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十三月_第四章

第二日颳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着早早離開的鶯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

但鶯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只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要被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纔不至跟丟。擡眼望去,隔着半道水灣的鶯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沿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只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髮。

我有點驚訝,昨夜燈臺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髮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遊,大約是爲了躲避口中仇敵。倘若不是一路跟着,真是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着,說是臨時有什麼要事。船快開了才提着只鳥籠子回來。鳥籠用烏木製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緻,其間困了只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只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爲了不被鶯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裡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纔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麼?”

他垂頭看我,漫不經心地:“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麼?”

我心裡一咯噔,握緊袖子裡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良久,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裡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衝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將籠子推開一點,只是拽緊手裡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麼態度。

其實這隻老虎着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確實有理由隨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棱着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衆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將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著,那些長門僧將其稱爲貪慾,認爲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慾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隻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還傷害了什麼,所以絕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

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爲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着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只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着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爲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

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着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

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裡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

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潯。”

我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將我拉開,容潯一行已入船上樓閣。

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鶯哥,以爲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麼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麼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鶯哥,卻只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潯走的另一邊,和鶯哥姑娘並未碰面。”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的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並不怎麼秘,也並不怎麼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潯他爺爺。

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潯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着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潯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於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謫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潯。

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裡大多是女兒,兒子只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只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王都,將小兒子容垣立爲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

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爲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爲鄭景侯。

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潯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將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面壓着,也一面用着。容潯着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係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潯還將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

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諏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爲其將所住宮室改爲了溶月宮。

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爲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

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將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潯,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

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只將行宮燒得乾乾淨淨,半山紅櫻亦毀於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着臉麗容驚人的鶯哥,她對容潯說:“我會成爲容家最好的殺手。”

想起紅纓翩飛中她踉蹌的背影,我問慕言:“容潯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爲紫月夫人的,就是鶯哥麼?”

他搖着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麼回事?”

慕言頓了頓:“詔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爲的一個女人。”他脣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

“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將隨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爲什麼將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爲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將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將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囁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擡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巔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慾望,慾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只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麼?”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爲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鶯哥姑娘,也許只是覺得鶯哥姑娘並沒那麼重要。”

我看着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着扇子似笑非笑看着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

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着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着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摺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麼要呼之欲出,令人慾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

眼前容潯的面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緻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擡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裡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皆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

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着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乾淨利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裡,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利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麼殺人之美了。”

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着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攤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凌空躍起,凌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裡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着容潯加入戰局,她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於水花四濺中斃命於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着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象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周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

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着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

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嘆息似地喚她:“是你麼,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迴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麼?”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着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纔去買了這隻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爲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爲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隻關在籠子裡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真是讓人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隻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麼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纔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隻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迴,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爲強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麼?”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麼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爲之。”信紙晾乾後捲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着實不能辨別。

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衝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麼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麼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溼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糊糊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着續命人蔘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着聽不清的胡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魘。

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

這種人性化佈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擡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爲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樑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

我心裡覺得愛一個人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

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樑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託終身。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

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

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裡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爲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

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

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幹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裡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裡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

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着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

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着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

趙國盛產白瓷,她想着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着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麼。

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

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

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着要給他一個驚喜,想着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地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着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裡,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麼字。

除此之外,一貫閒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毫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擡頭望向錦雀時,眼裡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

原本坐着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麼……”話尾和着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麼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麼這樣不小心。”

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視線終止在門檻一截紫色裙角上。

銅燈臺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裡,容潯嗓音淡淡的:“誰?”

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髮在斗篷裡裹得太久,散亂潮溼,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

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着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彷彿才發現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着他,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

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擡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着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麼?”

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纔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趙國之事處理得乾淨利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着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

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於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麼大,那爲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着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

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裡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臺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爲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爲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麼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

有傳說認爲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爲一個男人爲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爲了錦雀捨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

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

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爲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

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裡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采,卻定定看着自己的姐姐:“你爲什麼不罵我?爲什麼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

話未完淚水已順着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鶯哥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着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

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裡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錦雀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裡,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着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着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着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爲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

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擡頭:“藉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爲你喜歡容潯,對不對?”

她眼中驟現冷意。

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

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擡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麼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爲一代自強少女。

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

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於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着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裡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裡驀然出現。

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着敵人的刀口活命,憑着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

於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

我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爲牽制住她,後者辦的纔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瞭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着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爲什麼方纔還背對自己攬着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裡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着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着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

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着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擡眼向方纔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着容潯顫抖着雙手將倒在血泊裡的錦雀摟在懷中。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着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牀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

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

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着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

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

面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着走近一些:“我在這裡。”頓了頓又道,“我沒事。”

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彷彿就要失去什麼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

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麼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着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麼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着墨色天幕裡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爲了我,成爲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

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着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

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牀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

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裡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捨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

他是主,她是僕。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裡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裡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

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慎,不知被哪裡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着送進了容府。

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裡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着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着桌案几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蒼潤遒勁:“代錦雀入宮。”

她拿着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爲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着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着一方墨石,燈臺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擡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櫺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爲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着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

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着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着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爲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既輕且柔,響在這暗淡夜色裡:“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爲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

她頓了頓,脣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乾淨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着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着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爲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終於,眼淚撲簌跌落。

她性子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麼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哐噹一聲,她看着地上那攤血,困難地擡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

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着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着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擡頭,極慢地站起來,方纔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彷彿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佈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着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許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爲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

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纔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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