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在路上
黃龍九年七月,丁晉帶着全家人離開長安城,由驛路前往洛陽,再從那裡走水路前往山南東道。
這次,因爲赴任時間比較充裕,丁晉準備用積攢的休沐假先回一趟老家洪州。
一路上,日夜兼程,無心遊玩,但卻不過各地官員的熱情款待,每到一地,總要逗留數日,或參加社交宴會,或與當地士詩酒唱和,或遊覽名勝古蹟,或拜訪昔日同朝爲官的人士,直用了一個月時間,才姍姍走到了山南地界。
眼看時間不多,丁晉內心焦急,於是,在鄧州改乘河船,由漢水入長江,息隱蹤跡,忽忽不過數日,已行到江南西道的江州,再由江州下船,走驛路,行三日後,到達洪州。
進入洪州城門,懷着激動的心情,丁晉帶着妻、兒一路奔行,連本地數年來的變化都無心顧及,直接奔回了那個熟悉至極的家。
見到老夫老母后,一家人抱頭痛哭,喜極而泣,數年未見,丁老屠夫婦更見衰老,丁晉跪在地上,一句呼喚未盡,已哽咽至無法出聲。
按下丁家人久別重逢,一番或淚或笑的感人場景不表,丁晉回家後,卻也無法把時間全部留給父母,第二日,聽到消息後的洪州城官員及昔日友好已陸續來拜訪於他,期間恭維奉承,互相禮物,不一而表,帝國最講究的是個“禮”字,丁晉自然也不敢怠慢,於是,第三日開始,便要鄭重其事地回訪當地官員、老師、同窗、朋友等等諸人,然後,便是一連串的歡迎儀式、茶酒宴會等等。
其間,有一件事值得一說,就是丁晉昔日的同窗好友陳亮陳自明有幺子名喚陳勝,此子年方八歲,天資聰慧,最難得是年紀小小卻是禮儀恭順,恪盡孝道,丁晉見之,非常喜愛,陳亮和妻子商量後,便堅持要將其過繼給丁晉。
而丁晉想到爹孃日漸蒼老,正需要有一可愛稚子,承歡膝下,待稍長後,還可照顧二老,承襲祖業,之前,他早有此念,可是小板愛子心切,不願骨肉分離,丁晉也無可奈何,現在,如能得自明之子爲繼子,當可一解心願,於是大喜,兩家選了一個佳日,便將陳勝過繼給丁晉爲子,改名爲丁勝。
忽忽數日。丁晉歸家半月之期已滿。限於皇命。再無法久耽。於是。丁晉帶着妻子近僕十數人。搭一條江船。啓程由水路前往目地地襄州。
這一日。天高氣爽。風平浪靜。船行到鄂州地面。忽有一隻掛着鄂州刺史府旗號地巨舫追上了他們。船上。有兵勇揮舞小旗。示意停船。
船公臉色倉惶。驚道:“聽說天軍已經平定淮西水匪。難道那些吃人地魔王又出來了?丁大人。這可咋辦?”
此時。丁晉已看清對面巨船地旗號。又見其上並無多少兵士。知無惡意。於是對船公笑道:“無妨。是朝廷地軍士。只管停船。看看對方有什麼要求。不礙事地。”
船公知道這位丁大人。是朝廷委派下來地好大一個官。至於到底是做什麼地。也不甚清楚。不過只要是大官。船公心中就好似有了依賴。再聽他這麼一說。恐懼便少了很多。但還是有些害怕。想說不停船。又不敢違拗大官人地命令。再說對方真有惡意。自己等人也跑不了。只好拖拖拉拉一步步挪着去吩咐水手們拋錨停船。
費了半天功夫。船終於停了下來。那邊早已不耐。不等停穩當。已飛來數只抓鉤。將兩船拉牢。然後一隻板橋搭了過來。
片刻後,有三個人沿着晃晃悠悠的木板行了過來,當先一人身寬體胖,是個分量十足的大胖子,將板橋壓得吱吱直響,後面兩位軍士相視苦笑,只好等前面胖子過去後,才急急跟過來。
胖子身穿朝廷制式公服,看品秩是正七品,這份品級,老實說有點低,和他那雄偉的肚子實在不成比例。
不過,丁晉注意的不是這些,早在胖子在對面船上時,他便覺得有些面熟,直至對方走下板橋,丁晉終於驚喜地大叫道:“裴兄,子涯兄,果真是你?”
“哈哈,不是某又是誰來?三郎,別來無恙乎?”裴居道大笑,笑聲還是那麼爽朗宏厚,笑容還是那麼熱情厚道。
丁晉急步上前,拉住裴居道的袍袖喜道:“裴兄不是在揚州轉運使府任公嗎?怎麼會來到這裡?兄長又是如何知悉小弟在此船上的?”
“咳,三郎啊,你讓某喘口氣,喝杯茶水可好?”裴胖子苦笑。
“哈哈,是小弟倉促了,來來來,兄長快請進艙,先喝一杯香茶,咱們再慢慢細談。”
進入船室,
讓小板和兒女來見過裴居道,裴居道滿懷羨慕地嘆道你們現在都是賢妻相伴,兒女成雙,就我這個不成器地,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丁晉笑道:“你也該收收性子,不要再東飄西蕩,自然會有佳人青睞於你。”
裴居道難得地收起笑容,臉上有一絲黯然,感慨道:“聽說三郎這次是要赴任襄州刺史一職?沒想到昔日你我二人同榜爲官,到了今日,你已是封疆大吏,吾仍是潦倒幕臣,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啊。”
丁晉想起這些年裴居道的遭遇,也不禁心中唏噓。
當年,衆人中進士後,因爲正趕上先帝駕崩,朝事耽擱,結果裴居道不耐久等,於是託關係先去了“山南東道”觀察使府任幕僚職,其想法是想積攢點資歷,然後再轉任他職。
結果,沒想到“觀察使”蕭節不久就因犯事被罪,裴居道雖未受牽連,卻也莫名其妙地便失了業。後來,他又到“武定軍”任司法參軍,也沒趕上好時候,不過半年,因爲將軍寧賽的原因,武定軍不得不被迫解散,裴居道再一次丟了飯碗。
裴居道這個人,心胸開闊,大度能容,既理性知性,又聰明機變,做官的能力是有的,性格也很吃得開,當年他大考而中,一衆進士都認爲諸人中,如果說誰將在仕途上有不同尋常的成就,那裴居道絕對應該算其中之一,他的才能、人品、爲人處事原則,幾乎是生來就是做官的料。
可是,命運決定了一切,噩運決定了他的失敗,裴居道不是一步走錯,步步皆壞,而幾乎成了步步皆錯,五年前,他又出任北庭都護府判官,因爲前車之鑑,所以凡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就是這樣,還是逃不出命運地掌握,不久,幽州盧龍軍大將奄忽不離,率十三胡起兵反周,雖然旋即被平滅,但是,接下來一場劇烈的人事變動,裴居道又倒黴地被唰了下來。
這樣輾轉流離,裴居道從南蠻到了北疆,又從北庭回到江南,壞運氣一直跟着他,如影隨形,直到去年,丁晉才聽說他被調到了江淮轉運使府任“長史”之職,這是一份介於幕僚和朝廷正式官員之間的職務,屬於轉運使個人聘請的僚屬,但是由朝廷發放俸祿,定期還給予考覈,如果成績優秀,對以後升遷他職,還是有一定助益的。
而轉運使府的建制在淮南道的揚州,離鄂州遙遠,所以見面的時候,丁晉才奇怪裴居道怎麼會來到此地。
九年未見,丁晉自然不希望一見面大家就是黯然的心情,於是開解道:“兄有大才,晉昔日便仰慕至極,只是未逢時運轉機,顛簸隱匿,弟嘗聽聞古人有大器晚成之輩,裴兄又何患壯志凱酬之時?”
說完,丁晉又舉了當朝首宰竇剛的例子,他年輕地時候,也是滿懷雄心抱負但是一直得不到朝廷的重用,但是竇剛不泄氣,抱着務實地精神,埋頭在江南地區勤勤懇懇地工作了二十年,終於在國家開發大江南的戰略行動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直接從五品刺史之官,一躍擢拔爲輔相,位極人臣,讓朝堂百官側目。
裴居道是個大度之人,只是遭受的噩運太多,人便有些消沉,不過性格還是樂觀向上的,聽了丁晉的開解,雖然未必從他舉地例子中感觸多少,但感動更多的卻是朋友地一番心意,於是笑容重新浮上寬厚的大臉,笑道:“三郎不用爲我擔心,某是個臉粗心糙之人,就像這副厚厚地皮囊,任它疾風驟雨,風吹雨打,總是打不破,摩不爛,呵呵,所以有人說胖子沒心事,某還真是缺些心眼,不過這樣也好,要不然學那些人整日哀哀怨怨、自怨自嘆,還不如一個婦人。”
丁晉欣慰地笑笑,佩服道:“裴兄海量之器,多年挫折猶是未變,真可謂越挫越勇,就這份常人難及的雅量,弟敢擔保,兄來日必有一展宏圖之時,到時候,勿忘提攜某這個小兄弟哦?”
裴居道大笑,厚厚地下巴上一把優美的鬍鬚抖動,半響,才忍住笑意道:“得你這番美言,某也不算辛苦跑這一趟了。”
他的話又勾起了丁晉的好奇心,於是問道:“裴兄還未答我,爲何會來到鄂州地界?又怎麼會知道小弟在這條船上呢?”
“哎,說來話長,真正是一言難盡。”裴居道感慨道:“你一路南下,應該聽說磁丘戰役了吧?壽州團練使令狐通將軍在磁丘擊敗淮西鎮長信軍主力部隊,一舉向東推行五十里,光復了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