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清靜的北天紫微宮,近幾日來卻不甚太平。
宮牆內人頭攢動,各色仙娥往來不絕,那些仙娥手中所持的,不是仙草便是丹藥,眉間大都帶有憂色。而從宮外陸續到訪的各路神仙,細瞅過去都在品階之上,全都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朝着玄心殿而去。
如此,清晨的紫微宮便呈現出一副十幾萬年都不曾有過的忙碌光景。
送走最後一個前來問安的仙之後,蘇顏終於累癱在座椅上,良久,她纔有力氣擡起眼皮望一眼此時此刻正在榻上挺屍的俊美青年,心道,原來就連被稱作“萬星之宗主,三界之亞君”的紫微帝君,也有被人圍觀的時候。
話說自己最初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來着。
想到這裡,不停敲着已然發酸的後背的手不由得頓了一頓,隨後恍然悟到自己這幾日似乎又被此人莫名其妙地佔了便宜——“真是討厭的傢伙啊……”
話雖這樣說,臉上卻一派清麗與溫和,燦若星子的眸子望向榻上昏睡的青年時,多少攢了一些不易察覺的暖意。
那是時隔兩百年,重回九重天的蘇顏第一次見到帝君——他已然忘記跟她有關的一切,所以就連討債,好似都討不得。
“已經是第十天了呢,你若是再不醒,這紫微宮,怕是要亂套呢。”說着,將手遲疑着遞了過去,卻在馬上便要觸到榻上那張仿若初雪的睡顏時,又原封不動折了回來,收攏到袖中。
少女接着自語:“不過亂一亂倒也好……”隔了許久,又抱怨一般道,“你這紫微宮委實冷清,沒個人氣。”
似乎是一個人說話有一些無趣,少女懶懶從塌旁的矮凳上起身,堆疊的白色衣裙隨她的動作落到腳邊,裙邊卷着微小的弧度,似一朵白蓮開過留下的痕跡。
蘇顏踱到一旁添香,沒有留意到,自己起身之時,榻上青年的睫毛輕微地動了一動。
處在昏睡中的紫微帝君隱隱覺得,這次所歷之劫似乎與尋常的劫數有些不同。
剛自混沌中醒來的他,靈臺不似平日那樣清明,周身的無論何物,一旦入了眼,都毫無餘地地被蒙上一層淡淡的水汽,彷彿故意不讓人看真切。他隱約覺着不該有什麼人在身邊,可微微側頭,卻驀然看到一個正往香爐中添香的小小身影。
白衣素手,玉指纖長,雖然有些看不清容貌,直覺卻認爲那姑娘眉眼動人,應是生了一副好樣貌。
就性情向來寡淡的他來說,正常的處理方式大概是,不動聲色地別過頭去,重新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可那時的他不由自主地多留意了那姑娘一眼,這一眼,卻更勾起了興致。
只見那姑娘右手捧着香盒,左手拿了添香用的匙,漫不經心地瞅一眼匙中的香末,似乎是覺得一匙有些不夠,遲疑片刻,便將匙中香粉重新倒回香盒中,然後想也沒想,連同盒中的散末,一股腦兒全傾倒進香爐裡去了,倒完之後拍了拍手,很滿意的樣子。
看到這裡紫微不由得蹙起眉頭,心想這樣粗暴的添香還真是第一次見。
剛要開口,就恍然聽到宮中仙婢的聲音從一個拐角傳來,“仙子,你這樣添香會將炭火弄滅的!”責備的聲調。
“啊,是嗎?”那姑娘聽了之後,“騰”地一下站起身子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邊撓着後腦勺,一邊向端了水果進來的小仙娥賠笑臉,“那可真不好意思啊……”說完之後又自語一般補了句,“這紫微宮裡的火還真脆弱啊。哈哈。”聲音如同空氣中的一抹香。
他躺在牀上,突然想起白逸常掛嘴邊的一句話來,“千古文人佳客夢,紅袖添香夜讀書。”可他覺得今日的這位紅袖有些……他眯起狹長的眼睛,又望了一眼那個小小的身影,心間浮出一個詞來,嗯,與衆不同。
“君上……你醒了?”是那仙娥率先發現了牀上已轉醒的他。小仙娥說話時的聲調裡透着十二分的喜悅。在她看來,自家君上這次歷劫有些不甚順利,竟然整整昏睡了十日,這在往常是從未有過的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是夠漫長的。
“嗯。”他自鼻子裡應道,隨後又語調清淡地添了一句,“醒了有一陣子了。”說着,在仙娥的攙扶下坐起身子,在軟墊上靠好,擡眼望向她。
她此時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帝君的心間生了一些好奇——這對他來說是不常有的事。
只見蘇顏聽了話後身形不甚明顯地晃了一晃。
他醒了?
自己要怎麼辦呢……
默默唸了三二一,強裝鎮定地轉過身來,然後又是三二一,恭敬地對着牀上的人行了個拱手的禮,這禮行得夠大,以至於整張臉都埋在了寬大的衣袖後面。
不一會兒,紫微帝君便聽到面前的姑娘將臉藏在用紅線串了邊的衣袖後,這般對自己說:“既然上仙已無礙,小仙就先行告退了。”說着,仍擋着那張臉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去,退的過程中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花盆,於是尷尬地拿穿了白色繡鞋的腳將花盆往旁邊踢了踢,繼續往後退。
這一反應着實有些超出帝君的想象,他這輩子不是沒有見過怕他的,卻沒有見過如此怕他的,因此他默了一默,只當是消化一陣兒,消化過後,隨即揚起聲音叫住馬上便要退出房間的人。
“你等一下。”他道。
“是。”她立馬回話,頭仍然不擡。
“本君沒有叫你走,你怎就先行退了?”語氣裡並沒有故意爲難的成分,卻也讓人琢磨不透用意。蘇顏不由得皺了眉頭,心中將他碎碎唸了一番,卻仍然耐着性子,努力貫徹那個不與他多作糾纏的戒律。
“是小仙的疏忽,無意間怠慢了上仙,還請上仙責罰。”語氣很是恭謹,全無剛剛與小仙娥說話時的靈氣,帝君不禁有些掃興,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惱怒,他脾氣本就算不上溫和,此時更是被她的態度激起了怒意,卻少有地沒有發作,而是沉默着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小仙。
怎麼說呢,他覺得她的反應多少有些平淡了點。
既然不是紫微宮裡的人,那麼,便沒有在他牀榻前侍奉的道理,若是前來問安的,可從她身上卻也找不到問安之人該有的殷勤。
“小仙眼下還有些要事,上仙你看……”意識到對方陷在沉思裡,蘇顏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大着膽子這麼提點了他一句。
“既有要事,你便先行退了吧。”他這次倒頗大方,這樣應道,語氣仍是淡淡的。
蘇顏立刻像被赦免一般,輕輕鬆了口氣,轉過身去預備就這樣遁了,卻又聽到他在身後幽幽道——
“過幾日清閒了,便來領罰吧。”
只見剛要踏出房門的蘇顏身形一晃,冷不防地被門檻絆了一下。
此神的神品果然絲毫未變!
“剛剛的那個是什麼人?”過了良久,單手執了經書,剛掃了兩眼發現就連那些經文也不能入自己眼的紫微帝君,突然漫不經心地對那正忙着拯救香爐的小仙娥來了這麼一句。
他恍恍惚惚地想,他昏睡了這麼久,難免忘記一些事情,何況他向來健忘,說不定那個姑娘便在他遺漏的故事裡。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仙娥初來這紫微宮領職不過百年,對現下伺候的這位神君以往的人際關係不甚瞭解,自然也無從知道他與蘇顏之間的那些往事,又難得遇到一直以來都清靜無爲的主子對女人的事上了心,便有些欣喜,於是將她知道的事情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回君上的話,剛剛那位是天府宮司命星君的女兒,名喚蘇顏,因體內孕育有影響百花花期的神力,又曾拜在玉清聖境的那位天尊座下,所以被天君欽點爲百花之主,位階在12花神之上。”
說完之後又補充:“可是奴婢聽說這位百花仙子在百日前的蟠桃盛宴上爲了請一個下界的旨而觸怒了天君,如今按理說應該正在領罰,卻不知她從哪裡聽聞君上此次受劫昏迷,突然跑來紫微宮,說想要守在您身邊,爲您當牛做馬,權當是以此抵了天君的責罰……”瞧了瞧帝君的神色又道,“這幾日都是她在照顧着君上……”
“哦?”手翻了兩頁經書的紫微聽完話之後,只這樣輕描淡寫地應了一應,卻沒有作評,反而陷入了沉默中。
“原來是南極長生大帝的人。”良久,纔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小仙娥早忙完了手邊的事情,卻又幹等等不到下文,又知曉自家君上寡淡的脾性,便照例找藉口遁了,寢殿裡便只餘下了繚繞的香菸,以及牀上一個漫不經心翻着書的清寂之影。
“蘇顏……”少頃,一個裹了霧氣的嗓音幽幽響起在玄心殿上。
殿外不遠處,那一株月初剛剛從西天移植過來的優曇婆羅花,枝頭彷彿捲了千堆雪——此花三千年一開,倒是讓他趕上好時候了。
榻上的上神突然覺得剛剛的那個姑娘與那樣的花應該很相稱。
他的記憶裡並沒有她那樣的人,可念着她的名字時,眼前卻隱約浮現出這樣的畫面:眉眼秀氣的女孩子一邊拿手揉着自己紅紅的鼻頭,一邊擡頭望向自己,聲音雖然小但很清澈,表情非常生動:“我叫蘇顏。姑蘇的蘇,夕顏的顏。”
接下來卻是模糊一片了,他覺得這種幻影很奇怪。
看來還需哪天去老君那裡討幾粒醒神的丹藥——這樣決定之後卻再也沒有平靜下來,眸裡開始有了搖曳的燭火。
紫灰色的眼,狹長而精緻。
帝君的面色雖因大病初醒而有一些憔悴,卻仍舊要以絕世這個詞來形容,只不過他的美冷淡的像一縷煙,像是籠在薄霧中的遠山。
蘇顏曾經覺得,此神就像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蓮,遠而飄渺,美卻虛無。
——總之,他不該是自己這般位階的小仙可以接近的,自然也不該去想。
離開紫微宮的蘇顏,在經過距紫微宮不遠的玄心湖時,突然望着那碧澈的湖水怔怔發起愣來。
好幾百年沒有來此,湖心的那朵百日蓮仍然是萬年不變的花骨朵——那彷彿很有傲骨的花骨朵被細細的綠頸頂着,正幽幽抖落着清輝。
其實它倒映在清如明鏡的湖水裡的姿態也沒有那麼不濟,有心人還是可以從中瞧出一些風韻來的,但是對蘇顏來說,無論怎麼努力,都只會覺得這花讓她相當不爽。
那個時候的她是有些懊惱的——自己爲何偏偏又跑去紫微宮,還爲他白白擔心許久,這對剛回到天上來的她來說,着實不是一個什麼好兆頭,就像是開開心心地去求籤,卻求了個預示大凶的下下籤一般。
“可是若他自此再也醒不過來,你便賺到了嘛。”心裡有個聲音這樣寬慰。
“你忘了,禍患活千年,小小天劫又能耐得了他何,他皮那麼厚。”而另外一個聲音立馬像這樣把剛剛那個聲音壓制下去。
湖邊的那些綠色的芒草突被一陣風吹得抖了幾抖,而散在芒草中的仙人花突然揚起一陣馥郁的香氣,從遠天隱隱傳來一陣飄渺的笛音,乘着風,直鑽入人的心扉去似的。
蘇顏不由自主地仰起臉往聲音的方向望去,那裡有翻滾不息的浩瀚雲海。她保持那個姿勢站了一會兒,像是在聆聽,臉上無甚特別的表情。
“天劫啊……”忽然咀嚼起這個詞來。
這九重天上,但凡品德高尚,道法曼妙的尊神,都得歷經無數天劫,才能使得道行修爲更上一個品階,當然紫微帝君也不例外,今年便是他老人家的應劫之年。
說起來,這次天劫來勢兇猛,將紫微宮上方的天空整個籠罩進了黑霧之中,就連與紫微宮離得稍近一些的西方梵境都險些受到波及,以往總是清明一片的天空,那日被詭異的紅霞映得血紅,顯出一副不同尋常的光景來。
而說起帝君這次所經受的天劫,竟是一百道天雷同時落下。
據知情人士說,受劫之時,那位仙風道骨、神采極爲俊逸的上仙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表現的很是超脫淡定,就連最後吐血倒地的場景,都隱隱透着一股……呃,優雅與風流。
蘇顏歪着頭想,像“仙風道骨”這樣的詞,原就是專門造出來形容他那樣的尊神的。這樣風雅的詞確然用在誰的身上都不合適——至少用在她蘇顏身上便不合適。而所謂天劫,大概也不過是爲了維護這種形象而付出的小小代價罷了,何況他本身便是掌管雷霆的尊神,又豈有害怕天雷的道理?
想到這裡,又連帶着想起了她跟在他身邊的一百年,他好似向來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別說是出醜了,那總是雲淡風輕的臉上,連一絲一毫狼狽的情態都沒有閃現過。
所以,聽說他歷劫昏迷這件事之後的蘇顏二話沒有說,便決定要去瞻仰他的遺容——於是纔有了剛開始的場景。
一些重要的記憶早盡數散去,有些東西卻留了下來,恍若飄蕩千年的笛音,在那雲海碧波中輕輕叫囂。
那其實是紫微記憶裡第一次見到蘇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