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以來,京城的局勢越來越不安穩,各種謠言就好像長了翅膀一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散傳播。
雖說在宣武門的這些個人披着大清國軍兵的號褂子,本質上也就是求個衣食豐足的老百姓,他們同樣在爲局勢憂心忡忡。
“我聽說,毅勇軍已經到了紫荊關一帶,眼瞅着就要過拒馬河了。”
“你說的那是隔年的老皇曆,昨兒個我三姑家的一個親戚路過涿縣的時候,就見到了毅勇軍的隊伍,刀槍鋥亮,炮筒子老長了。隊頭已經過了琉璃河,隊尾還沒有出涿縣縣城哩。”
“我的天爺,這得多少人馬呀?怎麼說也得有二三十萬吧?”
“二三十萬?我三姑家的那個親戚說了,最少五十萬,這還僅僅只是中路軍,要是連張大帥親自坐鎮指揮的西路軍都算上,少說也有一百萬,您還別不信,我三姑家的那個親戚看的清楚着呢。”
“乖乖,百萬大軍吶,就算是一個吐口唾沫,也能把京城給淹沒了呢!”
李紹的中路軍確實已經過了琉璃河,但那僅僅只是前鋒部。
其實中路軍是三路大軍當中最薄弱的一支,並沒有多少人馬。
至於人們說的三五十萬、甚至是百萬大軍之類的說法,完全就徹頭徹尾的謠言。
但是,在眼下這個局勢當中,連三歲的娃娃都知道這大清國是鐵定保不住了,至於毅勇軍到底有多少人馬反而不重要,人們寧可相信真有百萬大軍氣勢洶洶的朝着京城殺奔而來。
張啓陽的百萬大軍,和當年李闖的那百萬烏合之衆肯定不一樣,必然就是百戰百勝的虎賁之師。
當年這京城連李闖都擋不住,還能擋住張大帥?
笑話!
真相到底是什麼樣子,張大帥究竟帶了多少人馬,都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大家只是很清楚的知道一個事實。
京城肯定要完蛋,這大清國的喪鐘已經敲響。
對於這些底層小人物而言,這天下到底是大清的還是大明的,都和自己沒有多大的關係,只是期盼着戰爭儘快過去,最好讓張啓陽在一夜之間就把清廷打敗了,也好趕緊結束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好儘快過上太平日子。
餉錢已經拖欠了三個月,那三瓜倆棗的餉錢估計大清是永遠都不會發下來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點“外快”了。
按照以前的“約定”,私鹽販子小山子每從這裡通過六次,就會給大家分潤一個元寶的好處。
前一陣子確實是這麼執行的,大家也都拿到了那人見人愛的元寶,但是這幾次的銀子卻還沒有給呢。
在這樣的世道里,只有銀子纔是硬邦邦的道理,大家都惦記着那點錢呢。
雖然心裡一直都在惦記,但這事兒是鄭頭兒的首尾,由他從中作保,就算大家再怎麼心急,也不好意思去找鄭頭兒索要,就好像信不過人家似的。
“昨兒個,我去鄭頭兒家裡,發現鐵將軍把門,早就落了鎖。問了問街坊才知道,鄭頭兒的老婆孩子已經搬走了。該不會是鄭頭兒捲了大家的好處跑路了吧?”
如今這局勢,跑路的大有人在。
那些個達官貴人們看到局勢不好,逃的逃散的散,早不知跑了多少人,到衙門裡辦事都找不到人手了。
鄭頭兒若是捲了大家的那點好處跑路,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兒。
“胡說八道。”小六子很有信心的說道:“你們這些個狗日的,別在背後亂嚼鄭頭兒的舌頭根子。咱們這位頭兒仗義着呢,不是那種人,誰要是再說這種話,別怪老子翻臉。”
這個小六子,受過鄭頭兒的不少恩惠,自然極力維護鄭頭兒的聲譽。
“說什麼呢?這麼熱鬧!”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鄭頭兒推開了耳子房的門,笑呵呵的看着他的這些個兄弟們:“剛纔我連連打了三個大噴嚏,知道是你們這羣狗日的在背後說我壞話。”
“沒有,沒有,我們就是隨便閒聊而已,真的是隨便閒聊。”
衆人笑呵呵的迎了上去,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鄭頭兒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這人大家都是認識的,販私鹽的那個小山子。
因爲已經打過幾次交道,彼此之間已經算是相熟了。
見到此人,衆人無不眉開眼笑,紛紛上前打招呼。
鄭頭兒把帶來的一罈子酒和兩隻荷葉燒雞放到了桌子上,面帶微笑的說道:“趁着當夜值的兄弟還沒有走,大家都湊齊了,有個事需和弟兄們唸叨唸叨。這些個酒菜是小山子會鈔買來的,大家彼此認識一下,以後也好方便。”
販私鹽的小山子買來了酒菜,還和鄭頭兒一起過來,擺明就是來“結算”的,把前幾次的好處費一併給了大家。
順便再和衆人攀攀交情,以後好更方便他販私鹽。
就在鄭頭兒拍開罈子上的泥封給衆人倒酒的時候,販私鹽的小山子已取出十幾個元寶,全都是十二兩一個的小元寶:“承蒙諸位兄弟的照顧,最近做的比較順,這是以前委託老鄭答應下來的好處。”
這小山子,每日都要從這個關卡販運好幾車“私鹽”,也不知到底賺了多少銀錢,給大家分些好處也是爲了維持這條“走私通道”的意思。
“山子兄弟見外了,你是鄭頭兒的親戚,我們怎麼也得照顧一下。”
“什麼錢不錢的,都不打緊。反正就算是收稅查扣,我們也落不下什麼好處,還不是要給了朝廷?索性做個順水人情。”
雖然一個個都是說着客套話,但眼神卻始終不離桌子上的銀元寶,一副想要伸手去拿卻又不好意思的神態。
“都別拿捏着做出一副重義輕財的鬼樣子了,老子看的噁心。”鄭頭兒笑罵道“既然小山子都已把銀子拿出來了,你們就收着,若是再裝腔作勢,這筆錢就歸了老子算球。”
話一出,衆人紛紛伸手,每人揣上了一個銀元寶,笑嘻嘻的說道:“鄭頭兒是我們的老大哥,罵幾句也不羞。”
“最近確實手頭緊,家裡的老婆孩子一大杆子人,桌椅板凳地面天棚,穿衣吃飯都要錢,那就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哈哈。”
“讓山子兄弟見笑了,見笑了,見笑了!”
等到衆人把銀子分完之後,小山子又說了一句話:“其實呢,我的真名不叫小山子,大家以後就不要叫我山子兄弟了。”
小山子不叫小山子,這話看似詭異,卻很容易理解。
這販私鹽的營生本就不是什麼正經的勾當,雖然可以收穫暴利,終究是犯禁的事兒,若是被官府捉去了,輕則要吃官司蹲大牢,重的話說不定還要掉腦袋呢。
哪個私鹽販子肯用自己的真名實姓?
“敢問山子兄弟尊姓大名?”
這句話剛一出口,旁邊的那個人就用胳膊肘重重的捅了他一下,遞過來一個眼神兒:既然小山子已經用了假冒的名號,肯定不是想別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更不好問起這個。
但小山子卻一點都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着說道:“不要緊,不要緊,就是把我的真實姓名告知各位也是無妨的。我呢,姓張,就是張啓陽張大帥的那個張,本名臘月。”
張臘月,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原來是臘月兄弟,以後咱們就算是熟了,再走鹽的時候,哪怕不用你親自來,只要報一下臘月兄弟的名號,必定是一路順暢一路通行。”
張臘月朝着衆人拱了拱手,笑呵呵的說道:“諸位誤會了,其實我不是販私鹽的。”
不是販私鹽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鄭頭兒說你就是私鹽販子呀。
若你不是販私鹽的,哪有這麼豐厚的利潤?怎麼會花費大筆的銀錢買通關卡?
“臘月兄弟的車上裝的不是私鹽?”
“不是。”
“那……不知臘月兄弟做的是哪門子生意啊?要是方便的話,就對兄弟們說一聲,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說話間,張臘月已扯下了身上的罩衣,露出掩在罩衣之下的那一身黑衫。
這件黑色的衫子顯然已經穿了很多年,人長布縮的緣故顯得有些小,不怎麼合身。
這一身黑衫,還有從兩肩處延伸出來的那兩條紅線,在胸前交叉而過,怎麼看都覺得有些眼熟。
這不是……
“我是絕死鋤奸營的。”
當張臘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好像傻了一樣呆呆的看着他,下意識的把目光轉向了他們的老大哥——鄭頭兒。
鄭頭兒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一瞬間,所有人的腦袋裡都傳來一聲嗡鳴,感覺頭都炸了,全身的汗毛瞬間倒立起來,最本能的第一反應就是跳起來往外逃。
絕死鋤奸勇士的名頭比天都大,那是世間最暴烈最殘酷的勇士,是張大帥手下的死士。
大家都穿着清軍的號褂子,這絕死鋤奸的勇士一定是來要自己小命兒的。
無論什麼樣的漢奸賣國賊,只要是被絕死鋤奸勇士盯上了,就沒有好下場。
迄今爲止,還沒有聽說過哪一個漢奸能在絕死鋤奸勇士的手下全身而退,無一不是身死族滅的悽慘結局。
不知何時,張臘月手裡已經多了一柄短銃。
銃口指着衆人,銃機都已經張開了,只要稍微動下一手指,馬上就會傳來一聲轟鳴然後腦袋開花血濺當場。
“都別動!”
這句話比孫猴子的定身法還要管用,十六個大頭兵頓時被“釘”在原地,誰也不敢動彈一下。
“我……我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不滿一歲的娃娃,爺爺千萬饒命!”
“勇士饒了我等,這銀子我們不要了。”
能夠開口討饒的已經算是膽大包天之輩了,更多的則是被嚇的臉色慘白,嘴皮兒哆嗦個不停,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臘月依舊用短銃指着衆人,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衆人不要喧譁,然後微微的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了耳子房的門口,有意無意的堵住了出去的唯一通道:“把衣服脫下來,快!”
“快脫,快脫。”鄭頭兒趕緊把自己的號褂子和坎褲還有紅纓大帽子祛除下來,衆人有樣學樣,紛紛把軍裝脫了下來。
張臘月朝着外面招了招手,走進來幾個人換上了清軍的衣物。
“只要你們合作,就什麼事都沒有。”張臘月很從容的說道:“還需委屈列位片刻,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出來,否則的話,若有誤死誤傷那就不好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張臘月就把耳子房的房門反鎖了,將鄭頭兒和他手下的十六個兄弟全都鎖在裡邊。
那是絕死鋤奸勇士啊,比閻王爺還要可怕的天下第一死士,誰還能真的不怕了?
眼看着他們已經換上清軍的衣物在外面做出一副當值的樣子,耳子房裡的每一個人都清清楚楚的意識到必然會有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
只要這些個絕死鋤奸的勇士到底要幹什麼,他們已經無暇去想了,只想保住自己的這條小命兒!
“頭兒……大哥!”小六子素來膽小,早已嚇的尿意頻頻,舌頭都打結了,講話之時帶着明顯的顫音:“他們……他們不會真的要了咱們的命吧?”
十幾個人全都被反鎖在屋子裡邊,若是從窗外丟一個爆裂之物進來,這些人全都的被炸的粉身碎骨,早就怕的要死了。
“笨蛋!”鄭頭兒的神態還算正常,“你們也不想想,就憑咱們這些個雜魚小蝦,值得絕死勇士大動干戈麼?”
絕死勇士們潛伏了近一個月,他們的目標一定很大。
至於說被反鎖在物資裡的這些人,平日裡最多也就是狐假虎威的敲詐一下過往的小商小販,順便貪墨些厘金稅錢什麼的,應該不算是罪大惡極罪不可恕的漢奸吧?根本就不值得絕死勇士們出動。
“再者說了,我還在這裡呢,你們怕什麼?”
這話就好像是一劑強心針,登時就讓這十六個大頭稅兵不那麼怕了。
事情是明擺着的嘛,這些個絕死勇士根本就鄭頭兒招來的,連他都被反鎖在這裡邊,應該不會有太過於血腥的場面。
若是絕死勇士真的想從窗戶裡丟一個火藥雷進來,豈不是把鄭頭兒也殺死了嗎?
“京城是待不得了,這事過去之後兄弟們就趕緊跑吧。”鄭頭兒小聲的叮囑着他的這些手下們:“往鄉下跑,越偏遠的地方越好,要是實在沒有去處的,就跑去京南的齊家莊,過去之後報我的名號,會有人接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