而且聽說他年紀輕輕便已參至上清法,你沒看見他頭上戴着的蓮瓣形的道冠嗎?那是隻有修爲精深的高功才能佩戴的五老冠啊!而且而且……”陳小娥說的口沫橫飛,“還聽說他是正一派四星的繼承者之一呢!”
“四星?”春霄已經被陳小娥唬的一愣一愣了,這時不免又問了一句。
陳小娥就像一個極有告解欲的好老師,立刻羅唆起來:“那玩意可神了!聽說是源遠流長的了不起的神器啊!當然了……我是沒見過樣子,不過這張道長就有一個,那肯定是斬妖除魔的利器吧!”
陳小娥重重說下“斬妖除魔”四個字,春霄就止不住的覺得後脖子梗發涼,彷彿那冷冰冰的張道士拿着一把同樣冷冰冰且千古流傳的鋸子在鋸她的脖子。而陳小娥嘰裡呱啦的八卦完了之後,則很安心的睡死了過去,好像那個張道士就是貼門上的門神,能替她消災擋難一般。只是苦了春霄久久未能閤眼。
被陳小娥這麼一說,春霄就覺得那道士周身的氣息好像都變成了殺氣,他閉着的雙眼中好像都在打自己的主意,他的每一舉每一動好像都是針對自己而來!
“不怕不怕!”春霄摸着自己的胸口,強自鎮定道。她現在可是披着鄭素兒的皮囊啊!這是具貨真價實的人體,陰司曾保證過絕無露餡可能。
但是她此刻還是深深的後悔起自己的魯莽任性來。當初真不該爲爭一口氣趕跑了那個老道士,要是讓他胡說八道的做完道場直接滾蛋,她也不至於趕跑一個神棍,反倒引來一個半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