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然傳來撲簌的聲響,動靜稍微有一些大,惹得蘇顏不由得往窗邊望,然後發現,原來是三兩隻黑羽的飛鳥,在紅木的雕窗上抖落了一瞬時的倉皇。
蘇顏扭回頭,重新注意到,自己此時在的這個房間其實很明亮,房間內所有的擺設都精巧,桌凳的佈置也雅緻。
她所在的這個藤木軟榻旁擺了個小小的茶案,茶案上放着剛剛被她喝空的一個茶杯,另一旁則置了個矮凳,矮凳上擺一個插畫軸的瓷瓶,瓷瓶白底青花,紋樣很古樸。
一個角落裡置一盆紅豆杉,爲略微空寂的空間添一絲綠意,可看在蘇顏眼裡,卻覺得它不過虛應個景,倒是窗外那些蔥蔥郁郁的湘妃竹,爲屋內添了一些熱鬧。
同時,也重新注意到,此時安靜地坐在她身畔的青年,有着一副極爲動人的眉目,卻又好似不是記憶裡的他,可是記憶裡的他究竟是什麼樣子,卻模模糊糊的,如同被水暈開的水墨圖。
帝君沒有立刻回答她的一連串問題,蘇顏只得送一個不解的眼神給他,發現他的神色很沉靜,眼裡好似盛開着一片無垠的紫薇花海,那裡的世界又空、又靜,是她熟悉的景緻。
他就像是一幅沒有聲音的畫,在時光裡好似定格成永遠,儘管永遠這個詞,在任何一段歷史都不曾具體過,可是在那一個瞬間,卻似乎具體的存在了——至少她這樣覺得。
蘇顏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漸漸地靜下來,然後聽到帝君開口:“這世上有一味香,喚作迴雪香,此香以玄鴆爐燃起,可以助人修正某一段過往。”帝君說到這裡時擡起一隻手,將面前少女額前的一縷碎髮撥到耳後,微涼的手指緩緩地沿少女臉頰的輪廓線摩挲片刻,又這般道,“阿顏,帶你入夢的既是這味香,也是你的心魔。”
帝君說這番話時,眼睛專注地望着蘇顏,被帝君看得有些不自在,蘇顏不由得動了動身子,臉也微微一偏,擺脫了帝君的那隻手,小聲嘟囔道:“我能有什麼心魔……”
帝君收手回去,緩緩問道:“阿顏,若你沒有心魔,怎會被這樣一個名爲修正的夢境吸引呢。”
蘇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在她看來,自己確然沒有什麼心魔,若說有什麼,也一定與面前這個人脫不了干係,於是半帶探尋地望了他一眼,誰料卻被他一口否定:“你的心魔,與本君沒有一毫關係。”
不知爲什麼,蘇顏覺得帝君說這話時語氣有一些發涼,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對帝君來說,若面前少女的心魔是爲他而生,事情自然好辦一些,只是可惜,在她的夢境裡並沒有他這樣一個人存在——這也是他得以以法力撐着入她夢的先決條件。
若是在她的夢裡已經有他,他就只能在夢境外面窺探究竟,可是如今他入了她的夢,則剛巧推翻了方纔的假設,雖然此時的他不得不頂替另一個人的位置,這一舉動會爲夢境的進展增加一些不確定性,卻是他能夠想出的帶她出去的最好辦法。
他需要在夢境進行到結尾之前,找到夢境的癥結,且將它化解掉,便大功告成。
只是在意識到她的心裡住着另外一個人時,他覺得自己約莫有一些生氣。
可是看到面前少女純良無辜的臉,這一份火氣又無聲無息地熄滅掉,於是松下表情,緩聲對她道:“本君雖不知你的心魔由何而生,卻知你不小心落入的是怎樣一個夢……”細眯了眸子道,“如今你的這張臉,本君雖記得模糊,卻還不至於叫不出名字來。”說着,於手心化了一面銅鏡,舉到蘇顏面前,幽幽道,“這張臉的主人,喚作晚春。”
蘇顏微微一驚,看見銅鏡裡映出一張陌生的臉來。
茫茫然地擡起手,對着那張臉左捏一下,右捏一下,確定這張臉真的是自己的臉時,終於這般驚歎出聲:“我……我何時變成這樣的美人了?”
誰也不能否認,鏡中的女子是標準的美人,鵝蛋臉,杏眸明亮,鼻子小巧而精緻,嘴脣不厚也不薄,在脣角處略略上挑,就算不笑也似含笑。
蘇顏以前的那張臉雖然也美,卻不如此時,美得如此舒心,美得如此毫無挑剔,就算拿她同被衆仙稱爲天界第一美人的玉檀比,想必也是不會輸的。
最重要的一點,則是無論是玉檀還是蘇顏,都時常會給別的女子以高傲的壞印象,可是這張臉,以蘇顏身爲女子的眼光來看,應該不會激發起任何女人的惡意的,儘管這張臉毫無疑問地、仍會對她們構成一定程度的威脅。
蘇顏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上存在着這樣一些女子,她們天生便有一種親和力,能夠化解所有的惡意,只留下善良美好的部分,不像她,因爲種種緣由,自小便被同齡的女仙敬而遠之,在這個層面上,對於鏡中映出的這張臉的主人,蘇顏是有一些羨慕的。
“等一等……”驚歎了一會兒,蘇顏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更爲重要的一點,“你是說,我……我現在是晚春?”
帝君點了點頭。
“我便是那個爲你跳玄心湖的晚春?”仍然不死心,又這麼確認了一遍。
只見帝君重複了一下方纔點頭的動作,仍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可這是爲什麼呢?”蘇顏抱着銅鏡,這般疑惑道。
“這是迴雪香創造出來的幻境,自然有它的道理。”帝君唸了個訣將銅鏡收起,方纔正對着銅鏡的蘇顏便與帝君正面相對,帝君低垂着眉眼,聲音輕的好似一縷青煙,“儘管有些道理乍看上去毫無道理,可是當故事運轉到某個時點,你便會知道其中的道理。”
將這句話咀嚼了一會兒,蘇顏撇嘴道:“我可以表示我完全聽不懂嗎。”
帝君答地簡潔:“可以。”
他從沒有指望少女能聽明白他的話,他只知道,有他在,她便什麼都不需要想,什麼也不需要做。這樣一個夢境並不複雜,也沒有什麼惡意,他本無需擔心,可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反常地擔憂起來。
他擔憂的是,既然蘇顏會以晚春的模樣出現在這個幻境裡,便暗示着這個夢很有可能與舒玄有關,又想起不久之前自蘇顏口中聽過舒玄的名字——儘管此時的她好似忘記了這一點——這份擔憂便更加具體起來,入夢者若爲夢境衍生出的迷障所惑,則永世受困夢中,在他的記憶裡,有許許多多的仙者,便是像這樣迷失在衆生的夢裡的。
蘇顏還這樣年輕,只有三千多歲的仙齡,這樣的她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那一條長長的路,他希望自己能陪她走,盡他最大的可能,如果他不能陪她,他其實是會擔心的,擔心她一個人能不能走好——像這樣的擔心,在最近的幾日裡,每一日都會更加強烈一些。
望着她的臉,像是喃喃自語一般,說出這句話來:“有我陪着你,你會走的很遠的。”
蘇顏嗯了一聲,升調表示沒有聽清,帝君卻沒有再說什麼,習慣了帝君不愛重複的說話習慣,她也沒有再深究,而是被別的問題轉移了注意力,湊過去打量了一下他的臉,疑惑道:“這樣說來,你也不是先前的樣子吧……怪不得我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說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帝君的臉,帝君任她摸了一會兒,又聽到她問,“你的這張臉又是誰的?”問完以後又點評道,“也是個美男子呢……”
帝君的額角跳了跳,揚了揚眉毛,道:“哦?”
蘇顏立刻回憶起帝君生平最厭惡的事情之一,那就是不喜歡旁人拿他老人家同別的什麼人做比較,因此與他老人家說話時,也該儘量避免這種涉及到對比的詞彙,比如說“也”這個字。
訕訕收回手去,補救道:“小仙是說上仙絕代風華,這世上沒有人可以與您相比。”又補充道,“當然您如今的這張臉也很不錯……”看到對方的眼光,驀地打住話頭,斟酌了一下又道,“小仙是說,這張臉比您之前,差了不知道有多遠,卻還是很不錯的……”
帝君的目光似乎更冷了。
蘇顏特別想扇自己一嘴巴,都說禍從口出,她蘇顏生平有兩大愛好,都與口有關,一是吃飯,一是說話,因爲貪嘴,她自小不知捱過司命爹爹的多少板子,因爲口不擇言,更不知得罪了多少有名有姓的上仙。
她蘇顏的皮甚厚,打板子是不怕的,其他的仙人疏遠她也是不怕的,卻惟獨害怕帝君的眼光,此時,她就恨不得找個地方將自己塞進去,閉關個一年半載,怎麼都好過凍死在面前人的視線裡。
“小仙錯了還不成嗎……”她覺得自己的認罪態度一向良好。
帝君眼光果然有轉暖的跡象,只見他勾一勾脣角,慢慢道:“錯是錯了,可本君原諒你。”眯了眯眼,又道,“不過一向自以爲俊逸非常的司戰神君,若知道你這般評價他的這張臉,日後恐怕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