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原
1993年7月,我在邊城滿洲里採訪時,曾化名王家寶,跟隨一個旅遊團,進入俄羅斯境內待了二十四小時。
我對俄羅斯的城市不感興趣,更不想進去採購什麼東西;跟隨旅遊團進入俄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俄羅斯的草原。我們這邊也有草原,但這邊的草原與我想象中的草原大不一樣。我想象中的草原應是遼闊無邊的,應該是草浪追逐、牛羊隱沒其間的,應該有無數的鮮花點綴在青草叢中,應該是上有百鳥鳴囀、下有清清的河流蜿蜒的。可是我看到的草原顏色枯黃,草棵低矮,還有一塊塊的"斑禿",好像瘌痢頭似的。沒有風吹草低,牛羊卻很多,一羣連着一羣。貧瘠的草原瘦弱的草,它們如何能吃飽呢?也沒有我想象中的五色的、大的比拳頭還大、小的比米粒還小、點綴在綠草間、伸展到天邊去的花朵。有河流,但河裡多半沒有水,有點水也是渾濁如泥湯。有鳥,但數量很少,它們顯然很寂寞,有的在路邊獨步,有的在天上悲鳴。尤其糟糕的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把本來就不甚遼闊的草原劈成了兩半,路邊上竟然也有一些插着酒旗的店,有的店前,散亂地扔着三五顆血肉模糊的羊頭,招引得蒼蠅嗡嗡飛舞。到哪裡去尋找我夢中的草原呢?滿洲里的朋友說:到那邊去看看吧,那邊的草原也許能讓你滿意。
越過國境線,汽車沿着顛顛簸簸的土路,直插進俄羅斯。我看到土路兩邊牧草沒膝,野花爛漫;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看不到一隻牲畜,更看不到一個人。夜裡好像剛下過雨,路面上的坑坑窪窪裡,積存着淡黃色的雨水;路邊的溝裡,積水深深,無色而透明。而我們那邊,夜裡並沒有下雨,乾旱的草原上幾乎要飛揚塵土。只隔着一條國境線,無論天還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別,這讓我感到驚訝。我問同車的滿洲里朋友:這是怎麼回事呢?朋友道:我們那邊的草原載畜量過多,遠遠超過了"負荷";我們的草原是疲憊的草原。而這邊的草原載畜量過小,草都長瘋了。我問:我們爲什麼不把載畜量弄得小一點呢?朋友道:難道這個問題還需要我來回答嗎?是的,這個問題的確不需要回答了。
車越往裡深入,人煙似乎越稀少。野草狂妄地長到了路上;路的輪廓越來越模糊。草原茫茫,望不到盡頭;天底下只有我們的汽車在笨拙地爬行。不時有肥胖的野兔和老鼠橫穿道路,它們的態度很從容,一點也不顯驚恐。在我們頭上,那些鳥兒,在燦爛的陽光裡,有的盤旋、有的上躥、有的降落,都熱烈地鳴叫着,好像剛下課的小學生。遠處有線條渾圓的山嶺,與草原一色,這說明山嶺上也生長着茂盛的青草。橫躺的山脈像豐腴的女人,突兀的山包像偉大的蘋果。俄羅斯草原沉重緩慢的呼吸我已經感覺到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果戈理、肖洛霍夫等俄羅斯偉大作家的身影也依稀可辨了。因爲我讀過他們的書,曾被他們書中描寫過的草原感動,所以我的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儘管他們筆下的草原未必是我腳下的草原,但我寧願這草原是那草原。是的,這草原就應該是他們的草原,而他們的草原就是全人類的草原。
時近正午,車停。我們彎着腰下了車,男女分開,到路的兩邊去,爲俄羅斯的草原施肥。然後伸着懶腰,呼吸着讓人醺醺欲醉的空氣,心情舒暢,感慨萬千。眼睛貪婪地往近處看;往遠處看;低頭看草;擡頭望天;真好,大自然;真遺憾,這裡不是祖國;這裡不是家鄉。遙想到荒涼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地球,綠的像寶石,上邊有這樣美麗的局部,作爲一個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銀、銅、鐵、錫……極其偶然地組合成一個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運,無怪乎人們感嘆:活着真好,生命可貴;草是奇蹟,木是奇蹟,花是奇蹟,鳥是奇蹟,我是奇蹟中的奇蹟。如此一想,遺憾不成遺憾,感慨不算感慨,如果大家都如是我想,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君將不君,臣將不臣,那樣的日子與馬克思想象的共產主義相差不會太遠……旅遊團的領隊喊:喂!上車了!
但司機卻發動不起來汽車了。他將鴨舌帽砸在車座上,罵罵咧咧地跳下車。咄!他說,跑累了,不想動了?那也不能在這裡歇呀!司機掀開車蓋板,探進頭去,不知搗鼓什麼。大家等了幾分鐘,都不着急。又等了幾分鐘,有人着急,開始嘟噥。領隊下去,趴在司機身邊,問一些外行話,表示關切;司機也不甚搭理。半個小時過去,人們焦慮起來,嗡嗡地議論,有些話很難聽。司機滿臉是汗,腮上抹兩道油污,瞪着大眼,脾氣大發:這是怎麼個說話法?誰願意它壞?老爺車,早該退休,老幹部似的,賴着不退;也不是它不想退,是我們局長不讓它退,我們局長谷糠裡榨油,你們有能耐的回去抽他去,跟我說啥也沒用。又有人說難聽的,司機道:願等就等,不願等就自己走!說完還用拳頭猛砸了一下車蓋板,咚!嚇了衆人一大跳。四顧草原茫茫,前不見俄人,後不見同胞;這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況且還在別人的國土上。人們考慮到這個現實,都乖乖地閉了嘴,心急如焚,卻裝出悠閒的模樣,等着。有人吹起無聊的口哨;有人把頭往後一仰,閉上眼;有人遞給司機一支菸,討好地說:師傅,慢慢修,我們等着,不着急。有人下了車。我在下車的行列中。
起初我們還不敢走遠,生怕被那牢騷滿腹的司機給甩掉。但到了下午三點,車還沒修好。領隊跟司機大吵了一架,氣得小臉煞白。司機也怒容滿面,扣上車蓋板,踹一腳輪胎,罵一句髒話,坐到草地上抽起煙來。我大着膽子上前問:師傅,啥時能走?他瞪着眼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於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到草原深處漫遊去了。我的褲子被柔軟的草葉磨擦得作響,我的手指不時地抓一抓那些紫色的拳大的花朵。它們傳達到我手上的感覺是那樣的肉感:軟軟的,柔柔的,涼涼的……令我這個思想不健康的人浮想聯翩。我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婀克西妮婭……想到了那個令人難忘的割草的夜晚,葛裡高利和婀克西妮婭割草的夜晚。我隱約感覺到,今夜可能要在這草原上過夜了。因爲天高氣爽,陽光便格外強烈。地上的溼氣裊裊上升。溼氣中混合着青草的氣味,花朵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還有文學的氣味。下午的草原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幸虧有一縷縷的清風從遠山那邊吹來,才使人不至於太難過。風過之處,草梢便美妙無比地起伏着,花朵便風情萬種地顫動着,讓人的心莫名其妙地傷感着,甜蜜的惆悵,淡淡的憂傷,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就這樣站定了,很久不動,眼睛望着遠處,但其實什麼也沒看見,眼睛在心裡,看着俄羅斯這個偉大民族的悲涼而不悲傷、狂放但不瘋狂的性格。
傍晚時分,巨大的紅日落在了柔軟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畫,色彩凝重得化不開。小鳥們紛紛降落到草棵間,蒼鷹的身影像黑色的閃電,掠着草梢滑過。此時的草原,溫暖中略帶點寒意。這本來是能讓人身心舒暢的好氛圍,但由於汽車拋錨,將人們困在這荒無人煙的草原上,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再好的氛圍,也難被注意。幾個人包圍着旅遊團領隊,讓他想辦法。領隊搖頭苦笑,看着司機。司機說:甭看我,看我也沒用。這破車,得了"心肌梗塞",別說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你們都瞪着我幹啥?想合夥吃了我?難道我不願早早地開到紅石市?灌上一瓶啤酒,往鋪了雪白牀單的牀上一躺,那是個啥滋味?我的朋友打斷他的話:夥計,你少說廢話吧,總要想個法子。司機道:我說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耐心等待,等着過路的車,把我們拖回去。朋友說:總不能讓我們在草原上過夜吧?司機說:在草原上過夜怎麼啦?多浪漫呀!一個老姑娘模樣的女人問:師傅,有狼嗎?司機道: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緊,草原上野兔子成羣,狼都撐的躥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們嘴邊去,它們也懶得張口。人們咧咧嘴,哭笑不得。那老姑娘一走,司機低聲道:就您那肉,狼能咬動嗎?我的朋友對我說:夥計,委屈你了。我說:挺好,的確很好,能在俄羅斯的草原上過夜,這機會千載難逢。朋友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隨即放出了光輝。起初這光輝還有些混濁,很快便清澈起來;銀光閃閃,如水銀瀉地。草梢肅然不動,安靜了一刻,四周便響徹了蟲鳴。夜的草原並沒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現着生命的運動。有浪漫情懷的人撿來一些枯草,點起一堆篝火。在明月的逼視下,火苗顯得軟弱,像沒有熱度的、褪色的紅綢。成羣的飛蟲往火裡撲,燒得翅羽啪啪響。但篝火很快便熄滅了,只餘下一堆暗紅的灰燼。草原上潮氣濃重,乾草難弄,人們其實沒有心思,浪漫情懷不能持久。草原一望無際,只要有車來,幾十裡外就能看到。大家四處看看,只見月水流動,只有草色朦朧,沒有車影,這時候了,不可能再有車來。人們絕望了,嘟噥着,咒罵着,鑽進車,睡去,或是迷糊着,熬這漫漫長夜。
我拉着朋友,往草原深處走去。我們分撥開茂草,簡直就是分撥開月光。我感到身在月光水裡遊。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聽到月光水的潑剌之聲。就這樣走啊走,起先是清清楚楚,繼而是昏昏沉沉,沉浸在幸福的麻木狀態中。但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說:哥們兒,別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我不理他,繼續前行。我知道他會厭煩,這種月下的草原漫步,腿被露水打溼,臉被蚊蟲叮咬,同伴是粗魯的男人,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應厭煩。一切都是重複的,同樣的草在磨擦我們,同樣的蟲鳴在喧鬧我們,同樣的月光在照耀我們,但我的興趣就在這重複之中,我的幸福也在這重複之中。
我們終於在一個突起的山包上停住了。轉着圈子往四處看,看到了極遠處有一簇閃爍的燈火。朋友說:那就是紅石市了,可望不可即。我說:老兄,老兄,我已經十分滿足,感謝那司機,那破車。朋友道:我認識一個作家,爲了證明自己與常人的區別,別人說臭的,他一定要說香;別人說香的,他一定要說臭。我說那就是我。他哈哈大笑。山包上比較乾燥,我們坐下來,抽了一支菸,然後躺下。小蟲子鑽進我的褲腿,我不理睬它們。我仰望着星空,從沒見過的如此燦爛的星空。在漫野的蟲鳴聲造出的特殊的寂靜裡,我傾聽着星斗的聲音。星斗灼灼,搖搖欲墜。流星如火,劃破天穹。中國的老人們對自己的後代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墜一顆星。俄羅斯的老人對自己的後代說:天上墜一顆星,地上死一個人。我們頭頂着同一個星空。我們仰望星空時,國界便模糊不清了。但我們到底不能永遠仰着頭,更多的時候我們必須低下頭。我們低下頭時,便面對着嚴酷的現實。中國的國土上人滿爲患,而俄羅斯的國土上人煙稀少。我們的草原載畜量過大,草原已經疲憊不堪;我們的森林在逐年萎縮;我們的耕地面積在逐年減少……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市場繁榮、物價穩定;俄羅斯呢?你有如此遼闊的草原,你有汪洋大海般的森林,你有浩瀚的土地……可你怎麼會這樣窮?俄羅斯的人民要想小康實際上並不困難。社會主義在前蘇聯的試驗是比較徹底地失敗了。俄羅斯的經濟現在還處在休克後的短暫昏迷中。但俄羅斯的自然條件實在是太優越了,國土如此遼闊,資源如此豐富,人口如此稀少,俄羅斯人要想富起來比起我們中國人的致富肯定要容易許多。當時我就想到:他們不會永遠窮下去的。我們想用俄羅斯的暫時貧窮來證明資本主義不如社會主義是很幼稚的;同理,如果幾年後俄羅斯人民富裕起來,我們也不會把這當成資本主義勝過社會主義的證明。無論什麼社會制度下的人民,都是勤勞勇敢、最富有創造力的羣體。只要稍稍放鬆扼着他們脖子的手,讓他們能夠呼吸;只要稍稍延長他們手銬腳鐐間的鏈條,讓他們能夠勞動;他們便能創造出璀璨的文化和巨大的財富。否則,過去的世界就不可理喻;現在的世界也無法解釋。
第二天上午,一輛滿洲裡市的旅遊車在我們車後停下來。人們擁上去,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這車上的司機與我們車的司機很熟,他問他:夥計,怎麼啦?他回答:夥計,別提了,一言難盡!有繩子嗎?拖上我們。他說:這怎能拖得動?我來看看,哪裡壞了。他上了他的車,三扳兩踹,轟的一聲,發動機嗡嗡地運轉起來。這不是好好的嗎?你他媽的搗什麼亂?他說。我們的司機納悶地自言自語:見鬼,見鬼,活見了鬼!我們車上的旅客頓時瘋了,難聽的話語像雨點一樣砸在司機的頭上。他咧了咧嘴,滿面通紅,終於低下了傲慢的頭。
因爲我們辦的是"二日遊"集體護照,所以,只好調頭祖國。
二邊城
第二年夏天,我二到滿洲里,依然化名王家寶,跟隨着一個旅遊團,進入俄羅斯境內。還是那種二日遊,還是去那離中國最近的紅石市。這一次開車的是一個動作幹練、走路像跳舞、說話像唱歌、名叫老龍的女司機。她看起來有二十歲出頭年紀,皮膚很白,眉毛很黑,嘴脣很紅,眼睛很大,略微翹起的脣上生着一層很濃的茸毛,如果不客氣,說是鬍子也可以。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他跟那個老龍很熟,當着全車人的面他們公然調情。老龍嘴巴鋒利,妙語連珠,使我們的車裡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們上午七點出發,中午一點便到了紅石市。
汽車停在一個小旅館前邊,旅遊團的領隊上樓去辦理住宿手續,我們便坐在樓前的石頭上等候。旅館前面的草地上坐着兩個俄羅斯姑娘,一個留着長長的金髮,另一個剃着小平頭,頭髮的顏色是那種所謂的亞麻色。她們看着我們,面帶着友好的笑容,不說話,靜靜地抽菸。我也掏出煙來,遞給朋友一支,自己點了一支。女司機瞟了我一眼,憑感覺我知道她也會吸菸,趕忙遞給她。她搖搖頭,說:"改邪歸正了。"朋友道:"裝什麼呀,抽吧,王家寶老師也不是外人。"她說:"不是王家寶老師的問題,是我老公的問題,他嫌我嘴裡有煙味,最近一個時期,拒絕與我接吻。"朋友道:"老龍,大事不好了!"老龍道:"怎麼啦?"朋友道:"根據我的經驗,一個男人,絕不會因爲女人嘴裡有煙味而不跟她接吻,這是他即將叛變的預兆!"老龍道:"叛去吧,我巴不得呢!"我說:"連男人叛變都不怕,難道還怕一支香菸嗎?"她說:"王家寶說得對,我們就照王家寶說得辦!"她接過香菸,我的朋友幫她點上。她很老練地抽了一口,憋了一會兒,才把兩道白煙,從鼻孔裡噴出來。
領隊辦好了手續,招呼我們進了樓。房間大小不一,很不規範,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最充分地利用了空間,把能安牀的地方全都安上了牀。房間儘管狹窄,但我還是感到很滿意,因爲那牀單是雪白的,被套是雪白的,枕頭巨大、雪白、而且蓬鬆,它們全都散發着一股好聞的肥皂氣味。尤其是那枕頭,立即就讓我聯想起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等人。她們的牀頭上一定也放着這樣的枕頭,枕頭裡塞着鵝毛。我們安頓下來,洗了一把臉,剛要躺到牀上享受一下,領隊就要我們集合去吃飯。我們的肚子這時才感到有一點餓了,便呼啦啦地跟着領隊下了樓。
走出去大約有三裡地,纔到了一家飯館。有人嫌遠,發起牢騷來,領隊說:"全城也就十幾家飯館,這是最近的了。臨行時我就告訴過你們,要你們最好帶足乾糧,你們不信,責任就不在我了。"
我們進了那家飯館,很大的鋪面裡,竟然只有我們一撥客人。一個紅臉膛的男人懶洋洋地走過來,很不友好地掃了我們一眼,然後咕咕嚕嚕地跟領隊不知說了些什麼。女司機懂一點俄語,她對我們說,這傢伙嫌我們來人太多,不願意接待。我感到很納悶,哪有開飯店嫌客人多的道理呢?這也許是個國營飯店吧?女司機道:他懶,俄羅斯人都懶。我對女司機的解釋不以爲然。那紅臉男人摔給領隊一份菜單。領隊對我們說:沒有什麼好點的,只有紅菜湯、泥腸、黑麪包。大家說:就是這了,讓他快點。領隊笑道:每人一份,一千盧布。想快是不太可能的,希望大家耐心等待。於是我們就坐等。等了足有一個小時,廚房裡連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個紅臉漢子連面也不露。我們望着窗外,看到寬廣的馬路上,車輛很少,只有一些青年人騎着摩托車呼嘯而過。有的旅客等煩了,讓領隊去催。領隊苦笑着說:催也沒用。但她還是起身到廚房裡去了。一轉眼領隊就出來了,對我們說:鬼影都沒有一個。於是衆人都憤憤不平地走進廚房。果然沒有人,只見蒼蠅飛舞的案板上放着幾個西紅柿,牆角上還有一堆洋蔥頭。女司機抄起菜刀,剁得案板啪啪響。她大喊着:"瓦西里,瓦西里,你滾到哪裡去了?!"那個紅臉漢子從一扇小門裡應聲而出,身後跟着一個胖大的女人。女司機揮舞着菜刀,用半生不熟的俄語咆哮着。那男人的目光隨着老龍同志的刀刃轉動,嘴裡咕嚕着,好像是在解釋。我們問領隊:他說什麼?領隊苦笑道:"他說把我們要吃飯這事給忘了。"
我們只好出去坐等。我問老龍怎麼知道那男子名叫瓦西里,她說:"我叫他瓦西里了嗎?"過了大概半小時,紅菜湯上來了。每人一鉢子,顏色不紅不黑,溫度不涼不熱,滋味不鹹不淡,胡亂喝了兩勺,便推到一邊去。又等了半小時,主食終於上來了。每人一根灰白的腸子,兩片灰色的麪包。腸子是腥的,麪包是黏的。愛吃不吃。我感到十分失望。我原以爲能在俄羅斯吃到煮得燙手的土豆、烤得酥焦的麪包、燜得稀爛的小牛肉之類美食,沒想到竟然吃了些這個。讀了那麼多蘇聯和俄國小說,屢屢被書中描寫的那些美食吸引得饞涎欲滴,希望太大,失望便愈深。我對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印象好壞,多半是建立在該地的食物的好壞上,俄羅斯吃得太差,我對它的印象也就糟透了。
吃完這頓窩心飯走到大街上,已是半下午的光景。領隊說可以自由活動了。我們便三五成羣地散開了。我和我的朋友跟那個女司機在一起活動。女司機原本是要回去睡覺的,她說她已經把這個小城市的邊邊角角都轉遍了。我的朋友說:"老龍,王家寶老師是遠道來的客人,你不陪一陪簡直不像話、簡直不夠意思。"女司機看看我,說:"我看王老師是個老實人,就陪一陪他吧,如果是你一個人,我決不敢冒這個險。"朋友道:"你以爲自己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滿大街都是美貌的俄羅斯少女,我要調戲也去調戲她們。"女司機道:"就你那癆病鬼的身板,還敢跟俄羅斯老孃們叫板?那纔是站着進去,爬着出來呢!"大街上確實有不少俄羅斯姑娘,她們穿着時髦,體態優美,目光流盼生輝,開口一笑,都露出雪白的牙齒。我問女司機:"老龍,這些姑娘在家裡吃什麼東西呢?是不是也跟我們方纔在飯店裡吃的一樣?"女司機說:"王老師,您這個問題可把我給問住了。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家裡吃什麼東西,要不要上去問問?"我說:"那樣不好,人家會說我們中國人不講文明禮貌。"
我們溜溜達達地來到了市中心的廣場。就這個小城而言,這個廣場可真夠大的。廣場上一半鋪了八角水泥塊,另外的地方卻生着茂盛的野草,好像還沒來得及整理似的。廣場正中放着一輛坦克。坦克後邊豎着一塊紀念碑。女司機說,俄羅斯的每個城市都在廣場上放着一輛坦克,可能是進行傳統教育吧。廣場上有幾個小男孩在踢足球,還有一些小女孩在唱歌。有一個相貌十分美好的少婦推着一輛很豪華的嬰兒車在悠閒地漫步。少婦的衣裙飄飄,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那個小傢伙躺在車裡,嘴裡叼着一個乳膠**。我說,這個少婦,如果不是本市權貴的兒媳婦,就是大款的小蜜。朋友說:"這你就不懂了,俄羅斯女人剛生完孩子都是這個樣子。"女司機說:"你們倆打個賭吧。"朋友說:"賭什麼?"我說:"你說賭什麼咱就賭什麼!"朋友說:"那就賭一條紅中華吧,回去買。"我說好。女司機真的走上前去,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與那少婦搭上了腔。她們說的什麼,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女司機說:"王家寶老師您贏了。這個女子,名叫塔莉婭,是紅石市長的女兒。"
正對着廣場是一幢很有氣派的大樓,樓的顏色灰禿禿的,這個城市的所有建築都是灰禿禿的。女司機說:"這是他們的大會堂。"我們走到樓前,看到大門前的廊柱上貼着海報。女司機看了看,說:"好像晚上有演出。"我問演什麼,女司機說:"好像是歌劇。"我說,我們買票吧,在這裡看一場歌劇,很有紀念意義,不枉來了一趟俄羅斯。女司機說:"我也拿不準是不是歌劇。"我說管它是什麼呢,先買了票再說。於是女司機就上前去買了三張票。然後我們繼續閒逛,逛到時間,走進劇場,看到粗糙的舞臺上掛上了一塊不大的銀幕,才知道,演出的根本不是什麼歌劇,而是一場電影。我說電影也好,能在俄羅斯看場電影將來回國也可以吹一吹。沒想到觀衆還挺多,男男女女,以年輕人居多,都疊着脖子摟着腰。燈光暗下,電影開演。片名一出,我們不禁笑起來。原來放映的是中國影片《地道戰》。我想不明白俄羅斯的一個小城裡爲什麼會放這種影片。我的朋友說,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週年,中國的抗日戰爭,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天夜裡,躺在舒服的牀上,本想睡一個好覺,但剛剛矇矓入睡,就聽到窗外響起了歌聲。睜開眼,看到一縷明亮的月光從麻布的窗簾縫隙裡射進來。仔細一聽,唱歌的是幾個男子,歌詞聽不懂,但曲調很熟悉,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之類。唱完一曲,又接上一曲。我走到窗口,拉開窗簾,看到窗外月光皎潔,銀輝遍地,樹影婆娑。幾個小夥子,背靠樹幹,對着一扇窗戶放歌。那窗口自然不是我們的窗口,是女司機她們住的房間的窗口。我問朋友,難道我們這個團裡有跟俄羅斯青年談戀愛的女人嗎?朋友說,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問,你猜是哪個姑娘吸引了俄國青年來唱小夜曲呢?不會是老龍吧?朋友說,也許正是老龍。老龍開旅遊車跑這條線有好幾年了,勾上幾個俄國小青年完全有可能。我說,老龍不是結婚了嗎?朋友說,你不是從大都市來的?結婚算什麼?結婚也不妨礙戀愛嘛。我們正閒扯着呢,就看到那扇窗戶猛地推開了。一個女子,探出半截身體,突然放開了歌喉。我驚喜地說:老龍,果然是老龍!老龍的嗓音渾厚柔軟,好像上等的呢絨。女聲男聲重疊在一起,渾然一體,沒有縫隙,和諧而圓滿,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心。一曲完畢,老龍關上窗戶,再也沒露頭。那幾個小青年又唱了幾曲,就搖搖擺擺地走了。突然的安靜降臨,好像剛纔發生的一切是個夢境。月光如水,夜色優美。正是睡覺的好時辰,但我一點也沒了睡意。
第二天上午,我們跟隨衆人,先去參觀市政府大樓。我們去時,人家還沒上班。我們在外邊轉圈,看到那大樓的牆砌得歪歪扭扭,很多磚頭還砌成了直縫。這在中國是絕對不允許的,連鄉村的建築隊也幹不出這樣的糙活,可這就是市政府大樓。大樓的門更是粗糙,木頭沒上油漆,鐵件生着紅鏽。木板之間的縫隙能插進去一根手指。我心中暗想,俄羅斯的飛船是怎樣造出來的又是怎樣飛上天的呢?
參觀罷政府大樓,我們去商店採購。商店裡除了笨重的工具還可以看看,別的無甚可看。我們又去逛自由市場。自由市場上的貨物大多數是中國貨,也無甚可買。於是我們就蹲在牆角抽菸。這時,一個衣衫不整的老頭走上來,用一口雖然怪腔怪調,但是很流暢的漢語跟我們談生意。朋友問他有什麼貨,他說:"什麼都有,你們要什麼?"朋友道:"你說吧,有什麼貨。"他就給我們報貨名:"鋼材要嗎?"不要。"木材要嗎?"不要。"化肥要嗎?"不要。"鈾235要嗎?"我吃了一驚,問:"你說啥?"他說:"鈾235呀!"難道就是那種能造原子彈的鈾235?"對,就是造原子彈的鈾235,核原料。"朋友問:"你有多少?"他說:"不多,也就是一噸。"朋友說:"我們想要,但是運不回去。"他說:"如果你們真要,運輸問題我負責。"我說:"鈾235我們就不要了,不過,如果您有原子彈,我們想買一個。"他興奮地說:"真的嗎?我可以幫你們搞到,不過,你們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一直不開口的女司機說:"走吧你,別在這裡蒙人了!"他搖搖頭,說:"你們沒有誠意,沒有誠意……"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們沒吃午飯,就上車往祖國方向急駛,沿途上看到俄羅斯草原還像去年那樣鬱鬱蔥蔥,有幾隻肚子上生着大白花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閒地吃草,一個提着擠奶桶的俄羅斯少女向奶牛走去。我的心中平平淡淡,既沒有滿足也沒有失望。一切都與我想象得不一樣,一切都與我想象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