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十三月_第二章

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爲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資格,但已經忍不住想總結一句,今後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鬆的差事,只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當然這是好的一面。

不好的一面是身爲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動大家一起吃,作爲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倖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

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政府機構其實和妓院賭場沒什麼區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政府罰款,已經赤貧,這也是大晁衆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

出於對肉的嚮往,當了結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宮後,大家都很高興。爲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面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

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

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

我說:“不是你和百里瑨生的麼?”

君瑋轉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着小黃向東逃,我向西逃,最後大家在北方相會。

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制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後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學學得不好,我已經可以想象這個計劃必定要以失敗終結,最後他不幸迷路,然後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地縣令贖回去做個妾什麼的。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

假設遇到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制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只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爲座標,簡直是跟誰誰倒黴……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在於半個時辰前,我們結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我們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髮鬢上簪着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爲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干,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身就遺忘。

我們曾經很專業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那這個特質就只能跟長相有關了。並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扎眼,只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裡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麼存在感。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卻並不告訴我她要什麼,只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只是那幻境裡我將再記不得現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爲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裡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麼?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麼?”

她擡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願,三日後,我奏起華胥調,將那則封得嚴嚴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裡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只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的這段過往,其實並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裡裡外外都透着古怪,而且當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後也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樑上執意等待一個結局,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麼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儘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並沒有無慾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分子。

在房樑上趴了兩天,終於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窗外雪風吹落白梨瓣,在院子裡鋪上薄薄的一層。黑髮紫衣的男子帶着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男子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屏了半天,纔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樑這些死物融爲一體,根本不用擔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髮絲,端整面容藏了笑意:“方纔不當心被院子裡的梨樹掛了發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步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表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抖。男子並未注意,對着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發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象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要刺殺他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他發現並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搖頭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後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睛一看,刀子竟然已經順利紮了下去,且正對住心臟,從背後一穿而過,真是又準又狠。

我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着匕首更深地扎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擡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殷紅的血絲順着脣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爲什麼?”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着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一起害死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爲什麼,爲什麼……”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爲什麼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樑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纔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櫺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

十三月瘦削的肩膀顫了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着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臟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脣卻鬆開來,微微嘆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捂住雙眼。

着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

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於是千里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象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她,想要殺他,卻不捨得殺他,只得在想象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爲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於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邀請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於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果她一不小心聽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後就對自己狠了一點。

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爲什麼每一種推斷裡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鬥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裡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具,爲了節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後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

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屍我也不會拿去典當。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麼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麼辦法呢。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後,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並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線,最後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註定。一個多月前,我在這裡重逢慕言。

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後,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裡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着,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

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只是萌發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彷彿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裡等着呢,馬上很開心,再轉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憤,真不知他是在那裡等着好還是不等着好。

我一路糾結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境是

多麼險惡,猛然聽到背後“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頭去觀察是個什麼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得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隻手穩穩攬住。

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嚨發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的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麼?”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唸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願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鬆開攬着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劃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裡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光。

我看着他,這個風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着要見他,後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麼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只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悄擡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麼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着手指同他細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麼?”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山間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面具擋着。但轉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面具,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註定不能有什麼結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他低頭看我,彷彿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往後瞟一眼,正想說“嗯”。但這一瞟嚇得我差點癱軟在地。

一望無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狼屍斜躺在我身後,綠幽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毫無光彩,脖頸處正冒出汩汩鮮血。

看我表情,慕言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

我點頭表示確實沒發現,並且腿腳打顫,僅憑一人之力完全無法自行移動。他將我拉開狼屍一點:“那你也沒聽見我一劍刺過去時它在你耳邊嗷地叫喚了一聲?”

我想象有一頭狼竟然流着口水跟隨我許久,如果沒有慕言此時自己已入狼腹,瞬間就崩潰掉,眼圈都紅了,後怕道:“那麼大一聲我肯定聽到了啊,我就是想回頭去看看是什麼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拍完皺起眉頭,“說來君兄弟和你養的那頭老虎呢?怎麼沒跟着你,叫你一個小姑娘這麼晚了還在這山裡晃盪?”

我抹了抹眼睛:“他們私奔了。”

慕言:“……”

我就這樣和慕言相見,雖然心中充滿各種浪漫感想,但其實也明白他在這個難以理解的時刻出現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地點,絕不是一件可以用類似有緣千里來相會這種美好理由解釋的事情。

我有許多話想要問他,趁他俯身查看狼屍時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開口,前方林子卻突然驚起兩三隻夜鳥。

七名黑衣人驀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就像從地底鑽出的一般。

我想這可真是歷史重演,敢情又是來追殺慕言的,正要不動聲色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一步。還沒等我成功退到慕言身後,面前的黑衣人卻齊刷刷以劍抵地,單膝跪在我們跟前:“屬下來遲了……”聲音整齊劃一,彷彿這句臺詞已歷經多次演練,而與此相輔相成的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羞愧欲死的表情。

我收拾起驚訝,轉頭看慕言,他已收好手中軟劍,容色淡淡的,沒理那些黑衣人,反而問我:“還走得動?”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嘴角噙了笑:“你不是害怕得腿軟了麼?”

我立刻反駁:“我纔沒有腿軟。”

他搖頭:“睜眼說瞎話。”

我說:“我、我纔沒有睜眼說瞎話。”

他好整以暇看着我:“那跑兩步給我看看。”

我說:“……”

慕言說得對,我是在睜眼說瞎話。

我確實嚇得腿都軟了,剛纔危急時刻退的那幾步,只是超常發揮。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我的軟肋就是狼和蛇。只是被慕言那樣直白地說出來,有點受傷。

因這樣就腿軟未免顯得懦弱,我不想被他看不起。如果是君瑋來問我,我一定會惡狠狠回答他:“老孃就是腿軟了你奈老孃何?!”

可慕言不同,我只想給他看我最好的一面。這道理就如同不想讓心上人知道自己其實也要上茅廁那樣簡單。不過話說回來,我也確實不用上茅廁。

正沉浸在傷感中,耳邊一聲“冒犯了”,身子忽然一輕,被慕言凌空打橫抱起來。不知誰抽了一口氣,四周格外靜,這口氣便抽得格外清晰,而我擡頭,只看到天空月色皎潔。雖是打橫抱起我,他走路依然閒庭信步,絲毫不見累贅模樣,只是路過地上跪得整齊的黑衣人時,微微駐了駐足。

大家紛紛低下頭,慕言的聲音在這空曠山間輕飄飄響起:“知道什麼是護衛?你們的劍要拔在我的前面,這纔是我的護衛。”

嗓音淡淡的,卻讓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齊刷刷更深地埋了頭顱。這是貴族門庭裡久居高位者長年修養下來的威嚴,我之所以並不吃驚,只因在衛王宮中也有耳濡目染。就好比我的父王,雖然治國着實不力,但還是能用這種威嚴成功恐嚇住他的如夫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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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得入神,不期然擡頭,發現跪在正中間的一個黑衣人突然站起來沿着鬢角扯自己的臉皮。我沒反應過來,不知這是個什麼事態,愣愣問慕言道:“他在做什麼?”

他看我一眼:“你說呢?”

我自問自答:“看上去像是在扯人皮面具?”

就在我們說話間,黑衣人果然從臉上扯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呼了兩口氣:“悶死我了。”我仔細打量她,訝然發現呆滯的一張面具底下竟藏了張姑娘的臉,眉清目秀的好看的臉。

慕言眉毛挑了挑,淡淡道:“我還想他們近日越發不成器,一路潛過來居然還驚起飛鳥,原來是被你拖累的。”

姑娘卻絲毫不以爲意,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其實也怪不得他們,要將劍拔在哥哥你前面纔有資格做你的護衛,既是這個要求,那天下沒幾個人能做你的護衛啦。唔,給我看看你懷裡的這個,我還以爲你對秦紫煙癡情得很呢,這個是我未來的嫂嫂麼,你終於放下紫煙啦?哎,嫂嫂?你是我的嫂嫂麼?我是慕儀,你叫什麼名字……”

我顫了一下,抿住嘴脣,慕言低頭打斷她:“阿拂還是個小姑娘。”

慕儀訕訕地:“那你對紫煙……”

我聽着他們的對話,一時心中發沉,可我和慕言緊緊貼在一起,並沒有發現在提到紫煙時,他有什麼特別反應,但也有可能是人家反應了我沒感覺到。畢竟我的感覺大部分已經消失,還剩的那些也着實不夠靈敏。

慕言沒有回答,只淡淡掃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先回營地吧。”

他抱我走在前面,其他人尾隨在後。能被他這樣一路抱回去,我應該覺得賺到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難過,那個紫煙我還記得。我想,爲什麼我沒有早一點找到他呢。

月色從林葉間灑進來,一地斑駁光暈,像被刀子仔細剪裁過。我憋了半天,覺得眼角都紅了,卻只憋出來蚊子似的幾聲哼哼,我說:“那姑娘不好,她要殺你,你不要喜歡她。”

慕言微微低了頭:“什麼?”

我抽了抽鼻子,卻失去再說一遍的勇氣,擡頭看着天空:“沒什麼,你看,今天晚上星星好圓。”

半晌,慕言道:“你說的……可能是月亮……”

飛鳥還巢,夜涼如水,一切活物都失去蹤跡,走在崎嶇山間,不說話就顯得十分寂寥。與慕言離別之後,這一路其實無甚可說,想了好久,只有十三月的故事比較迷離曲折,可以當成一樁新鮮事,在悠長山道上慢慢講給他聽。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搞懂十三月爲何自殺,並且越搞越搞不懂,講起這個故事來,結局未免含糊倉促,但慕言的關注點顯然不在結局上。

“你是說,只要選擇留在你爲他們編織的華胥之境裡,不管那事主在幻境中是活着還是死了,現實中,她都逃不過魂歸離恨天的命數?”他微微低垂着頭問我,因正逆着月光,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漆黑髮絲拂在我的臉頰,想象應是惹了柳絮的微癢。

慕言口中的營地位於一處寬闊山坳,基本上我們着實走了一段路程纔到此處,我卻只嫌這一路太短,從而再一次驗證了相對論不是胡說八道,可以想象,假使這一路是君瑋同行,我一定覺得路途遙遠並且半路就要睡着。

今夜我同慕儀共睡一個帳篷,可勢必要等她入睡纔敢安寢,只因害怕被她發現躺在身旁的是個死人。但慕儀絲毫不能領會我的苦心,執意陪我一起坐在帳篷跟前看星星。

從她口中,得知今夜能在此處巧遇慕言,果然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只是他處理完家中一些變故,取道璧山回離家萬里的自己的府邸而已。我一想,覺得有點欣慰,看來他是和父母分開住,倘若嫁過去就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但再一想,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我躊躇地望向月光下眉飛色舞的慕儀,問出一直想問但是沒人解答的問題:“你哥哥他,他今年多大?娶,娶親了沒?”

慕儀愣了一愣,端起面前茶盞湊到嘴邊上,樂呵呵瞧着我:“這個嘛……”

我覺得胸口的珠子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她喝一口茶,繼續樂呵呵地瞧着我:“這個嘛……”

我想一把捏死她。

其間,她又喝兩口茶,咂了回嘴,再喝兩口茶,才緩緩道:“未曾。”

我默默地控制着自己的爪子不要伸過去,可她卻自己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麼?”

我咳兩聲,往後坐一點:“沒什麼,我有個姊妹,想說給你哥哥。”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

我掩住嘴角再咳兩聲:“真的。”

她撐着頭,笑眯眯望着我:“哥哥他很欣賞你的,在我們陳國,思慕哥哥的美貌姑娘手牽着手能將昊城圍一圈,他可從不正眼瞧她們一眼,今日你腿腳不好,哥哥他居然主動行你的方便,要是被陳國那些思慕他的姑娘們知道了,你會被她們打死的。”

我不甘示弱、不動聲色地說:“從前思慕我的人也很多的,要從我們家門口那條街的街頭排到街尾的。”當然,這些人一半爲錢而來,另一半爲權而來,這些就不用說了。

慕儀眨了眨眼睛:“哇,那你和我哥哥還滿登對的嘛。”

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裡其實有點高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不要亂講,你哥哥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麼,那個紫煙姑娘什麼的……”

卻被她揮揮手打斷,搖頭道:“她沒戲了,她既敢行刺哥哥,此生便沒做我嫂子的福氣了。”

我疑惑道:“難道只有搞地下情了?”

慕儀撲哧笑出聲來:“你可真好玩兒,我和你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斷不能容許哥哥娶紫煙的,再說,哥哥那個人,風月這等事還……”

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道:“說起來,阿拂你要真對哥哥他上心,和紫煙相比,有一個女子你倒要記得。”

她收起笑容看着我:“哥哥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前衛公那個殉國的小女兒,名動天下的文昌公主葉蓁。”

慕儀說起那樁事,只是半年之前的事,卻恍如隔世,融融月色下她握着白瓷杯皺着眉頭追思:“我沒見着那個場景,只聽說衛國許久沒下雨,葉蓁殉國時卻天降驟雨,人人都道那是上天爲文昌公主的死悲傷落淚。說是百丈的城牆,葉蓁翻身就躍下,無半點遲疑,就連陳國的將士也感佩她的決絕。哥哥稱葉蓁絕代,說大晁分分合合這麼多年,只出了這麼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個女兒身,年紀又不是這樣小,該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也覺得可惜,說葉蓁長得美,又有學識,本該要以才名垂青史的,就這麼早早地去了,可恨生在帝王家啊帝王家……”

我說:“你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說……”

她放下杯子撓撓頭:“啊……對啊……我剛纔是想說什麼來着?”

我撫着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心跳的聲音,半晌,道:“生在帝王家,本該如此,從小享那麼多特權,勢必有責任要擔,葉蓁也是死得其所,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行其道,當其責,天下百姓將她奉養着,拿百姓的供奉不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要擔着身上的責任時卻來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若是如此,就委實是可恨了。”

說完覺得我們的話題正在向一個高深的方向發展,趕緊懸崖勒馬。

我說:“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面慕儀呆呆看我半晌:“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可以不睡覺,就好比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上茅廁,不穿衣服……衣服還是要穿的。活到我這個境界,基本上就把這些都當興趣了,有興趣就找點東西吃,就睡睡,就上上茅廁,雖然註定是上不出來……

反正只要有鮫珠在,一切都能被淨化,包括此時本該萌生的睡意,包括半刻前給慕儀面子才吃下肚的一個看上去酸不溜丟的小番茄。總之沒有什麼不方便,一切都方便許多。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坐了很久,終歸是慕儀敗下陣來,打着呵欠撩開帳篷去睡覺了。我撫着心口,仍然感覺不到有什麼響動,但心裡是很甜蜜的。

慕儀說他哥哥很敬仰我,類似的話我也聽過許多,只是從前一直覺得敬仰我跳樓的人真是有病啊,要不就是被強迫的,因真正值得敬仰的該是亂世裡橫刀立馬功垂千秋的英雄,成王敗寇,我不過是個敗寇,以死殉國,算是沒出息的了,可恨不能天仙化人,力挽狂瀾,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那些沒殉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兄長和姐姐們更沒出息,可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沒出息,也沒什麼好彼此取笑的。

天高地遠,羣山連綿,我起身活動筋骨,轉頭一看,卻看到遠處另一頂帳篷前低頭擺弄着什麼的慕言,面前一堆燃得小小的篝火,周圍是無邊夜色,他頎長身姿就倒映在微微的火光裡,看來也是無心睡眠。

我想,這樣適合兩人獨處的好時候,我是蹭過去呢,還是不蹭過去呢。

就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蹭了過去。

這個行爲真是太不嬌羞。君瑋曾和我講過許多類似故事,故事中那些大家閨秀們遇到愛慕的男子都“竊竊不勝嬌羞”,那樣才能惹人憐愛,但我着實不能參悟什麼叫“竊竊不勝嬌羞”,而且只要遇到慕言,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

我湊過去:“你在幹什麼?”

他手中的刻刀緩了緩:“雕個小玩意兒,打發時間。”說完擡頭看我,皺眉道,“還不睡?這麼晚了。”

我本來就不想睡,看到他就更不想睡,可又不能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支吾了兩聲,蹲在一旁看他修長手指執着刻刀在玉料上一筆一筆勾勒。

半晌,慕言突然道:“對了,我的玉扳指還在你那兒吧?”

我搖搖頭:“當了。”

他停下刻刀:“當了?”

我垂頭假裝研究他刻了個什麼,蚊子哼哼一聲:“嗯。”

他沒再說話,繼續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已成形的玉料,不久,一隻小老虎就活靈活現地落在手中。

我發自肺腑地讚歎:“真好看。”

他將小老虎握在手裡隨意轉了轉:“是麼?本來還打算用這個來換我的玉扳指的。”

我想了一會兒,默默地從領口裡取出用紅線串起來的扳指放到他手中,又默默地拿過剛剛出爐的玉雕小老虎。

他愣了一愣。

我說:“這個老虎明顯比較貴一點,我還是要這個。”

其實才不是,我只是覺得,那扳指是死物,但這個老虎是慕言親手雕的,雖不是特地雕給我,但全大晁也只此一件,我就當成是他親手雕來送給我,以後想起,心中就會溫暖許多。可是還是有點不甘心,怯怯地湊過去:“你,你能把這個小老虎重新修改一下麼?”

他端詳我遞過去的小老虎:“哦,要修改哪兒?眼睛還是耳朵?”

我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坐好:“你看,你能不能把它修改得像我?”

慕言:“……”

終歸他有一雙巧手,不僅琴彈得好,雕這些小玩意兒也不在話下,周圍開滿了半支蓮,五顏六色的,被火光映得發紅,他的目光掃過來,望着我時,讓人覺得天涯靜寂,漫山遍野白梅盛放,但我卻再不能聞到那樣的味道。

他笑了笑:“要雕得像你,那就得勞煩你把面具摘下來了,否則怎麼知道我雕出的這個就是你?”

我心中一顫,喉頭哽咽,搖了搖頭。

他輕輕道:“爲什麼?”

我摸着臉上的面具,往後縮了縮:“因爲,因爲我是個醜姑娘。”

我初遇他,只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後一面也未讓他見到,直至今日,額頭上長出這一條長長的疤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知曉。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因毀容而這樣沮喪。我想給他看最好看的我,可最好看的我卻已經死了。面具底下流出一滴淚來,我低頭吸了吸鼻子,幸好他看不到。

這一夜我抱着慕言雕給我的小玉雕,睡得很好。直到半夜,卻被不知道誰弄醒。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隔着面具揉一揉,再揉一揉。

花對殘月,送給我玉雕的人在月下淡淡笑道:“別揉了。”

他伸手要拉起我,寬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來,我們抓緊時間離開。”

我眯着眼睛看他,就像看乍然出現的天神,仔仔細細地,連他一眨眼隱約的笑意都不放過,我說:“去哪兒?”

他垂眼瞟了瞟躺在我身旁的慕儀,不急不徐地:“你不是說至今仍疑惑鄭國月夫人那樁事麼?我們去鄭國解開這樁事,說不定半路上還能碰到君兄弟和小黃。”頓了頓又道:“別擔心,我這些護衛們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他們跟着也是累贅,我們連夜趕路,甩掉他們,往後一路都輕鬆。”

我將手遞給他,想了想道:“終歸還是要留個書信的,免得他們擔心呀。”

他輕飄飄拉起我:“不是多大的事兒,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常獨自離家,他們應該習慣了。”

我理理身上的裙子,又有點擔憂:“但是,但是我就這麼跟着你走了,算不算私奔啊?”

慕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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