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將那一樁事歸檔在“年少輕狂”的匣子裡,她一向覺得,自己雖不以英雄自詡,心中卻是個有英雄氣概的人。認爲哪樁事應該做,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做了,且從來不後悔,這就是英雄之道。誠然,沒有哪個姑娘會爲了一個男人連命都不要,可是她蘇顏做到了,而且還做的轟轟烈烈。
儘管他最後沒有來,她也從未後悔過與他相識一場——跟他在一起時,也還是有些值得懷念的好日子的。
思緒飄回來,人也已經繞了園子一圈,回到落雪湖旁的那位帝君面前時,面上不禁帶了絲得意的神色。剛剛用的花露還是師父他老人家特意做給自己的,只需一滴,別說是這些夏日驕陽裡無精打采的花木,就連枯樹也可逢春。
“動作還真慢。”紫微啪一聲合上手中的書,這樣抱怨一句,“如何?”蘇顏估摸着他關心的應該是園中花草。
“回上仙的話,這些日子天氣有些乾燥,日頭也毒,大概因此才影響了花木的長勢吧,剛剛小仙已經灑了些花露在枝葉上,上仙可以四處看看。”
越是這種時候,態度越需恭謹一些,省得他挑出毛病來再借口不放她回去。她其實早迫不及待想去花緣宮,也好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仔細一想,若去了花緣宮所在的那座仙島,便再無機會與他有什麼牽扯吧。
“那本君便去驗收一下吧。”說着便站起了身子,蘇顏立刻恭敬地跟在他身後。他走得漫不經心,偶爾在一些花木前作片刻停留,可對她的工作成果,卻一直不置可否,蘇顏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所以有些心焦。
“好一派生機盎然。可是,只是普通的花澤雨露,其效果大抵若水中月鏡中花。”他終於停在一株石榴的前面,淡淡道,“再說,紫微宮也不是沒有這東西。”
說完之後回過頭,一本正經道:“阿顏,你不能因爲對我有意見,就懈怠了自己的工作。”
蘇顏想這個人到底是有多厚臉皮啊,可表面上卻仍維持着不變的笑意,“小仙怎敢在上仙面前倦怠,上仙有所不知,小仙的花露與旁的不一樣。”
“哦?都是取晨露而煉,能有何不同?”他不依不饒。
“小仙的花露沾了師父的仙氣,自然不一樣。”蘇顏驕傲地迴應。
“你師父?”紫微稍微費了一些功夫,卻沒有自腦海中調出相關的信息,是誰來着……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想聽聽看她會如何解釋。
蘇顏自然不知道紫微在想些什麼。要說她胸中此時所裝,那自然悉數是自家師父光輝高大的形象,還有自己對他老人家猶如滔滔江水的崇敬之情,“嗯,小仙的師父很厲害哦,這花露還是師父他老人家在我臨行前熬夜做的,我平日裡不捨得用,這次用了好幾滴,心疼的很呢。師父他……”
說到這裡,眼睛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少女的羞澀。
紫微想,他的師父日常裡想必對她很寵溺吧,不然眼前的少女怎會露出這般柔軟的神態來——柔軟的,讓人心底微醺的動人表情。
蘇顏每次想起自家師父時,都總會連帶着想起自己被解救的那一日的光景。
她記得,在那片終年靠蠶食她來完成自身使命的火海消失之際,她看到一個人,那個人站在透明仙障之外,道骨仙風,姿態比紫微還要出塵。
彼時,她被天火薰傷了眼睛,所以看不清他的容貌,卻依稀見來人白衣勝雪,髮色比夜色還濃,是張揚的黑。
他問她:“痛不痛?蘇顏。”比什麼都溫柔的語調。
她點頭:“痛,痛不欲生。”
他說:“我帶你離開,可好?”
她仍然點頭:“好,你帶我走……”
他於是向她伸出手來:“那麼,便把你自己交給我。”
她想也沒想便交出自己的手,並答他:“你來的好晚,你再不來,阿顏就要灰飛煙滅了……”說完之後,卻喚了他一聲“爹爹”,隨即失去了知覺。
會認錯人其實也怪不得她。那時候的她意識模糊不清,纔會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受火焰制約的她雖處在混沌之中,卻本能一般知道,紫微不會來,龍二是雖想來卻來不了,這天上,唯一一個想讓她活的,便只有她家爹爹司命星君一人,雖然又模模糊糊地懷疑,自家爹爹的風格何時這麼飄逸詭譎了?卻也並沒有往別處想,或者說是當時的情況由不得她多想,她只是任他握了自己的手,將自己安心地交予了他。
她想,這麼些年,自己還是第一次在一個人面前那麼沒有防備。
可還好,他是來救她的,他讓她叫他師父——儘管這個稱呼曾帶給她許許多多的回憶和傷痛,但是她決定相信他。
“師父他還說,如果用完了可以隨時回去找他,雖然覺得藉此機會去看看他老人家也不錯,可又怕擾了他的清修,所以還是得省着點用啊……”剛說完這些,就注意到面前的紫微臉色不大好,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似乎不該這麼多言,便慌忙住了口。
紫微發覺少女自從提到自家師父後,神情抖然間靈動了起來。面前的少女與以往面對他時終於有些不同,眼裡的暖意不再深藏着,而是悉數溢出。可這樣的轉變,卻是因爲提到了另外一個人。也不知道是爲什麼,他覺得自己心裡有些不太舒服。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在裡面看到了細碎的恐懼。
“你是不是想讓我把這花露送給你啊……”良久,蘇顏終於打破沉默,有些不安地問他,問完之後突然將握着白玉瓷瓶的右手,不動聲色地往背後藏了藏,隨後忐忑地望向他。
她的小動作落入紫微眼中,使得他不由得挑起了眉,身子朝她逼近了一步,心想她怎麼就這麼瞭解他。
“你是不是想跟我搶啊?”幾乎帶上了哭腔,想往後退,可身後的那一樹火紅的石榴花卻擋住了退路。
蘇顏想,這人怎麼這麼小題大做!自家庭院的花長得不好,就要打別人的寶貝的主意,可真不是正人君子的作風。
“啊……”緊張地閉上眼睛,預料中的事情卻並沒有發生,微微撐開眼皮,發現紫微正閒閒伸出一隻手,從她身後的樹上扯下一朵開得碩大的石榴花。那時的他距她太近,衣袖擦着她的肩膀,帶出一陣淡淡的體香,那若有似無的香氣卻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風給掩埋過去,彷彿埋在了舊時光裡。
心跳聲陡然響起,一下,兩下……
照理說,在那件事之後,她應該恨他,至少沒有理由像現在這樣,仍然會在乎他的每一個神情,會忍不住想去照顧他的每一個情緒,甚至站在他面前,還會產生那麼一些私心雜念來。
大約因爲他是她真心喜歡過的人,他纔有一些別人沒有的特權吧。那些特權足夠讓自負擁有銅牆鐵壁護體的她,變成個拖拖拉拉、猶豫不決、自己每每想起都會忍不住皺眉頭唾棄的惡俗女人。
可是無論是誰,都會給自己喜歡的人一些特權吧。
這些特權讓他與別人不一樣,讓他像自己心裡盛開一生一世的花朵。
她常常想,那些綿長的情緒,那些用愛做成的養料,難道不應該,給自己最喜歡的人嗎?
蘇顏定定地望着此刻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有些落寞地想,在不久之前,這個“最喜歡”,都還一直被冠在紫微的頭上。
“用這朵花同你換,可好?”紫微說着,將手中紅豔似火的石榴花別入她的發間,扶着她的肩打量一番,察覺有些歪了,又拿手指漫不經心地正了正,這才滿意地點了一下頭。
蘇顏憋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你還不如直接搶呢。”
身後石榴花滿,不遠處的舊琴臺似乎幽幽傳來催人入夢的琴音,蘇顏恍然記起,瑤池仙子這幾日似要排一出新的舞劇,所以借了北天門外的一處開闊場所搭了個舞池,每日勤奮練舞,那臨時搭的舞池剛巧距紫微宮不遠。
最後還是以“雙手奉上”這一動作,爲這件事畫了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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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顏剛出了園子,就碰上月洛和日清兩位神君,兩個人正一邊走一邊大聲爭執着什麼。這兩位是紫微的左膀右臂,出現在這裡也無甚奇怪。
蘇顏早有種感覺,那就是如果紫微身邊沒有這兩個得力的助手幫襯着,照他那懶散和淡泊的性子,什麼役使雷電鬼神,什麼執掌四時節氣,不把整個九重天開發成溫泉旅遊度假村,大概已是最令人慶幸的結果。
她想,“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這句話放在紫微的身上,怎麼就那麼合適。只不過他的時間很多,他的樂趣卻很少。無非下棋看書,下的是圍棋象棋,看的是道經佛典。以蘇顏之眼觀之,在紫微身上,全然找不出青年人該有的激情。
就這個問題,她也曾好奇地問過他,可他只是從經卷中擡起頭慢悠悠瞅她一眼,隨後語重心長道:“阿顏,我已經二十四萬歲了,你叫我一聲爺爺都不會吃虧。”
那時的蘇顏咬牙切齒卻又難免頹喪地想,她這不及萬歲的仙齡,在他心中大概真的很幼/齒。
話題回到迎面而來的月洛和日清兩仙身上。
蘇顏曾戲謔地稱他們兩個爲小黑和小白,這也不無道理。月洛總一席黑袍,日清則一貫是白衣白衫,兩個人站在一起,簡直就是黑白雙煞。
撞上蘇顏的時候,黑白雙煞正在就該不該把某個混蛋砍了的問題激烈地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