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不知司塵口中的她是“她”而非“他”,驚道:“上君這是何意?”她還沒說她是隨白逸來的,他怎就猜到了?
誰料司塵哼了一句:“此事你心知肚明。”又反問道,“你家主子今日不是又邀人吃茶下棋嗎?敢問今日邀的是何方上神?”
蘇顏一愣,方知司塵說的竟是雲洙,不是白逸。
正欲張口解釋,卻被司塵冷冰冰打斷:“算了,不必說給我知,我還不想被你家主子責難,說我忘了當初的誓約。”
蘇顏一時啞然,心想這是怎麼個事兒啊。
司塵一心認爲面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姑娘是雲洙的人,面目不佳又有些多嘴多事,口氣難免不善,只是這話聽到蘇顏耳裡,卻有些過頭,竟好似雲洙同他並不是夫妻,而是仇人一般。
可是他司塵與雲洙能結什麼仇?
蘇顏也聽說過,有些人夫妻做的久了,最初的愛意消磨殆盡不說,還可能因爲厭倦對方而互相敵視,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掰,甚至結下仇的人也是有的。
蘇顏想,人嘛,約莫都喜歡新鮮,同樣一張臉看上個幾千年幾萬年,總有看厭煩的一天,就算自己沒有看厭煩,又有誰能保證不會被對方看厭煩?何況,這年頭,誰沒有個“看到誰的臉都覺得鬧心”的特殊時期呢?
可今日見的這二位成親不足百年,目前來說還算新婚,正該是膩歪的時候,對於男方來說,也應當是“從此添香紅袖,其愉快爲何如耶”的甜蜜時段,再加上雲洙也算個美人,司塵雖然臉臭了些,卻也清顏俊貌,應該還不至於相看兩厭。
蘇顏涉世不深,自然只想着成親的前提該是兩情相悅,卻無從想過,這世間也有人結親,爲的是家族利益,爲的是長輩安心。
她不知道的是,雲洙與司塵雖不至於互相仇視,卻也不是舉案齊眉、互相敬重的夫妻典範,他們二人結親之時甚至還對着天地立過誓,此生互不干涉對方內政,要做這世上最不相干的夫妻。
說起其中緣由,有一層也在於雲洙戀慕帝君不得,而司塵又戀慕蘇顏不得,兩個看破了紅塵的人在一起湊合一下,也不脫常理。
司塵想的便簡單,對於他來說,他喜歡的人厭惡他,而他也沒有勇氣直面被喜歡的姑娘厭惡的事實,想當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對那姑娘表白,卻沒有料到對方卻藉機算計自己,害他被北天的食人樹傷了心脈,至今都有隱疾。
後來又聽說那姑娘戀慕的是北極帝君,甚至還劫了北極帝君新娘子的轎子,就更加心灰意冷,一次酩酊大醉的結果便是,他將這件事看開了,也參透了——或許命中註定他這輩子都娶不到心愛的姑娘,既然娶不到心愛的姑娘,那麼最後娶的人是誰又有什麼分別?
而提起雲洙當年對紫微帝君種下的情根,也早因紫微帝君的決絕而斷裂在了泥土裡。求之不得的痛苦,使那個高傲的女子肝腸寸斷了許久,而同另外一個人成婚,則成了那根救贖的浮木。
如果雲洙果真是普通的女子,握住那根浮木,漂流到看不到傷痛的彼方,或許是很好的選擇,可是對鳳家姑娘來說,那根浮木要帶她去的,絕對不是她想去的地方,她想得到的已經失去,而她想破壞的,卻依然在那裡——
聽說司塵與蘇顏有過節,同司塵成婚,還愁尋不到機會報仇嗎?
就這樣,二人各懷着心事,成了一家人,雖說是一家人,這二位卻只在成親那一日見過一次,司塵這個做新郎的,漿染連新娘的蓋頭都沒有掀,所以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成了見面亦不識的一家人。
其實說起雲洙與司塵的緣分,來得倒是頗爲簡單。
鳳族與天狼族都是天界大族,又都面臨人丁不旺、香火難繼的尷尬局面,於是在天庭的一次議事中,月下老人提了一嘴,說鳳族女君雲洙與天狼族少君司塵年紀相仿,郎才女貌,若是能在這二人之間牽個紅線,不光對鳳族來說甚好,對天狼族來說也是一件大好良緣,天狼族與鳳族也可以此爲契機,永以爲好。
這個話題提出之後,衆仙皆以爲然,有人私下裡試探地詢問了兩個主人公,沒有料到二人竟然對此事全無異議,將此事報於天君之後,天君大喜,與月老一拍即合,當即便一個賜婚,一個做媒,將雲洙嫁入了崑崙。
閒話不敘。時隔多年在景陽宮西殿避火的二人,一個安坐在舒適的軟榻上,眉目俊朗精緻,神情卻有些陰晴難測,一個則披着氅袍坐在地上,容顏普通,神情顯得有一些呆滯。相見不識,說的是他對她。不如不見,說的是她對他。
默了一會兒,蘇顏暗道,難不成是他們夫妻間鬧了矛盾?生了這個念頭之後,趁着榻上人閉目之機偷瞄了他兩眼,越看越覺得自己應該猜測的不錯。就她所知,司塵這個人向來脾氣不好,那個雲洙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樣兩個人會吵架,實屬必然。
這般琢磨了好一陣子,恍然覺得腿腳有些發麻,於是擡手敲起腿來,一邊埋頭敲着腿一邊勸司塵道:“司塵上君可知凡間有句話——牀頭吵架牀尾和,夫妻嘛,總是要互相理解才能走的更遠一些。”想了想又道,“雲洙女君既命奴婢來尋上君,足可見女君對上君的一片關懷,對上君的過錯——呃,奴婢是說如果女君與上君有什麼矛盾,此時女君怕也不會再計較。”斟酌了一下又道,“上君是一族之君,肚量怎能比女子還不如?”
聽完姑娘的這一席話,司塵的眉頭驀地跳了幾下,終於忍不住將眼睛睜開。
那姑娘仍舊在敲腿,神態自若的很,也不怎麼忌憚與他對視,望向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卻很坦蕩,好似透過她的眸子便能將她整個人看到底一般。
那抹熟悉感再一次造訪司塵的心,他將眉毛一挑,反問她道:“小小奴婢,你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多嗎?”從榻上下來,走到她面前站好,居高臨下道,“誰給你的膽子教訓我的,嗯?”再說,她既是雲洙宮裡的人,怎麼不知他與雲洙老死不相往來,聽她口氣,莫不是以爲自己同雲洙鬧了矛盾?而她這番話的目的,難道是要爲他們調解嗎?
只見她停下手上動作,似乎是有些冷,將大氅裹得更嚴實,這般回答道:“奴婢的膽子是天生的,沒有人敢給奴婢膽子。”
司塵眯起眼睛——這姑娘,真有意思。
“你叫什麼名字,當真是雲洙宮裡的人嗎?”
蘇顏略微有些驚訝地看着忽然矮下身子半蹲下來的男子,伴隨着她的驚異,他的一隻手忽然將她的下巴微微挑起,一雙銳利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他的眼光帶着霸道的探尋,讓她很不舒服。
卻還是望着他答:“奴婢小白,並不是女君宮裡的人。”
司塵眸色漸沉:“哦?那你說,方纔爲何欺騙本君,說自己是雲洙宮裡的人?”
蘇顏咽口唾沫,道:“奴婢可沒有說過自己是女君宮裡的人呀。”看着他越來越危險的表情,無奈道,“上君可是隻問了奴婢是不是雲洙女君派來的,並沒有問奴婢的主子是誰啊……”
司塵將她的下巴捏得更緊,擺明了不信她,沉聲道:“你以爲我會信你嗎?”
蘇顏有些鬱悶,一着急便忘了奴婢的自稱,開口道:“你爲何不信我?”委屈道,“難道我冒死進來尋你,是專門來騙你的嗎?”
司塵這才鬆了手上的力道,卻仍舊將她的臉固定在自己面前。
那是張平凡得有些過分的臉,若是換了往常,他的目光一定不會在這樣一張臉上停留超過一眼,可是今日不知爲什麼,竟然覺得這張臉說不出的舒服。
望着蘇顏的眼睛,在無知無覺間,他的臉竟然緩緩靠了上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鼻尖隱約繞上淡雅的香氣,近到能感覺到面前的姑娘吐氣如蘭。
“你,你這是做什麼?”
直到姑娘有些慌亂的聲音響起,才意識到自己還差一點,就要吻上她的脣。
意識到這點之後,司塵立時有些尷尬,輕咳一聲將她鬆開,她立刻戒備地往後挪一些距離,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他。
呃,她方纔在他目光裡見到的迷亂,鐵定是錯覺沒錯吧?
剛剛路過某個寢殿時,她其實在銅鏡裡看了一眼自己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很不符合正常人的審美的一張臉。
司塵他該不會對這樣一張臉生出莫名其妙的情愫吧。
不由得捂着胸口想,司塵他……他的口味未免也太獨特了!
結果卻聽到司塵的聲音帶着滿滿的調笑:“你那眼神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以爲我看上你了?”似乎是覺得半跪的姿勢不大舒服,乾脆也同蘇顏一般坐到地上,嘴邊帶一抹嘲弄道,“讓你失望了,說實話,我對醜八怪,沒什麼興趣呢。”
蘇顏抽一抽嘴角,終於將袖中的拳頭握得咯吱響。
真想一記手刀砍死這個人呀。
口中卻在笑:“呵呵。”
方纔還很冷淡、不大情願與她說話的司塵,此時好似突然之間對她的來歷產生了濃厚興趣,往蘇顏身邊湊一些問道:“你說你叫小白?”
蘇顏不動聲色往後躲了躲,道:“是。”
司塵繼續往她身邊挪,同時問:“你是哪個宮裡的?”
蘇顏繼續躲,不忘回答:“奴婢隨白逸神君前來赴雲洙女君的約。”
司塵挑眉:“白逸的人?”又打量她一眼,道,“白逸一向重門面,怎會帶你這樣的醜女來赴約?”又往她身邊挪了一些。
蘇顏忍着滿腔鬱悶,邊後撤邊答:“大約是我家君上覺得我……”想了想,道,“比較聽話。”
司塵眯了眯眼,忽然道了句:“你躲什麼?”又道,“不許躲。”說着,一屁股挪到她身邊坐好,望着她有些僵的表情道,“我瞧着你像一個故人,卻想不起來究竟是像誰,你說,這是爲什麼呢?”
蘇顏的手一抖,暗道,不會吧……
有些牽強地笑笑,解釋道:“這世界這麼小,君上在某個機運下見過奴婢也有可能。”
司塵看着她半晌不做聲,她閃躲着他的目光,心裡直打鼓。
良久,忽然覺得自己的肩膀一沉,一個腦袋毫不客氣地放在了她的肩頭,耳邊響起司塵帶着鼻音的聲音:“我累了,給我靠一會兒。”
蘇顏下意識便想躲,卻被一隻手按住了腰,竟然一下子沒了力氣,只聽司塵有些疲憊的聲音這般響起:“聽話,不然待一會兒出去,我向白逸要了你,你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