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的那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樣,讓紫微帝君稍微晃神,他不由得勾起一抹淺淺的笑,只是,那抹笑意轉瞬即逝,誰還沒有捕捉到,就已經悄然消散,如同風過水麪,了無痕跡。
彼時,冬日柔軟的陽光安靜地在少女臉上流連,將她的美勾畫的更加細膩,帝君他暗自想,他應該將她放在自己身邊,至少應該放在他能看得到,且觸得着的地方。就像現在,她雖然仍在怕他,卻沒有從他身邊逃開,她還在這件事,讓他覺得安心。
蘇顏看到帝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詫異,自剛纔開始,他攬着她的姿勢都一直未變,這又讓她不由得蹙起眉頭。
她推他一把,沒有推開,遂這般開口,語調冷漠:“你大可以放開我,還怕我逃跑不成?”說着,用眼角的餘光找到湘川,發現她正一副憂慮的樣子盯着他們,微微一怔,小聲說,“你也知道,只要我孃親在這裡,我就不會逃……”
聽到她的這句話,帝君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帶着些不甘願,卻總算讓她從自己懷中離開,看他的表情,依舊冷落地如同清秋時節。細碎的光影在他眉間停留,讓他看起來有些疲憊,只聽他用那副寒澈的嗓音問她:“我就這般讓你畏懼嗎?”他說這話時,手仍然搭在她的手臂上。
不知道爲什麼,蘇顏覺得那個時候的帝君聲音聽起來,有一些悲傷。
那是他不常有的語調,她覺得有些新鮮,想多聽他用這種語調說話,卻又不知該如何去應對他突如其來的溫柔。
她從前習慣了他的獨斷,也習慣以他的要求作爲自身行爲的綱常,如今要她刻意不去在意他,不去看他,她覺得有些困難,也有些難過。大概是因爲發現自己突然之間變得不擅長應對他這個人了,她纔會想要逃離他,並且逃得遠遠的吧。
“是你帶我出來的,我自然該跟你回去。”蘇顏抿着脣,小心躲閃他的目光,聲音懦懦的,很是動聽,“我很感激你,若不是你,我也不會遇到我孃親……可是我知道,你會帶上我,只是一時覺得新鮮罷了……”說到這裡,她察覺到紫微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我一定不會是你喜歡的人。”最後,她這樣下了結論。
紫微覺得面前少女的語調很是蒼涼,這番話彷彿於心中沉澱了許多個日夜,對於蘇顏來說,她好似將這句話說過無數次給自己聽,無論是在寂靜的夜裡,還是在落雪的時節,甚至在夢中,她都一遍遍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會是他喜歡的人。
他若有一丁點兒喜歡她,他們也不必要鬧到今天這個境地。興許早就成爲神仙伴侶,惹人豔羨了。蘇顏也不是沒有做過夢,他還是她師父的時候,她不願從夢裡醒來,如今,她卻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紫微聽完話之後,也不表示什麼,只斂着眸子望着蘇顏,然後緩緩將他的手從她的手臂上拿下來。帝君的心思向來不好猜,蘇顏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是生氣了,還是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無動於衷,她估摸着他生氣的可能性比較大。
“阿顏。”他開口叫她的名字,語調輕的好似蹲在枝杈頂部的殘雪,那一片雪忽然間墜地,落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知道你腦子不靈光,所以不指望你想明白某些道理。”帝君果然還是帝君,一開口就能毒死人的帝君,“只是,我記得我好像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一定不會喜歡你’這種話。”
他對上她的目光,表情有一絲鬆動:“我想,我大致以後也不會說。”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不時有小孩子從旁嬉鬧着跑過,賣糖葫蘆的小販一直在扯着嗓子叫賣,環境實在稱不上安靜,蘇顏卻覺得自己身體裡好似生長着什麼東西,可以將所有的喧囂全部過濾,只餘下一種聲音,待她意識到那個聲音是眼前這個紫袍男子的聲音時,她有些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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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司命爲了修正被蘇顏打亂的幾個人的命格,親自下界走了一趟,其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蘇顏乖乖答應不再介入湘川的命格,而他只需迴天上將幾個人的命數稍作修改,就可以做到不違天道。
這件事得以完成,還要多虧紫微帝君協助,帝君他因爲素來尊重大道,還因此被譽爲數十萬年來天界最公正最耿直的仙。而且帝君平日裡雖不愛講話,可那雄偉的辯才,在四海八荒卻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於是向蘇顏講道理的工作,由他來代勞,自然也很是合適。
帝君說:“阿顏,你可知自己犯了錯?”一開口就是不容人辯駁的威嚴聲調,“你的錯不在擅動凡人命數,而在於不孝。”帝君大人的這般判定,讓蘇顏打定主意反駁,可帝君接下來的一席話,卻讓她從頭一直涼到了腳底,“按照湘川原本的命數,除了應歷的‘情劫’之外,人生可謂平坦無波,最後還得以無病無災安度此生。可如今,因爲你的介入,卻無意間化了她的情劫……”頓了一頓,又道,“阿顏,你功課雖不甚好,可一劫抵一劫的道法教義總歸有些印象吧,你該知道,因你而化掉的‘情劫’,必定要以另外一個劫補上。”
蘇顏啞在那裡,她的功課向來學的不好,着實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她求助一般望向一旁的司命,只見司命頗爲沉重地向她點了點頭,不等說什麼,就聽到帝君接着說:“情劫尚且可以預見,而且就算躲不過至多是個心傷,可是別的劫難,躲不過的話也許會傷及性命……你可願看到這樣的結果?”
聽到這樣的解釋,蘇顏自然是含淚與湘川告別,決定乖乖隨帝君回去。她雖然捨不得孃親,卻也不希望孃親的這一世因爲自己的緣故而不得善終。
司命聽完此番話之後,更是感懷萬分,他所感懷的是:帝君不愧爲帝君,這說謊不打草稿的功力,竟然比他這個常年舞文弄墨的人都還要高深許多,當真教人佩服!佩服的同時,司命也想,帝君他定是很瞭解蘇顏吧,他知道若是不這般說,這丫頭一定要冒着受天刑的危險,也要護得她孃親這一世安好,可以她如今的小身板,實在經受不了任何刑罰……
司命自以爲揣測到帝君的心思,很是欣慰。
待只剩帝君和蘇顏之時,他不由得面對着帝君他老人家拜了一拜,先是爲自己方纔直呼帝君名諱謝罪,再就是爲帝君大人的辯才表示綿延不絕的欽佩。
司命的一番話說的很是動聽:“小仙不知上仙仙駕至此,適才多有得罪,還望上神恕小仙不知之罪。小女也爲上仙添了不少麻煩,上仙若有意責罰,大可不必看我這個做爹爹的面子,直接罰便是,小女頑劣,能得上仙調教,小仙很是寬慰……”
蘇顏嗔目結舌地白了她那個沒出息的爹爹一眼,於心間哀嘆一聲,覺得大抵是自己上輩子積德太淺,這輩子纔會攤上這樣一個爹爹。只是爹爹這態度,實在是轉變得太快,剛剛有孃親在的時候,雖然看上去像是沒有睡醒,可好歹也通過抓小偷作出了一副有爲青年的樣子,如今卻巴巴成了帝君面前的一個無名小卒,那奉承話說的,嘖嘖,好似他恨不得長跪在帝君面前。
……真是家門不幸。
哀嘆一聲之後,聽到帝君自言自語一般應了句:“是該好好調教調教……”說着,自顧自邁起了步子,司命和蘇顏二人緩步跟上。
“星君不如將阿顏再借本君幾日。”帝君又說。
這話表達的是個商量的意思,可從紫微嘴裡說出來,卻一點商量的意思都沒帶,蘇顏立刻求助地望一眼司命,用眼神提醒司命要“威武不能屈”,大概是體會到了那個眼神的精神內涵,司命沉吟了一會兒,回答紫微道:“可是,上仙也知道,天君責阿顏不日去花緣宮領職,如今已經拖了一段時日,再過不久,就是花朝節,怕是……”
不等司命將這個理由掰完,就聽帝君淡淡道:“正巧,本君要去卿華島走一趟,阿顏便待在我身邊吧。”
蘇顏想了一會兒,總算想起來,帝君口中的卿華島,隱約像花緣宮所在的那座仙島的名字。她自然不信事情真有那麼巧,卻也想不出來帝君騙她的理由,她印象裡,帝君這個人雖然嘴巴毒,卻從來都不騙人。
不等她表示什麼,就聽到司命的聲音:“如此甚好,甚好。”蘇顏偏過頭去,看到司命正擡起衣袖抹額上的汗,寬大的袖子遮了半張臉,於是也就沒有機會將那個瞪他的眼神送過去,她覺得爹爹是故意的。
“阿顏,你覺得呢?”帝君又畫蛇添足地轉頭詢問她的意見。
“能跟在上仙身邊,小仙自然‘三生有幸’。”她故意將“三生有幸”這幾個字咬得很重,臉上卻全然沒有因覺得“三生有幸”而應流露出的愉悅。
“那,小仙就先行遁了,天上還有些不好耽擱的事務要處理……”司命適時表達了退意,蘇顏斜他一眼,心想所謂“不好耽擱的事務”應該是同南海水君的酒會吧,她果真是太瞭解自己的爹爹了……
司命臨去之前,終於想起要盡個爹爹的責任。
他悄悄將蘇顏拉至一邊,從胸前摸出一張面具來,正是湘川說要買給蘇顏的那張狐面。司命沉聲對蘇顏道:“阿顏,如今你也見着你娘了,便斷了以往那些念想,天君氣了你娘三千年,據目測如今還在氣頭上,可保不準有一天就不再氣了,畢竟是他的親骨肉……”說完之後重重嘆口氣,然後語重心長道,“就算是爲了你娘將來重回九重天,你也要收斂些性子,不要再惹天君生氣,自然,也不要惹紫微帝君生氣。”
蘇顏從司命手上接過那張面具,垂眸看着那硃色塗抹的精緻狐面,眼裡劃過一道溫柔卻寂寥的光,只聽她輕輕嗯了一聲,道:“爹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