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北京城的百姓而言,一年到頭似乎只有冬夏兩個季節,春天比兔子的尾巴還要短暫。
先皇的殯儀過後,家裡的春餅子還沒有吃完,就急匆匆的溜走了,緊接着就是炎炎盛夏。
還來不及體會春暖花開的愜意,夏天就又一次如約而至!
“休正月,賴二月,迷迷糊糊到三月”素來就是京城的傳統,就好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似的,夏天就已經來了。
似乎是在一夜時間,壟上的紅石榴花就開了,水塘裡的野荷頂着花骨朵含苞待放,田裡的麥子已經開始發黃,有些人家已經掛上了涼簾子和蚊帳。
農人們則開始忙碌起來,用石頭碌碌在地頭上反覆碾壓,將鬆軟的土地平整、夯實,準備作爲打穀場使用。
城裡的風流才子們紛紛換上輕薄的綾子衫,拿着描金的摺扇,約上三五好友高談闊論詩詞往還,煞是熱鬧。
鄭肅鄭頭兒身穿官袍腰胯單刀,邁步走進“水月軒”。
擎着大銅壺的夥計隨即小跑着過來,殷勤的打着招呼:“鄭大官人清閒,今兒個如何安排?還是老規矩麼?”
“老規矩。”
“好嘞!”提壺夥計殷勤的遞上手巾把子,給鄭頭兒抹了把臉,旋即朝着裡邊高唱了一嗓子:“燒餅三通,福盛醬菜一疊,小份兒的滷煮一份兒嘍。”
水月軒,從名字當中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處茶館。
如同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茶館一樣,水月軒雖然也賣茶水,但茶水從來都不是最主要的經營項目,在很多時候甚至完全就是免費的。
江南的茶館除了供應茶水之外,更多的則是各色細緻點心,還有說書唱曲兒的消遣,所謂的茶館其實就是休閒場所。
北京城的茶館則更進一步,更加的象是飯館了。
小龍包子、吊爐燒餅,雙味蒸糕是必備的品種,而燒餅配滷煮,再搭上一碟子店家自制的免費醬菜纔是真正的主打“品牌”,也是最主要的贏利點。
除了不辦酒席不做花式繁多的菜式之外,如“水月軒”這樣的茶館其實和飯館沒有多大的區別,基本上就是一家大明版的“快餐店”。
而鄭頭兒則是水月軒的老主顧!
只是今日和往常有了些許的不同,燒餅還是以前的燒餅,滷煮還是以前的滷煮,伺候的人卻換了,不是以前的那個夥計,而是水月軒的掌櫃。
水月軒的掌櫃比夥計還要殷勤,伺候的愈發體貼周到:“鄭爺,這碗油燜鍋貼是小店專一孝敬給爺的,爺一直都照顧鄙號的生意,權做小小的心意。”
掌櫃親自端茶倒水,還專門奉送了一份油燜鍋貼,按照行業內部的潛規則,這就是表示“有事情”了。
鄭頭兒最熟悉市井民間的世道,登時就明白了水月軒掌櫃的意思,摸出一錠二十五兩的中元寶,輕輕的放在桌角,笑呵呵的說道:“這眼瞅着就要到五月節了,也該給你們結賬了,得虧是掌櫃的提醒,要不然我還真的要忘記了呢。”
鄭頭兒雖然是水月軒的老主顧,但他吃飯從來不掏錢,這倒不是說吃霸王餐,而是當時一種很正常的社會狀況,按照後世的說法,就是“簽單”。
無論所有的生意字號商鋪買賣,都是允許賒欠的,而賒欠者多是相熟已久的老主顧,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熟客”,平時吃飯不必支付現錢,掛賬即可。
這個時代還沒有“財政年度”的說法,也不是說只有到了年末歲尾的結算一次。事實上,這個時代每年有三次結算的機會:端午、中秋和年關。
眼看着就要到端午節了,按照生意人的傳統,是要做一次大賬的,會盡可能的把“應有款項”收回來,以利於盤活資金清理賬目。
當然,對於鄭頭兒這樣的老客戶,絕對不會直眉白眼的說:“您的欠賬已經不少,應該給我們結算了”這種得罪人的話,而是採取一種很委婉的手法。
掌櫃的親自端菜伺候,還專門奉送了些菜式,其實就是在提醒鄭頭兒:您應該給我們結算了。
鄭頭兒這樣的市井中人,最是明白這一番舉動的含義,也知道端午前結算是例行的規矩,所以他才毫不猶豫的掏出了一錠元寶。
鄭頭兒直接就把錢放在桌子上,掌櫃的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但卻故作不知的客套着:“鄭爺這是做甚?是嫌小號伺候的不夠周全麼?”
“我在你們水月軒吃了好幾個月的白食,鏰仔沒有拿過,這眼瞅着就要過節了,也應該給你們算一算賬目。”
“鄭爺這是在打小人的臉呢,鄭爺是何等英雄,能到我們水月軒來吃飯,就是給了小人天大的面子,別家請都請不去呢,說什麼銀錢?”
京城裡的爺們兒就是會說活,尤其是生意人,這一口生意口訣說的滴水不漏,不僅和清晰的表達出了“要賬”的意思,還能顧全鄭頭兒的臉面,怪不得生意能做的這麼好。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把賬目給我結一結,要不然我以後還怎麼過來吃?”
“那小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掌櫃的趕緊取出賬本:“鄭爺在我們這總共吃過九十七頓,另加送四十六次。”
鄭頭兒笑道:“你就不必對我說這些細賬了,直接說多少錢吧,一個元寶夠不夠?”
“瞧鄭爺說的,鄙號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又不是攔路搶劫的賊匪,哪敢胡亂開價?總是十八兩四錢五分銀子,鄭爺體恤小人,給十八兩四也就清了賬目了,您這一個元寶,還有不少找頭呢!”
這一個二十五兩的中元寶,在市井民間就是一筆鉅款,差不多相當於一個普通百姓四年的家庭收入。
鄭頭兒再怎麼能吃,幾個月之內肯定也吃不了這麼多,那是他和手下兄弟們的總賬。
一箇中元寶肯定是夠了,根本就花不完。
鄭頭兒笑道:“也甭管多少了,就這一個元寶吧。”
“那剩下的銀兩是存在櫃上還是……”
“剩下的都是賞錢。”
所謂的賞錢其實就是小費,一下子就打賞了好幾兩銀子,在這樣的小店之中堪稱豪富闊綽了。
那掌櫃的早已歡天喜地,卻還是說着客套話:“這不是小人急着要賬,鄭爺是何等樣人,怎麼會在乎小店的這點飯錢?實在是……”
鄭肅鄭頭兒笑道:“甭說了,我都明白,這樣吧,你再給在座的爺們每人上弄一碗滷煮,也就是了。”
“謝鄭爺的賞!”
既然鄭頭兒要請在場的諸人吃一碗滷煮,他自然願意做這個順水的人情,眉開眼笑的吆喝起來:“前堂後廚的都聽真了,鄭爺請的滷煮,每位都有嘍。”
鄭肅鄭頭兒請水月軒所有客人吃滷煮,不僅帶動了水月軒的生意,還收穫了一大片叫好之聲。
“謝鄭頭兒的賞。”
“沾鄭爺的光了……”
“鄭爺好手面,當真是個敞亮的人兒……”
這位鄭肅鄭頭兒,原本是宣武門的一個城門守,絕對是個芝麻綠豆般的基層小吏。
但那畢竟是前朝老皇曆,再也翻不得了。
現如今的鄭肅早已今非昔比,已是從六品的副提舉。
京城之中,素來就是“勳貴滿地走,紫衣多如狗”,三品大員滿大街都是,根本就不足爲奇。
一個區區的六品稅官,而且是從六品,確實算不了什麼。
但鄭肅鄭頭兒這個從六品的官職卻含金量極高。
據說,鄭頭兒是有大功的,所以才連升三級,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成爲從六品的稅官。
最爲難得的是,因爲鄭頭兒在“雷霆行動”中發揮了“巨大作用”,毅勇軍特意頒下賞賜,據某些“消息靈通人氏”說,光是毅勇軍賞給鄭頭兒的元寶就有滿滿的一大箱子,另有寶石珠玉無數。
現如今的鄭頭兒,雖然不敢說是豪富,也絕對是正經的有錢人了,這輩子都衣食不愁逍遙快活了。
雖然鄭頭兒升官了,卻還是以前的那副老樣子,整日裡嘻嘻哈哈,一點官老爺的架子都沒有,反而愈發的親近了。
“鄭大人……”
“滾!”鄭頭兒笑罵道:“誰要是喊大人,就是打我的臉,我鄭肅不過是個看城門收厘金的,四九城的爺們都知道我的底細,我怎麼好充大人?”
“哈哈,還是鄭頭兒爽快!”
衆人紛紛湊上前來攀起了交情,無非就是一些“恭賀高升”之類的客套話,說着說着就開始說起了眼下的時政:“我聽說朝廷馬上就要離京南返了,有沒有這回事啊?鄭頭兒你是官面兒上的人物,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準信兒?”
鄭頭兒笑道:“大行崇禎皇帝和周皇后的殯儀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朝廷當然要回到江南去。若是不回去,烏烏泱泱一萬多人呢你管飯嗎?”
事情辦完了就要回去,看起來似乎一點毛病都沒有。
但若是仔細想一想的話,就能察覺到不對頭了。
不管怎麼說,這四九城都是大明朝的國都,而江南的金陵寧城不過是一個暫時的“駐蹕之地”,既然大明朝的江山已經光復了,朝廷也就應該順理成章的搬回來了,幹嘛還要走呢?
是不是真的如市井傳言所說的那樣,是因爲朝廷信不過張大帥,不敢在張大帥實際控制之下的北方逗留呢?
“胡扯什麼鳥毛的淡話?朝廷若是信不過張大帥,會從江南來到京城?”鄭頭兒說道:“張大帥是什麼人?乃我大明第一功臣,當初甲申年的時候,那是受過先皇託孤託國之重的國之干城。連大行崇禎皇帝都信得過李大帥,把孤苦伶仃的皇子公主們託付給他,把這復國的重任放在他的肩膀頭子上,你說崇禎先皇會看錯人嗎?”
“而今北地光復收復故都,張大帥早就給朝廷上了摺子,希望朝廷能夠搬回來,這叫天子守國門,正大光明的很呢。”
張大帥希望朝廷能夠北遷回來,而朝廷和皇帝又對張大帥十分信賴,那就乾脆搬回來好了,幹嘛還要回到江南去呢?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還是說有什麼不足以爲外人道的隱情?
作爲官面兒上的人物,鄭頭兒肯定消息靈通,必然知道一些普通老百姓無法知道的內情。
京城的百姓最爲關心時政,也最喜歡打聽這些事兒了。
對此,鄭頭兒果然做出了回答:“具體是怎麼回事,我一個屁大點兒的從六品那知道些甚?不過呢,我也聽到了一些消息,想來應該是靠譜的。”
“什麼消息?鄭頭兒給我們說道說道,也好讓我等張張見識唄。”
“朝廷北遷,是一件大事,不是象你搬家那麼簡單,這裡頭牽扯到的事情多了去了。”鄭頭兒做出一副“我就是消息靈通人士”的神態,對這些好奇的老百姓說道:“你們仔細想想,朝廷從江南搬到這裡來,得有多大的影響吧!”
“這第一,朝廷北遷,江南的京營可就不是京營了,當兵的當官的好幾萬人馬,應該怎麼安置?”
“這邊得有個新的京營吧?人馬從何處調度?錢糧從何處籌集?”
“京師衙門要不要搬?還是要廢掉一個再重新建立一個?這是開府建衙的大事情,不考慮周詳了,國家豈不是就亂了?”
“再者說了,就算朝廷搬回來了,陛下和那些個國家勳貴住在哪裡?宮闕要不要修繕?得修繕到什麼時候?銀子從哪裡來?這些都不考慮,就搬回來?難道要陛下爺住到你家去不成?”
相對於那些朝廷大事,最後這一點反而更容易理解:皇帝和內廷的安置問題。
皇帝和皇后已經整個內廷必然是要住在紫禁城的。
李闖撤離京城的時候,就放了一把大火,把紫禁城燒了一大半,雖然清廷入關定鼎之後曾經做過修繕,但那畢竟是僞清啊。
堂堂的大明天子,怎麼能住進僞清曾經住過的地方?
這紫禁城必須進行大規模的修繕和重新建設,最起碼也得重新裝修一遍,然後皇帝才能搬回來。
只要皇帝回來了,大明朝廷也就可以回來了。
“陛下和朝廷啥時候才能回來?”
鄭頭兒說道:“朝廷什麼時候才能從江南搬回來,我也說不準,但我估摸着,怎麼也得等到京城重整完畢煥然一新之後吧。”
只要京城重新建設一番,大明天子和大明朝廷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回到北京了。
但是,這也意味着短時間之內朝廷肯定是回不來了。
皇城和宮城的大規模裝修營建,絕不是朝夕之功,也不是說如同普通老百姓那樣粉刷一下牆壁裱糊一下天棚就可以了,而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對此,北京的老百姓們有着比較清晰的印象,因爲同樣的事情在明朝的時候就曾經發生過一次。
當初燕王朱棣起兵,打着奉天靖難的旗號把建文朝廷推翻了,重新建立了永樂王朝。
明成祖永樂皇帝朱棣的基本盤就在北方,所以纔打定了主意要把大明朝的都城從金陵寧城遷到過來。
對於歷朝歷代而言,遷都都是一件大事,不僅牽扯到許許多多的利益糾葛,還有多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瑣碎事物。
就算是當初的永樂皇帝,從決定遷都到最終遷都,也足足用了十九年的漫長時光。
雖然這一次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遷都,而是“回遷”,中間卻經歷了“大順”和“大清”兩個王朝的阻斷,還有更多的利益糾纏,只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遷回來的。
就算用不了十九年那麼久,肯定也會需要很多時間。
就算是一切順利,三五年已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估計了,若是稍微出點什麼岔子,十年八年都是有可能的。
人們總是比較健忘,真要是再過十年八年,誰還會記起今天的事情?
朝廷是不是會把都城遷回來,恐怕也就沒有幾個人會在意了。
至少,鄭頭兒就對此事表現出一副不怎麼關心的樣子:“遷都不遷都,什麼時候遷都,自然有陛下和朝中的大臣去操心,那都不是你我這樣的小人物應該關心的事兒。不過呢,眼下卻有個事情值得關係一下。”
“新華軍校已經從江南遷到了京城,就在小吳莊那邊,如今正在招募新生呢。”
“一路北伐,真正的硬仗大多是學生們打的,那些個學生們全都是大帥的弟子,一個個悍勇無比那就不必說了,更要緊的是全都得了大帥的真傳。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本事,乖乖,當真就是天下絕響,厲害的緊呢。千萬不要小瞧了這些學生,假以時日,這些人裡頭必然英雄輩出,也不知會涌現出多少將軍呢!”
只要是從新華軍校走出來的,就一定是人才,而且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才。
就算是沒有得到張大帥的衣鉢,哪怕僅僅只是學了個皮毛也相當的了不起了,以後做個軍官什麼的,絕對不在話下,出將入相都不是沒有可能呢。
大家都知道新華軍校就是學生們前途遠大不可限量,但新華軍校卻不是那麼好進的。
首先,年齡上就是一個很大的限制,只招募十幾歲的年輕人。
其次,對於學生的身份有着近乎於苛刻的限制,一般人還真的進不去。
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了。
新華軍校的第九期學生,對於學生出身的限制不再那麼嚴苛,也不僅僅只是這對毅勇軍子弟做內部招生,而是面對所有人。
除此之外,還擴大了招生規模:第九期學員,預計招生四千人。
這是新華軍校第一次正式對全社會做出的大規模擴招!
鄭頭兒說道“若是諸位想着自家的子弟能有出息,以後有個好前程,可以去小吳莊那邊去報名,說的能夠被軍校錄取了,可就真是祖墳冒青煙算是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