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男子冷淡地瞅着她,又好似並沒有在看她,他的目光像是虛無的,虛浮又淡漠,像是冬日草葉在夜間凝下的一層霜,太陽一照,便能化了一般。
手中的琴也早停了,琴的最後一個音節還漾在空氣裡,晚春心裡忽然有一些沒有譜兒,自己這樣冒冒失失地衝出來,莫不是敗了帝君對月彈琴的雅興?
想到這裡,立刻胡亂抹了一把摔髒的臉,窸窸窣窣整理好衣服,讓自己跪得更規矩一些,將頭埋得很低,顫着聲,請安道:“小仙晚春參見君上,君上……君上……”本就是個易緊張的性子,此時頭昏腦脹之極,竟然蹦出這樣一句話來,“君上請繼續!”
說完又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繼續個鬼啊!
糾結地跪了一會兒,很久都沒有聽到花架下安坐的上神迴應自己的聲響,偷偷地擡頭朝前望了望,目光撞到月光下一張清泠的臉,抽一口氣,慌忙將頭埋得更低,補充道,“君上請繼續無視小仙!”
說出的話越來越令她想要扇自己一巴掌。
夜風吹動花木,靜寂中的蟲鳴聽上去也極爲柔和,等了一會兒,聽到一個極爲合乎想象的清冷嗓音這般對自己道:“你可以先起來。”
聽了帝君的話,晚春頗爲感念,誰說帝君不近人情的?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她覺得帝君是個多麼體恤下屬的好君上啊,在她座前失儀的情況下還讓她免跪,當真是溫柔體貼的理想主子,似乎與傳說中的寡淡脾性並不一樣。
看來傳說也不是全都能信的。
晚春剛剛對帝君添了些正面的好印象,不等感恩稱謝,就又聽帝君說:“你壓到了本君的花。”
空氣中似乎發輕微的、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響。
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晚春心裡的滋味已經不能用言語來表達。低眉望去,先前跪坐的地方,正歪歪斜斜地趴着些夕顏的藤蔓,紫紅色的涼薄的花軟趴趴的,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卻又透着些倔強的風情。
“君上,這花……”晚春揉了揉鼻頭,忍不住問道,“難道是君上種的嗎?”
帝君漫不經心地撥了兩下琴絃,又漫不經心地擡眸,涼涼道:“有何問題?”
晚春愣怔片刻,回答:“夕顏又喚作牽牛花,在繁花如錦中,實在稱不上是獨特的花呢……”又道,“何況,此花只在夜晚盛放,不知爲何,總給人以某種陰森可怖之感。”
想了想,又想起一些事,看到帝君沒有搭話的意圖,便厚着臉皮接着道:“據小仙所知,夕顏的花意有一些不大吉利。小仙記得,應該是‘復仇’吧,這樣惡毒的花意在百花中是少見的,再加上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闃然零落的花性,總讓人想到薄命的女子。或許因爲這個緣故,天上甚少有人喜歡此花,而特意種植的,就更沒有了……”
“你說的這些都不錯,只是,與本君又有何干。”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晚春再一次愣在原地。
是呢,他想到便種了,與旁的什麼沒有任何關係。在那個時候,晚春其實並沒有將帝君的心思想透徹,面前的這位上神活着的方式與任何她熟知的神仙都不同,他只在乎他在乎的,所有的行爲,也都只關乎本心,與萬物無干。等到她想通透這一點,便毅然決然地選擇爲他跳玄心湖。
她歸根到底是羨慕着這樣的他的。
等到她站在命運的終點回過頭看,心裡是充盈的暖意——她的前生是一瓣不沾塵埃、也無處皈依的蓮,此生可以以這樣一種微薄的存在,阻攔前生與她並蒂而生的另外一朵花的綻放,算作一種壯烈和適得其所的皈依。
夜色很涼,帝君的面容靜好如畫。
晚春一不小心就在那樣一個上神身上感受到了“地老天荒”。
後來的有一天,她無意間將這件事告訴葉卿華時,葉卿華細細地眯起眸子,脣角溢出一絲輕佻的笑,道:“哦?我有些好奇呢,想知道小晚在初次見到我時,想到了怎樣的詞?”
晚春望着他笑若桃花的臉,突然想到了那日見到的花,在某個地方,有陰森恐怖之感,這一點自然是不能對他說的。吞吞吐吐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對方挑眉:“先說真話聽聽看吧。”
晚春道:“我想到了四個字。”望了望他的眸子,道,“惑亂蒼生。”
葉卿華換了個姿勢望着她,又問:“那假話呢?”
晚春勾起脣,淺淺笑了:“正人君子。”
默了一會兒,葉卿華不怒反笑,就連眼角笑出的細小紋路,都帶着揮之不去的風流,慢悠悠道:“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小晚都過譽了。”伸手輕輕攬過她的肩,伏在她耳邊,低吟道,“今生,我只惑亂你一人就夠了。”不等晚春羞紅臉,又道,“只是這個正人君子,你也知道,我從來沒有做過。”
那時明媚的春光,好似已經被時光掩埋了好多年。
回到初見帝君的那一晚,一切都還沒有開始,而等到開始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晚春鼓起勇氣摸出懷中的書信信物,送到帝君面前,將正事向帝君明說。
“君上,小仙是典香寮掌香的晚春,今日前來,是受以前姐妹託付……”說着將手中書信鄭重地舉得更近一些,“請君上過目。”
帝君掃一眼她手中的信件,對於收還是不收,不置可否。
晚春忙道:“若君上覺得姐妹們的心意會讓您困擾,小仙將這些信回頭還給……”
話沒說完,帝君已接過話頭:“既是拿來給我過目的,便放着吧。”
晚春即刻鬆了口氣,油然生出一種大功告成之感,不敢怠慢,忙恭敬地將其呈至帝君面前的琴桌旁,預備就這樣遁了。
開口前,卻聽帝君道:“等一等,你來讀給本君聽。”
晚春的身子在晚風裡又抖了一抖。她於心間尋思着,日後出門看來需加件外袍……
忍不住遲疑道:“君上,這些悉數是私人信件,讓小仙過目,怕是不妥啊……”
帝君望她,眼神清清明明:“有何不妥的。”眯了眯眸子,卻這般問,“你喚作什麼?”很明顯,帝君的記性不大好。
在晚春又報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以後,聽到帝君說:“晚春,讀給本君聽。”又指示,“從手邊的這一封開始吧。”看着晚春愣怔的樣子,淡淡吩咐,“開始吧。”
晚春扯了扯嘴角,艱難道:“……是。”
後來的晚春想,自己大概是在那個時候見識到了天庭女仙的熱情和奔放的,那綿綿的情話從自己口中說出的感覺,着實有些難忘,又何況,對面的紫袍上神在她一字一字朗讀期間,始終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聽進去。卻又總是會在適當的時候開口提醒:“晚春,該念下一封了。”
“君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
旦爲朝雲,暮爲行雨。
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在面紅耳赤地讀完這最後一首邀帝君雲雨的情信之後,晚春稍稍有些尷尬,站在那裡,多少顯得有些侷促難安。
帝君點評了一句:“唸的不錯。”說着站起身子,月光便自他頭頂傾瀉而下。那時草木叢中的蟲鳴細得要斷掉,晚春覺得自己的心也快要斷掉。
帝君慢騰騰地收了琴,做出一副收琴回寢的架勢,經過晚春身畔時腳步一點猶疑都沒有。在經過她幾步以後,纔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衝她冷聲道:“輕言穢語,不堪入耳。”是對那些情信的評價,“念在寫信者是初犯,本君不治她們輕薄上仙之罪,只罰禁足兩月,至於你……”思慮了一陣兒,淡淡道,“削俸半年吧。”
晚春心裡咯噔一聲。慨嘆了一句:這大概便是他孃親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最爲鮮活的一個事例吧。
所以,對於晚春來說,像紫微帝君這樣的上神,是不適合拿來做喜歡的對象的,縱使在某個瞬間你動了心,也可以將他放在心裡的一個位子,卻不能指望這樣的執念能長久不變,且能期待它得到該有的報償。
她其實是個萬事迷糊的姑娘,卻自以爲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適合自己的又是什麼。
於是,她成爲了爲數不多見過帝君真容,卻沒有像正常的女仙那樣動了春心的姑娘,可是後來的葉卿華對她說:“小晚,你知道嗎,內心過於清明的女子,其實是不可愛的。”
她一直不明白他爲何要這樣說。
他還說過:“你要的東西太明確,這是件好事,可是你可想過,這世上也許並沒有你要的那樣東西……”
她仍舊不大懂他的意思。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他又補充說:“小晚,你其實可以得到許許多多別的東西,它們同樣好,同樣能讓你開心,所以縱然你此生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覺得那個時候的他是難解而遙遠的。
很久以後的她明白,不是她要的太獨特,是他不願意給罷了。
他不願意給,她又豈能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