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從照相說起

我堂姐昂着神氣的小頭,端端正正地站在照相機前,等待着照相師傅發號施令。這時,好像是有人從後邊推了一把似的,我一個箭步躥到照相機前,與堂姐站在一起。照相師傅的頭從黑紅布里鑽出來,說:怎麼了?怎麼了?老師和同學們都呆呆地看着我,沒人說話。我驕傲地對照相師傅說:我們是一家的!照相師傅大概不相信這樣一個小怪物跟這樣一個小姑娘會是一家的,就轉回頭去看老師。我的班主任老師說:沒錯,他們是一家的。我堂姐也沒提出反對,這件事至今讓我感動。照相師傅的頭在黑紅布里說:往前看,笑一笑,好!他的手捏了一下橡膠球兒,咕唧一聲,好了!

過了好久,我把照相的事忘得乾乾淨淨時,一個晚上,我們全家圍着一張桌子,吸溜吸溜地喝着菜湯,就聽到大門外邊有人在喊叫我的大號:管謨業!管謨業!家裡人都看着我,他們聽到有人喊我的大號,肯定都覺得怪怪的。我扔下飯碗跑出去,一看,原來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她將一個白紙包遞給我,說:你們的照片出來了。我拿着照片跑回家,竟然忘了請老師到家裡坐坐,也忘記了說聲謝謝。就在飯桌上把紙包剝開,顯出了三張照片和一張底版。照片在衆人的手裡傳遞着,我看到嬸嬸的嘴巴撇着,顯然是很不滿意。母親嘆息一聲,說:看你這副邋遢樣子,照得什麼相?把你姐姐都帶賴醜了。嬸嬸瞅了我一眼,扔下飯碗,回屋去了。

那時我們還沒有分家,是村子裡最大的家庭。全家十三口人,上有老下有小,最苦的就是母親。爺爺奶奶有點偏心眼,喜歡我的嬸嬸,我母親幹活最多,但在二老那裡卻不吃香。我因爲長得醜,飯量大,幹活又不麻利,在爺爺奶奶眼裡,更是連狗屎都不如的東西。我從小就感覺到爺爺和奶奶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扎我。儘管有時奶奶也虛僞地表白兩句:你們都是我的手指頭,咬咬哪個哪個痛!但我想我頂多算個駢指。今天反省起來,他們不喜歡我,固然有他們的原因,但主要的還是我自己不賺人喜。我又醜又懶又饞,還經常出去乾點壞事,給家裡帶來不少麻煩,這樣的壞孩子,怎麼討人喜?

我爺爺是個很保守的人,對人民公社心懷牴觸。我父親卻非常積極,帶頭入社,吃苦耐勞,雖然是中農,比貧農還積極。父親一積極,爺爺就生氣。爺爺沒在人民公社幹一天活。他是村子裡有名的莊稼漢,心靈手巧,力大無比,如果死心塌地地到社裡去幹活,必然會得到嘉獎,但他發誓不到社裡去幹活,幹部上門來動員,軟硬兼施,他軟硬不吃,有點頑固不化的意思。他揚言人民公社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嚇得我父親恨不得給他下跪,求他老人家不要亂說。中蘇友好時,我爺爺說不是個正經好法,就像村子裡那些酒肉朋友似的,好成個什麼樣子,就會壞成個什麼樣子。爺爺的這兩個預言後來都應了驗,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見之明。爺爺不到生產隊幹活,但他也不閒着。我們那裡荒地很多,爺爺去開荒種地。他開出的荒地糧食畝產比生產隊裡的熟地都高。但這種事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人民公社沒收了爺爺的地,還要拉他去遊街,我叔叔在公社裡找人說了情才免了這一難。不許開荒,爺爺就自己製造了一輛木輪小車,推着去割草。割草曬乾,賣給馬場,換回一些地瓜幹,幫家裡度過荒年。爺爺其實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會結網,會捕鳥,會拿魚,還會耍槍打野兔。他心情好時,是個很好的老頭,心情不好時,那張臉就像生鐵鑄的,誰見了誰怕。

奶奶不如爺爺耿直,但心眼也不壞。她對鄉鄰很好,就是對我母親不好,對我當然也不好。奶奶有點欺軟怕硬,我嬸嬸幹活比較滑頭,對她一點也不尊敬,她小心俯就;我母親勤勞能幹,吃苦在前,享受在後,承包了幾乎全部的家務活兒,卻得不到她一個好臉色。

還是說說我母親吧,她老人家去世已經五年,我好多次想寫篇文章紀念她,但拿起筆來就感到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裡寫起。母親這輩子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想起來就讓我心中難過。母親生於1922年,四歲時外祖母去世,她跟着一個姑姑長大成人。母親的姑姑——我們的姑姥姥,是個鐵金剛一樣的小老太婆,非常的能幹,非常的好強,雖是小腳,但走起路來風快,男人能幹的活她都能幹。母親在她的姑姑的調教下,四歲時就開始裹腳,受的苦無法言說,但最終裹出了一雙精巧的小腳,母親還是很感謝她的姑姑。母親十六歲時嫁到我家,從此就開始了漫漫的苦難歷程。精神上受到的封建壓迫就不必說了,許多深重的痛苦,因爲覺悟不到,也就算不上痛苦。就說說母親生過的病吧,嗨,從我有記憶力開始,就看到母親被這樣那樣的疾病折磨着。先是"心口痛",每年春天都犯,犯了就痛好多天,去衛生所買兩片止痛片吃上,不管用,想請醫生來看但是沒有錢,錢在祖母手裡卡着,當然不會爲一個不喜歡的兒媳婦花錢看病,只好幹靠着,去尋一些不花錢的偏方來治。姐姐帶着我到剛生過小孩子的人家去撿雞蛋皮,撿回來用鍋烘焦,再用蒜臼子搗碎,然後讓母親衝着喝。還有一個偏方是攤一個雞蛋餅,裡邊包上四兩生薑,一次吃下去。我記得母親吃了那個生薑雞蛋餅後,痛得在炕上打滾兒,汗水把衣裳和頭髮都溼透了。那時以爲凡是肚子痛就是涼,生薑大熱,能治,不知道母親患的是嚴重的胃潰瘍出血,吃上四兩生薑,無疑是火上澆油。母親心疼的是那個雞蛋,那是她的姑姑偷偷地送來的,沒讓祖母和嬸嬸看到。到了夏天,就頭痛,臉赤紅,幹活回來,忙完了飯,別人吃飯,她就跑到外邊去嘔吐,翻腸絞胃地吐,我和姐姐站在旁邊,姐姐哭着給她捶背,我哭。秋天還要犯"心口痛",好不容易熬過去,到了冬天,哮喘又來了,說是得了癆病,癆病方,一大筐,不是雞蛋就是香油,我們到哪裡去弄?只能用一些成本不高的偏方治。用尿罐裡的鹼煮蘿蔔吃,用柳樹枝燒水喝,怎麼可能管用?還有婦女病,脫肛,據說治脫肛最好的方子是用豬的大腸裝了大米燉着吃,吃不起,那時候我們連大米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母親自己發明了一個偏方,晚飯後,找一塊半頭磚,放到竈火裡燒着,刷完了鍋碗,幹完了活,將熱磚掏出來,墊到肛門下坐着,自己說很舒服。後來又生過一個碗口大的毒瘡,在腰上,一直挺着幹活,實在不行了才躺倒,疼痛難忍,咬緊牙關不呻吟,生怕讓公婆妯娌聽到心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跟姐姐在她身邊哭,她叫着我的乳名,說:我不行了,你們姐弟怎麼活呀?幸虧縣裡的醫療隊下來巡診,義務看病,不要錢。記得是個中午,來了一羣醫生,都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掛着聽診器,還拿着刀子剪子什麼的,說是給母親動手術,不讓我們進去看。聽到母親在屋裡哭叫,肯定是痛得受不了了才哭叫。一會兒工夫,一個醫生端出來一大盆膿血,一會兒又端出一盆。漸漸地好起來,能扶着牆下地了,又開始了幹活,十幾個人的飯一人操持。那時的飯,一半是糠菜,要先把野菜放到石頭上捶爛,將綠水攥出來,再攙上糠和那點珍貴的紅薯面兒。做這樣的飯勞動量特大。我嬸嬸不願在家做飯,願意到生產隊裡去幹活掙工分——那時生產隊的活就是糊弄,輕鬆得很——她回家就像功臣一樣等着吃飯,她多麼聰明啊!母親病好之後,腰上落下了一個很大的疤,天要下雨就發癢,比縣裡的氣象預報還準。後來還被毛驢傷過腳,還得過帶狀皰疹……母親晚年,我們的條件有了好轉,但她的病日漸沉重,終於不治。母親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吃過的苦是現在的人難以想象的。晚上要生孩子了,中午還在打麥場上幹活,剛生完孩子,半夜三更,天降暴雨,麥子還在場上,扯一條毛巾包住頭,就到場裡幫着搶場,動作稍微慢一點,還要受到呵斥。至於吃的,幾十年來,大家都吃不飽,她更吃不飽,上有老,下有小,好吃的根本就進不了她的口。有時候嚥到嘴裡也得吐出來給我吃。我是她最小的兒子,相貌奇醜不說,還有一個特大的飯量,分給自己那份兒,幾口吞下去,然後就看着別人的飯碗哭,饞急了還從堂姐的碗裡搶着吃。我一搶,堂姐也哭,這就亂了套了。最後必是母親給嬸嬸賠不是,並且把她碗裡那點省給我吃了。母親的癆病其實是餓出來的,餓,還得給生產隊裡推磨,推磨的驢都餓死了,只好把女人當驢。20世紀60年代,我們一家沒一個餓死的,全仗着我那位在供銷社工作的叔叔。我嬸嬸人不太好,但我叔叔很好。他送給我一杆博士牌鋼筆,還給我買過鞋子。當我們的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叔叔從供銷社裡弄回來一麻袋棉籽餅,那玩意現在連豬都不吃,但在當時,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的時候,無疑是人間最美的食品,豈止是食品,簡直就是救命的靈丹妙藥。我們吃着棉籽餅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這樣的文章,沒有什麼意義,就此打住吧。

1999年6月13日

嬸嬸已經於2001年5月去世,這一代人實在是命運多舛,思之令人愴然。嬸嬸一輩子其實也沒享到什麼福,尤其是到了晚年,堂姐去世,撇下兩個孤兒,實在是悽惶。然後又是小兒子胡鬧騰,辦什麼旅遊品加工廠,拉下一屁股債務,逼得她七十多歲的人還要給人家去打短工。想起她和村子裡的老人們冒着嚴寒去給人家摘辣椒,每天只掙兩元錢,我心中就酸溜溜的。如果不是遭遇這些事情,她活過八十歲是沒有問題的。

爲了償還堂弟欠下的債務,爲了堂姐撇下的兩個孤兒,我們拿出來一些錢,爲此,嬸嬸見到我們時那種恨不得把心扒出來給我們吃了的情形,讓我心中實在難過。多年前的芥蒂,早已蕩然無存。上邊的文章,我寫到的其實是當時農村的家庭狀況,並無特別的褒貶之意。妯娌之間,打得頭破血流者比比皆是,我母親和嬸嬸的關係,還是好的。我母親去世之後,三日圓墳,嬸嬸教我們弟兄三個每人左手抓着一把穀子,右手抓着一把高粱,圍着母親的新墳轉圈走,左轉三圈,右轉三圈,一邊轉一邊默唸:

"一把高粱一把谷,打發先人去享福……"

如今,嬸嬸和母親都去那邊享福了吧!

2002年12月9日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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