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先擡頭看了一眼司塵,發現他臉色蒼白,帶着些疲憊之色,眼眸起初還寒涼如水,不久之後眸中的水卻化作一團雲氣,忽然飄忽了起來,好似搖曳着燭火。
隔了一會兒,司塵眉頭蹙起,道:“盯着我做什麼,不是要看裡面的東西嗎?”聲音傳達着不耐煩,“需要我幫你打開嗎?”
蘇顏忙搖頭,表示自己有行爲能力,不必他代勞,司塵則以眼神暗示她不要磨蹭。
她卻偏偏鄭重了起來,覺得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應該有個什麼儀式,這種想法卻讓她自嘲起來,動了動喉嚨,有一些忐忑地垂頭打量起手中的盒子來。
那是個有些古舊的青檀木盒,盒身的花紋是某種植物的藤蔓,凌亂地纏繞在一起,糾纏不清,盒子意外的輕,她甚至對手上的重量沒有體驗到什麼實感。
不知爲何,腦海中卻不經意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那畫面氤氳成一片不大真實的感受,彷彿是夏天風的暖,是鼎沸的人聲,是煙火在頭頂落下了碎夢般的豔麗。
“不敢看便還給我……”司塵看她磨蹭,伸手便要奪回,蘇顏從怔忡中晃神回來,下意識便按住司塵的手,手中木盒安靜地抖落陳舊的嘆息,不知爲何,她覺得它有些氣息奄奄。
“奴婢這不是正要看嗎。”她按着司塵的手,因爲過於在意方纔的感受,而忽略了司塵手上細微地顫抖。
良久,司塵抽手回去,衝她低低道了句:“那便快點。”不知爲何,他的神色變得有些不大自然。
蘇顏重新將目光落到盒子上,心想,既然司塵如此寶貝它,此刻又這麼輕易將它交給她看,裡面有什麼蹊蹺也說不定,她甚至想象着,也許她一打開它,就會從中飛出什麼暗器,將她一擊致命。
這個想法過於荒誕,她自嘲地笑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司塵迫害她的理由,猶豫了一下,才輕輕將盒子打開,打開後卻是一怔。
對這個盒子她並沒有什麼印象,對盒子中的東西,卻不能說從未見過。
那是半張狐狸面具,玉白的底,狐耳處和鼻尖皆用丹朱塗抹,額上也混着硃砂勾了半朵彼岸花,說不出的妖嬈。
蘇顏看了第一眼就看出,這面面具鐵定是出自自家爹爹的手筆,第二眼就認定了這是自家爹爹的早期作品,確切的說是她尚未成年的某段時期裡爹爹最常畫的花樣——無一例外全是狐狸。
說起來,閒來無事畫面具是司命爲數不多的一項愛好,在蘇顏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這一愛好甚至停留在嗜好的高度,後來也許是司命意識到了這也算玩物喪志的一種,便漸漸封了筆,甚至將這一愛好荒廢了下來,如今雖然偶爾也會提筆勾個一兩面,卻因爲早年的熱情全無,以至於畫出的面具不是太難看,就是太誇張,再也拿不出手……
在司命狂熱地畫着狐狸面具的那段年月,她總是隨身帶一面在身上,然後偷偷溜下界去,爲了防止被土地老兒識破仙身,她事先求了自家爹爹往狐面上注入仙法,讓她看上去像是一隻無害的小妖——天庭對私自下凡的小仙嚴加打擊,對於那些無害的妖精倒是很寬容——所以只要是想下界,蘇顏一定要攜一面這樣的面具,戴着面具,她可以在凡世逍遙許多天。
如今望着這舊物,懷念之情不由得洶涌而出,連同方纔那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畫面,也因盒中面具的出現而變得清晰具體起來。
是呢,自己曾經有一次下凡去看夏天的廟會,卻因爲出門未看黃曆而被司塵逮了個正着,司塵是何許人物?生平最看不得她好過的便是這一位了,被這一位抓住了把柄,那就跟踩到狗屎一般令人沮喪,沮喪到每一根腳趾頭裡。
當年天君嚴令禁止蘇顏這隻半仙半妖私下凡塵,若是司塵真將此事捅到天君那裡,非但她要受罰,就連縱容她的司命,都要受到牽連,而司塵頂着天狼族少君華麗的光環,休說是下界這件小事,就是他突然心血來潮要去幽冥司觀光旅行,也不會有人說半個不字。
蘇顏偏偏惹上了這樣一位大少爺,那麼許多事情便都由不得她。
——比如被他要挾在一段時間內要對他言聽計從啦,再比如要爲他寫多少天的作業。
至於這面面具,便是在那個時候,被他給強要了去的。
可他……他將這樣一個罪證留了這麼久,是有什麼陰謀吧——是要保留她私自下界的罪證好向天君告狀,還是要在日後接着以此來要挾她控制她?蘇顏承認,她在看到這枚面具之後,心裡的鼓咚咚咚地震天響。
額上冒出一滴冷汗,她後悔了,她果然不該打開這個盒子,尤其是不該在頂着不屬於自己的麪皮時打開這個惹她心虛的盒子,害她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擺出一副什麼表情。
“你那是什麼表情?”
司塵的聲音將她嚇了一跳,慌忙將盒子掩上,目光不敢同他對視,便落到不遠處的地板上,答非所問道:“這便是你仇人的東西?似乎……比我想象中要普通一些……”
司塵從她手中接過木盒,陰惻惻地笑了:“你不覺得,這東西有些面熟嗎?”
蘇顏冷汗冒得更勤快了,不由得擡袖擦了擦,作出一副茫然的樣子道:“上君此話怎講?奴婢確實第一次見呢。”努力扯起嘴角,又道,“不過奴婢從前去廟會玩的時候,也常常見到賣面具的攤子,上君一說是不是眼熟,奴婢倒真覺得有一些。不過,奴婢是第一次見到做的這麼好的面具……”
司塵半晌不答話,卻朝她走近了一步,他的氣息捱得她很近,惹得她心跳比方纔快了一些,然後聽到司塵問:“你覺得好看嗎?”
蘇顏不知他用意,慌忙點頭:“好看。好看得緊。”
司塵意味不明地道:“真巧,這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面具。”他將臉湊近她耳畔,她覺得此時她只要稍一動彈就能碰到他,於是便不敢亂動,僵着身子,察覺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漸漸重了起來。
“你方纔不是問我,將它贈給我的人是不是死了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他的聲音低沉動聽,混雜着一些奇特的情緒,她有些猜不透,卻覺得現在的他有一些悲傷,又聽他以同樣的語調接着道,“她本來該死的,我聽說她犯了大錯,被天君罰了極刑……”
蘇顏渾身一凜,身子不由自主便往後退,對方卻逼仄過來,直到將她圍在了牆角,她此刻已經完全確信他在說的是誰了,口中不由得道:“她既是你的仇人,她被罰,你該高興。”
她說這句話時情緒蒼白,能夠感受到指尖發涼。
“你是這麼想的嗎?”司塵望着她,眼神有一些悲傷,語調卻寒涼,現在的他正在做什麼,想要做什麼,連他自己都不大把握得了,只知道有些話如果此時還不說,那麼,他便永遠也不會說。
耳邊傳來女子一聲細小的嗯。
他有一些無力地笑起來,用了法力將手中檀木盒輕輕送到榻上,隨後用空出來的那隻手爲面前的姑娘理了理額發,輕輕道:“是呢,我很高興,高興得恨不得立刻衝上九重天,衝去她的面前。”眸色沉沉如同夏日夜色,“我要看着她是怎麼受苦的,是怎麼爲了一個不在乎她的人,受這世上最大的苦楚。”拿指腹輕輕拂過她的眼角,將掩蓋了那雙如同三月桃花的眼睛的油彩抹去,接着說下去,“我要看她是怎麼絕望的,最好我見她時她是哭着,哭得眼睛比被人罵是沒有娘養的小孩時還要紅一些。”說到這裡他忽然問她,“你覺不覺得我有些惹人厭?”
蘇顏早被他的一番話說的沒了主意,聽他這麼發問,也只能心煩意亂地點一下頭,開口道:“她雖然是你的仇人,你希望她落不了好下場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可是她……她未必是那麼壞的人……”又有些遲疑着問司塵,“你……直到現在,還討厭她嗎?”
司塵淡淡道:“我恨她。”
蘇顏一怔,有一些絕望:“在知道她受了許多苦之後仍舊不能解恨嗎?”又辯解一般道,“她雖然有些惹人厭,可是後來受的苦也很多……她爲了她喜歡的人,受了許多苦。”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對他辯解什麼,說到最後竟有一些語無倫次。
司塵不理會她的辯解,而是溫柔地持續着手上的動作,將她臉上的妝一點點抹淨,讓那張比記憶中更加清麗的面孔,一寸寸暴露在自己眼前。
“既然她的苦都是爲了她喜歡的人受的,那麼這同我恨她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頓下手,冷冷地望着她,“何況也有人爲她受了許多苦。”
蘇顏想起她算計他的那件事,不由得心虛,躲避着他的目光,囁嚅道:“你可以去找她報仇,我想她一定打不過你的。”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司塵的嗓子如同含了冰,這般道:“我不願找她報仇,你可知是爲什麼?”
蘇顏愣愣望着他,猜測道:“是不是因爲她……被另一個人傷得很深,你……你覺得她夠可憐了,所以……”
司塵眯了眯眼,否定了她給的答案,他的眼眸愈加深不見底:“是因爲我知道,她有一天會來求我。”他的手停在她的臉頰,手指指腹生了一層薄薄的繭,溫柔地摩挲着她細嫩的皮膚,望着那張完全乾淨了的秀氣面孔,輕輕喚出她的名字,“你說對嗎,蘇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