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朗星稀的大好天氣,遠處的山河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全都變成了一連串光怪陸離的黑影,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
“阿瑪呢?”
正在解下戰甲的傅勒赫根本就沒有回頭,甕聲甕氣的回了一句:“巡視城防去了,還沒有回來,估計還要好大一回子,你要是乏了就先睡吧。”
合度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的在桌前坐了下來,像個思念情郎的少女那樣雙手托腮,注視着眼前的燈火,良久不語,過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話:“退守黃石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話,顯得格外突兀,傅勒赫正要開口詢問,阿濟格已挑簾子進來:“錯在哪裡?”
“錯在大局。”
“什麼樣的大局?”阿濟格打了個手勢,旁邊的傅勒赫馬上站起身來,上前幫助父親卸下沉重的戰甲:“傍晚軍議之時,我就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阿瑪知道你是咱們家裡最聰明的人,左右已無亂耳之人,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吧。”
“咱們只有不到四千人馬了。”
這個時代的戰鬥,最大的傷亡從來不是出現在戰鬥過程當中,而是在戰後。
剛剛潰敗下來的時候,阿濟格的手頭上那半個蒙古旗還有相當數量,再加上一些零散的八旗戰兵,拼湊出六七千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難題,完全有機會殺一個回馬槍,給同樣甲破刀殘疲憊不堪的學生們當頭一棒。
但這僅僅只是一個理論上的可能,事實上卻永遠都不可能化爲現實。
真實的行軍作戰從來就不是網絡遊戲,不是說動動鼠標就可以的。
不成建制的潰兵完全就是散兵遊勇,根本就不具備抵禦強敵的能力,從潰敗的狀態轉爲反擊,雖然不敢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但這種可能的機率無限接近於零。
這和軍隊的數量無關,只和組織度有關。
失去了最基本的組織度之後,就算是軍神重生武侯再世也收拾不起來了。
尤其是在無法實現即時通訊的時代,完全沒有這種可能。
所以,阿濟格只能率領數量龐大的敗兵一路潰退,被只有一半數量的學生們攆着屁股窮追猛打。
作爲一方統帥,阿濟格還算清醒,爲了防止身後的敵人追上來,不停的做出“壁虎斷尾”的舉動,連續兩次派遣心腹嫡系進行攔截,在這種情況之下,攔截的作用微乎其微。
連主力都被擊潰了,派遣少量人馬進行攔截,負責攔截的部隊基本上就是一觸即潰,唯一的作用就是遲滯對手的追擊速度,避免對手直接追上來。
沿長江一線進行撤退,非常便於對手的及時補給,卻對於阿濟格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與前來增援的人馬進行匯合。
一路潰退一百六十多裡之後,終於進入到了黃石城。
這個時候的阿濟格,手頭上的人馬已經連四千都不到了。
短短的一百多裡,把本就殘缺不全的人馬又縮減了一半。
這絕對不是因爲戰損,而是跑散了。
幾千人的潰敗隊伍,早已成了驚弓之鳥,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沿途不停的甩下部分人馬,用壁虎斷尾的方式進行自保。
在沒有後勤給養和支援策應的情況之下還能剩下一半人們,看起來悽悽慘慘,其實已經算是一個奇蹟,足以證明阿濟格本人的統率能力。
在撤退的過程當中,合度和傅勒赫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若是沒有這兩個精明強幹的兒子,阿濟格退到黃石的時候很有可能就真的變成光桿司令了。
退守黃石之後沒有片刻耽擱,馬上着手進行城防部署,準備打一場攻防戰,遏制住對手的突進速度,同時等待來自上游的增援。
但素來精明敏銳的長子合度卻說這是一個錯誤。
“阿瑪真的以爲黃石能守住嗎?”合度儘量用一個比較恰當的方式表示出了自己的擔憂:“我知道阿瑪還在等左夢庚部匯合過來,但我估計左夢庚根本就不會來了。”
“左夢庚不來?他敢!”
“有什麼不敢的?”合度一針見血的指出了那個最核心的問題:“左夢庚憑什麼向阿瑪效忠?不就是因爲咱們的八旗戰兵天下無敵麼?”
左夢庚之所以投靠了清廷,當然是因爲畏懼清軍的強盛軍力,但是現在多鐸是徵南大軍已經全軍覆沒,阿濟格的主力又被擊潰,數量相當龐大的左部人馬還會不會聽從阿濟格的調遣,他們是否還願意給八旗戰兵充當一次性的消耗品,就真值得懷疑了。
“左夢庚要是還想着趕過來支援的話,今天后晌就應該到了,他們卻遲遲不到,分明就是做好了觀望的準備。”
左夢庚不是阿濟格的奴才,而是一個軍閥。
作爲一個軍閥,儘可能的保存實力纔是生存下去的根本,當阿濟格沒有了強力壓制的實力之後,他們的忠誠度絕對值得懷疑。
“你是說左夢庚會叛我?只怕他沒有這個膽子!”雖然剛剛遭逢一場大敗,阿濟格依舊對自己充滿信心:“武昌府那邊還有兩千多八旗戰兵,麻縣的何洛會還有四千精銳,再加上現在的力量,他左夢庚應該不敢那麼做吧?”
原本斬釘截鐵的話語已經說不下去了,變成了一個疑問句。
因爲阿濟格說的這些個精銳力量完全就是動彈不得的死棋,而不是隨時都可以調動的機動兵力,就算是左夢庚真的想做點什麼,他也無力應對。
何洛會那邊的兵馬就不用說了,早已被大紅狼死死拖住了兩個多月,根本就抽調不出來。
至於說阿濟格手頭上的這點人馬,早已被逆江而上的學生們咬住了尾巴。
眼下,也就只剩下駐守武昌府的那兩千多八旗戰兵了。
“若我是左夢庚的話,這個時候一定會按兵不動,對阿瑪的命令陽奉陰違繼續觀望,一番黃石不守就馬上轉換門庭投靠殘明。”
投靠殘明?
左部人馬本就是明軍,後來投靠了清廷,若是再復投回去,豈不成了笑話?
就算左夢庚真的有了投降的打算,江南朝廷會不會接納他還是一個問題呢!
“殘明一定會接納左夢庚,一定會,阿瑪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對於一個亂世中的軍閥,所謂的忠義根本就是一錢不值的垃圾,只要能保住一身富貴和整個團體的利益,他們可以向任何人投降。
至於說體面和尊嚴,左夢庚這樣的人物談論尊嚴,這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現在的江南,急於收復失地,對於願意反正的地方實力派,是一定會接納的,而且一定是高封厚賞樹立成了一個標杆式的人物,以形成千金市馬骨的效果。
“不論左夢庚還對我們有多少忠誠之心,從九江陷落的那一刻開始,就已不重要。”合度已經站起來虛虛的劃出長江的大致輪廓:“左部最大的作用就是守護長江,從九江鎖死長江航道之後,左部人馬的意義就已不大了。”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是左部人馬真的是忠心耿耿,又有什麼用?”
“咱們的主力全都被死死的拖住了,就算明軍不來攻打,遍佈湖廣、豫西、川東的闖軍必然會死灰復燃,到時候處處烽火一片大亂,這湖廣已不在咱們的掌控之下了。”
“湖廣的局面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阿瑪兵敗的消息傳到京城,朝廷一定會下旨要阿瑪死守長江一線。”阿濟格微微的點了點頭。
湖廣位於長江中游,是連接川蜀和淮右的中樞,進可順江而下直取江南,退可銜接川蜀和豪格匯合,是萬萬不容有失的必爭之地,朝廷下達死守長江的命令完全就在情理之中。
“若是阿瑪真的死守長江,那就真的完了,全都完了!”合度遙指着北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死守長江的旨意一下,就是攝政王的死期。”
聽到這句話,阿濟格的心頭劇震,頓時就明白了兒子的心思。
湖廣之局的關鍵不在於湖廣,而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阿濟格和多鐸是多爾袞的左膀右臂,自從多鐸戰死江南之後,多爾袞就開始走上了明顯的下坡路,阿濟格再敗的話,多爾袞的局面就非常不妙了。
雖然阿濟格早就有了自立門戶的打算,但他終究算是“攝政王一黨中人”,若是多爾袞倒臺了,他阿濟格絕對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覆巢之下無完卵!
“那個女人應該不敢對他下手吧?畢竟多爾袞,畢竟攝政王的實力強大影響深遠,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十四叔已無牌可打了,他還有什麼力量抗衡代善和那個女人?”雖遠在千里之外,合度卻對京城的局勢瞭然於胸,好似掌上觀紋一般清楚明瞭:“若是阿瑪能維持住湖廣的局面,那個女人就不敢對十四叔怎麼樣,最多也就是分庭抗禮不上不下的局面。否則的話,十四叔就真的很危險了。”
“也不見得吧?老十四真是有那麼急切,多爾袞還可以調錦州的吳三桂入關!”
吳三桂本是追隨阿濟格追殺闖軍的主力,但他畢竟不是“自己人”,關寧鐵騎實力不弱,頗爲清廷所忌憚,所以早已把他調到了錦州,美其名曰是駐守,其實就是在防着他。
一直以來,吳三桂都被看做是多爾袞的人,若真有什麼急事,多爾袞完全可以把吳三桂調入關內彈壓大局。
“若十四叔真的調了吳三桂入關,那就徹底的萬劫不復了。”合度的擔憂已寫在臉上:“吳三桂不是韓信,這種見風使舵之輩不可信!”
若是京城真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阿濟格的處境就真的非常危險了。
“棄黃石,走武昌,匯合所有人馬北上。”
合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僅阿濟格萬分詫異,連傅勒赫都深感震驚。
這等於是把整個湖廣拱手相讓了,朝廷肯定不會答應!這麼大的責任,就算是阿濟格也扛不起來。
“存地而失人,則人地皆失。存人而失地,必人地皆存。”
這句話的道理非常淺顯,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儘可能的保存有生力量,就算是一時局面不順,終究還有捲土重來的可能。
否則的話,就是人地皆失的可悲下場。
“只要咱們的實力還在,就算丟了湖廣又能如何?”合度說道:“攝政王會怎麼處罰阿瑪?最多也就是裝模作樣的申斥幾句而已。或許現在的十四叔正期盼着阿瑪這麼幹呢,好集中全力對抗那個女人。”
現在的多爾袞早已不復往日的強盛,作爲攝政王一黨中最強力的奧援,無論阿濟格做的多麼過分,都不會真的做出“自毀長城”的愚蠢舉動,而是一定會想方設法的爲他開脫。
或許,對於越來越勢單力孤的多爾袞而言,阿濟格的回撤正是一個增強自身實力鞏固中樞統治的大好機會。
至於說那個女人會不會同意放棄湖廣,那根本就不重要。
那個女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把阿濟格死死的拖在湖廣,最好和對手拼個兩敗俱傷。
“真的要回撤嗎?”
“現在還不着急,但阿瑪一定要做好放棄湖廣的準備。”合度說道:“局面還遠沒有達到必須放棄的程度,不妨再看一看,若是黃石能夠守住,就還大有可爲。若是連這黃石都守不住了,阿瑪就必須做出決斷了。”
當天深夜,黃州遭襲的消息傳來了。
雖然僅僅只是小規模的襲擊,但卻端掉了黃州府衙,府衙上下一百多個官吏無一倖免,全都被殺死在府衙之內。
知府蔡道鈞被活活吊死的府衙的門前。
最要命的是,黃州碼頭被徹底摧毀,一百多個細作鑿沉了大船封鎖了江面,短時間內從武昌府方向發過來的援兵根本就到不了這裡。
絕死鋤奸勇士們奇襲黃州的本意是掐斷從上游過來的支援,遲滯對阿濟格的支援,順便營造出混亂的氣氛,但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收到這個消息之後,阿濟格馬上就意識到西邊的支援不可能及時趕到了。
這一次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就採納了兒子的建議,放棄黃石城,放棄對長江一線不切實際的奢望,改走陸路不顧一切的朝着武昌府方向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