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裡的荷花開的正豔,擠擠挨挨滿眼碧綠,水榭之內涼風習習好不愜意。
“好大的一尾。”真的很難想象,如李安寧這種極度缺乏耐煩心的人,竟然真的能把塘裡的魚兒釣上來。
手忙腳亂的按住了那尾金鱗,喜的李安寧眉開眼笑:“肥成了這個樣子,少說也有三斤,或者四斤也說不定,足夠熬煮一大鍋魚湯了,貼了黃米饃饃纔是香甜,我這就給劉師傅拿過去。”
金絲雀看了看李安寧,嘴角勾起一個微笑的弧度,卻什麼都沒有說。
被李安寧釣上來的那一尾大魚是有明堂,喚作“金背銀絲雀舌鯉”,是非常名貴的觀賞魚類,其價值超過市面上的一筐鯉魚。
把觀賞用的名貴魚類拿去熬煮魚湯,這種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情也就只有銀雀兒能做的出來。
雖然搬到這奢華的大帥府已好幾年了,但李安寧依舊保持着在小吳莊之時的那種“鄉土”作風,經常做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就好像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小丫頭。
但是金絲雀卻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小丫鬟了,連她自己都能清楚的感覺到那種日新月異的成長。
和以前相比,現在的金絲雀更加成熟,變得更加內斂,從表面上看起來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儀態和氣度。
然而真正的大變化則是來自內心。
自從老爺率兵出去打仗之後,雖然每日裡都有很多消息在這裡彙總,通過金絲雀再次傳達出去,但她卻愈發的清閒了。
作爲張啓陽的“私人秘書”,金絲雀做事的手法愈發熟練,絕大多數事宜已不需要再請示張啓陽,直接就可以自己做主,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隨着工作效率的提高,她逐漸擁有了大把的空閒時間。
和妹妹銀雀兒不一樣,有了閒暇的金雀兒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讀書。
《論語》、《志書》、《經史》之類最常見的傳統書籍,她根本就不屑於翻看,更沒有心思去看那些天馬行空的奇談怪論鬼怪妖狐,而是專門閱讀張啓陽的手書。
比如說她現在正在閱讀的這本《國族論》,就是出自張啓陽的手筆,同時也是新華軍校的高級課本。
“夫國家者,實爲統治階級統治民衆之暴力工具,律法爲統治階級之意志體現。”
短短几句話,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國家的本質。
如“階級”這樣的新鮮詞彙,金絲雀還不是完全理解,但卻能夠猜出一個大概。
什麼是國?
就是統治階級的暴力工具,所謂的國法律條根本就不是爲了公平公正,而是爲了體現統治階級的意志。
“夫民族者,國之根本之要也,國家如履民族如足,從來以履適足而不可削足適履。”
民族和國家的關係,就如同腳和鞋的關係,國家的存在就是爲了保護民族和便於民族的發展,當國家和民族之間的關係變得不那麼合適的時候,就應該改變國家,而不是改變民族。
這樣的言論,明顯就是屬於當時被稱爲“屠龍術”的範疇,一般都是不傳之秘,但張啓陽卻把這些個理論當做是一種基本的東西,在整個新華軍校推廣。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蘊含深意,鑽之彌深仰之彌高,越想越有道理,偏偏這些個道理在那些滿是聖人教誨的經典書籍當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古往今來的聖賢們真的不明白這個道理?
還是說他們不敢這麼直白的說出來?
亦或者是別有用心?
金絲雀已經很清楚的感覺到了,她已經看到了這個時代的真相,看清楚了國家運行的根本。
這些道理絕不可能是憑空想象出來的,一定需要極其深厚的積澱和極其廣博的見識。
每次閱讀張啓陽的文字,金絲雀都有一種打開了新世界大門的感覺,張啓陽說的那些話全都給她一種煥然一新的醒悟,就如同佛家經常說的“醍醐灌頂”。
現在的金絲雀,已經擁有了遠超這個時代的學識和見識,但她卻知道自己腦海中所有的那些東西,全都是在張啓陽的潛移默化之下得來的。
和張啓陽相比,就如同螢火之比皓月涓滴之比汪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張啓陽胸中的學識必然浩淼如海,對此金絲雀絕不懷疑。
也只有如金絲雀這般和張啓陽極度親近,並且貼身追隨多年,更有張啓陽的可以栽培,才能真正體會到這些知識到底有多大的作用。
就憑張啓陽的胸中所學,治國安邦展布經緯根本就是最順理成章的事情,以他現在的條件,就算他想實現江山更替王朝改換的目標也不過是易如反掌。
北方的清廷,阿濟格也好,多爾袞也罷,和張啓陽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沒有絲毫可比性。
至於說順治小皇帝,用張啓陽的話來說,那隻不過是個小娃娃。
甚至連孝莊太后,都被他說成是“只會玩弄權勢平衡”的小角色,所有的手段都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根本就不能稱之爲對手。
哪怕是被稱之爲大明中興之望的聖天子復隆皇帝,也不過是張啓陽樹立起來的一個傀儡而已,至於說蔡楓華黃宏東之流,最多隻能算是個老派的官僚。
只要張啓陽願意,完全可以把他們一掃而空,別說是權傾朝野,就算張啓陽自己想過一過皇帝的癮,也不是沒有機會。
但張啓陽卻始終沒有那麼做,並沒有讓這朱家天下變成李家王朝,這其中的根本原因只有金雀兒一個人最清楚了。
這是一個成本問題,相對於金鑾殿上的那張龍椅,張啓陽更看重“民族”二字。
也只有這兩個字,能夠完全凌駕於張啓陽之上。
至於說其他一切的所有,包括生前身後名,皇權霸業,和民族比起來,全都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
因爲他只對民族負責。
至於說張啓陽的最終目標是什麼,金絲雀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但卻無法清除的表達出來,她知道張啓陽的心很大,大的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隨着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金絲雀根本不需擡頭,就知道來者是誰。
只有劉乾龍能夠在不經通傳的情形之下直接走到這裡來,若是換個別人,根本就不能深入到大帥府的核心之地。
對於劉乾龍這個人,李安寧極度的不喜歡,也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私下還總是稱他爲“江湖騙子”。
心狠手辣、狡詐兇殘,做事不留餘地,而且生的形容醜陋樣貌兇頑,長的好像是一隻成了精的大老鼠,劉乾龍幾乎具備了壞人的所有典型特徵,但卻是唯一一個可以直接走到金絲雀面前的人。
因爲他是張啓陽的重要親信。
這個老東西總是以張啓陽的“謀主”毅勇軍的“軍師”自居,看起來好像有些狂妄,但張啓陽卻很器重他。
“劉乾龍這個人,無論是手段還是心智,都是上上之選,差不多已經可以算是亂世梟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格局太小。”這是張啓陽對劉乾龍的評語。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對張啓陽最瞭解的話,第一個當然要首推朝夕相處的金絲雀,金絲雀之下就得是劉乾龍這個老傢伙了。
老傢伙總是自稱可以當張啓陽一半的家,做他一半的主,這話還真的不算是誇張。
外事不決之際,劉乾龍這個老傢伙確實可以做主。
至於說“內事”,金絲雀也能替張啓陽做一半的主,算是她的內務大總管兼貼身秘書。
這兩個人都能做張啓陽一半的主,湊到一起必然是有要緊的事兒。
金絲雀雖然沒有任何官職,而且她的身份僅僅只是張啓陽的丫鬟,但卻地位超然,就算是劉大牛、楊樹林、劉春生他們那些高級軍官對她也頗爲客氣,只有劉乾龍這個老傢伙對金絲雀一點都不客套。
既不見禮,也不寒暄,一屁股坐到了金雀兒對面的水榭欄杆上,沒有任何開場白,單刀直入直接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條子。
“大姑娘,你看看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呢。”
紙條上寫滿了字跡:“朕與其指天盟誓,但使黃河如帶,泰山如黍,明有宗廟,爾無絕世,除謀逆外,永不加罪。”
金絲雀是何等聰慧之人,根本就不需任何解釋,一看這個字條就明白了個大概,抿嘴兒微微一笑:“這應該是皇上的話吧,說的好慷慨好動聽!”
“嗯,是咱們那位皇上昨天在朝堂上親口說的,我已抄錄下來,要不要提前送到徐州去?”
只有金絲雀才能直接聯絡遠在徐州作戰的張啓陽,皇上要修建功高樓還說出了這麼重要的誓言,是不是應該讓張啓陽提前知道?
皇上指天盟誓,說一定會善待功臣,這麼重要的話語又是在那麼重要的場合當中說出,親耳聽到這些話語的文武百官自然胸中血沸大生效死之心。
金絲雀卻一點都不在意,隨手就把那張紙條扔進人工湖當中,輕描淡寫的說道:“這樣的空口之言沒有必要給老爺看,而且我相信老爺一定不會在相信這些個廢話。”
皇帝的誓言何其之鄭重,到了金絲雀的口中,卻成了毫無作用的廢話!
作爲張啓陽的左膀右臂,劉乾龍的態度和金雀兒完全相同:對於皇帝的誓言,半個字都不信。
連他們都不信的東西,張啓陽怎麼可能會相信?
“這些個空口大話,就算是說的口吐白蓮天花亂墜又能怎樣?劉乾龍斜着眼睛很是不屑的說道:“當年的朱洪武可比咱們現在這位皇帝說的好聽多了,連免死牌都頒發了四十二面,還不是照樣放了狗屁?”
劉乾龍說的是事實:大明朝的開創者,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在建立大明朝之後曾經大肆屠戮功臣,弄的人心惶惶。
在屠殺的過程中,爲了安定人心同時也是爲了不引起意外的變故,朱元璋鑄造了四十二面免死牌。
把自己善待功臣與功臣同始同終的誓言銘刻在生鐵之上,這叫做鐵誓。
結果呢?
沒過幾年,那些拿到免死牌以爲平安無事的四十二個功臣,被朱元璋殺了四十一個。
唯一一個倖免者並不是因爲朱元璋不想殺他,而是因爲在朱元璋動手之前就自己先病死了。
在劉乾龍看來,什麼樣的誓言都是狗屁,朱元璋連免死牌都發下去,還不是照樣想殺就殺?
甚麼指天盟誓,都是騙小孩兒的玩意兒,要是真信了只能說明自己的智商有問題。
“自古功高鎮主者,從來就沒有好下場。”劉乾龍說道:“好在咱們的張大帥有毅勇軍在,有新華軍校在,這纔是真正的護身符。若是我老劉,早就自己去做皇帝了,哪有這麼多的麻煩?咱們大帥卻是顧慮太多。”
張啓陽爲什麼不逆而奪取篡而上之,最根本的原因金絲雀顯然比劉乾龍更清楚,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說的太過於透徹,因爲劉乾龍不懂。
有些超過這個時代的見識,就算是如劉乾龍這樣的人傑,也是不明白的,因爲他也受到了時代和歷史的侷限。
“看來咱們這位皇帝是真的拿不出什麼東西了,只能用這些個虛言來讓臣民將士效忠。”
用一句概括性極高的話語結束了這個話題之後,金絲雀問道:“劉先生來找我,恐怕不僅僅只是爲了這個東西吧?”
“哈哈,我就喜歡劉先生這個稱呼,聽着就舒坦,也只有你大姑娘能看出老劉的胸中錦繡。”
劉乾龍捻着那幾根稀稀拉拉的鼠須笑的見眉不見眼,就好像是在對多年的至交好友說起家長裡短的小事兒一樣,輕描淡寫的說道:“皇帝甩開了內閣,任命李杉爲徐州知府了。”
“什麼時候的消息?”
“昨天晚上,估計這幾天會正式公佈,那李杉很快就要去徐州上任了。”
“不是說徐州知府的人選是你麼?怎麼又換成了探花郎?”金絲雀笑着說道:“看來,咱們的這位皇帝還是對老爺有些戒備提防之心呢。他已不是第一次踢開內閣自作主張了,看這個架勢,咱們的皇帝越來越強勢,分明就是想成爲雄才大略的英主呢。”
“哪個皇帝不想成爲一代雄主?漢獻帝不想?唐哀宗不想?光想有個屁用?”劉乾龍隨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細細的牙籤,用很不雅觀的姿勢剔着牙花子:“我老劉還想當玉皇大帝呢,當得成?”
“大姑娘你儘快把這個消息發出去。”劉乾龍朝着碧綠的湖水吐了一口口水:“說實話,我真的不稀罕什麼徐州知府,我也不想去做這個知府。老老實實的留在京城多好,說不準哪天局面一變,我老劉還要再次大顯身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