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裡有一個早些年去青島販賣過蝦醬和鸚鵡的人,姓張名生,左眼裡有顆寶石花,歪脖子,有點歷史問題,整日悶着不吭氣。看方蘭花昂揚,氣不忿兒,終於憋不住,說:"方蘭花,你天天吹青島,但你是坐着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過火車去青島嗎?你知道從高密坐火車去青島要經過哪些車站嗎?"方蘭花直着眼答不上來。於是張生就得意地歪着腦袋,如數家珍地把從高密到青島的站名一一地報了出來。他坐的肯定是慢車,因爲站名達幾十個之多。我現在只記得出了高密是姚哥莊,過了姚哥莊是芝蘭莊,過了芝蘭莊是膠西,過了膠西是膠縣,過了膠縣是蘭村,然後是城陽、四方什麼的,最後一站是老站。但在當時,我也像那張生一樣,可以把從青島到高密沿途經過的車站,一個磕巴都不打地背下來,而且也像張生那樣,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島之前,我已經在想象中多少次坐着火車,按照張生報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島,然後按照方蘭花描畫出來的觀光路線,把青島的好山好水逛了無數遍,而且也夢想着吃了無數的山珍海味。夢想着坐火車、逛風景是美好的,但夢想着吃好東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難過的。嘴裡全是口水,肚子咕嚕嚕地叫喚。夢想着看看那些風流人物在海邊上戀愛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節過後,我揹着二十斤綠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兒子去青島坐船上海時,感覺到不是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而彷彿是踏上了回故鄉之路。但一到青島我就徹底地迷失了方向。從我舅舅家那兩間坐落在廣州路口、緊靠着一家木材廠的低矮破舊的小板房裡鑽出來上了一次廁所,竟然就找不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間轉來轉去,從中午一直轉到黃昏,幾次絕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襖都溻透了。終於,我在木頭垛後聽到了大哥說話的聲音,一轉彎,發現舅舅的家門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鄉,在勞動的間隙裡,鄉親們問起我對青島的印象時,我感慨萬端地說:"青島的木頭真多啊,青島人大都住在木頭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