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第二百九十九章

監獄裡的樑父樑母日子也不好過。一道門, 門裡門外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在門外,早些年國企那是個香餑餑, 樑父樑母雙職工日子過得滋潤極了。後來大兒子沒考上高中,也進了廠子上班,家裡條件就更寬裕了。不然就憑他們重男輕女的勁頭,也不會讓樑紅英一路讀上去。

好日子一直到了九二年, 國企開始大規模改革,破產的國企越來越多,開始按照效益計算工資了。

樑母被下了崗, 還生了一場大病,把遣散費花了個精光不夠還倒貼了積蓄。

樑大嫂不得不留在家裡照顧婆婆和孩子。

而樑家的男人吃大鍋飯吃慣了,出工不出力了這麼些年, 已經受不了苦。

也就是那時候樑紅英大學畢業分配了一份還可以的工作,一家人的日子雖不如之前倒也能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爲有樑紅英給他們兜着底,所以樑家人不願意賺辛苦錢。

樑父樑母手裡捏着樑紅英的工資, 兒子都需要他們補貼, 在家地位隱隱更高了些。

再後來,從許家要來一大筆彩禮, 手頭上有錢, 日子就過的更加舒服。

樑父樑母見天兒的朝着樑紅英哭窮,可家裡這日子過得比左鄰右舍都好, 每天桌子上都能見到葷腥, 幾個男人還能喝幾口小酒。

好日子就在三個月前戛然而止, 樑父樑母進了門裡面,別說兒媳婦伺候他們了,作爲新人他們得伺候老人。

樑父在家霸道慣了,剛開始在看守所那一個月,吃了不少苦頭。之後的日子也不好過,樑父深深地懷疑是許家買通了人報復他們,有錢能使鬼推磨。

樑母也不好過,她身體不好,以前在家沒事都是躺在牀上看看電視逗逗寶貝孫子,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那都是樑大嫂要做的事情。多少年沒幹過活了,可到了這裡頭,什麼都得自己來,還得被人欺負。

這日子是真正的泡在黃蓮裡似的,樑母枕頭都哭溼了好幾回。

原以爲這樣已經夠慘的,萬不想坐牢還得被人討債。

許家這羣殺千刀,這麼趕盡殺絕也不怕斷子絕孫。

母子二人淚眼相看,皆是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恨。

賣房賠償,樑母哪能同意,賣了房子,一半的錢就得給許家,剩下那點錢哪夠再去買個兩居室,大兒子一家可怎麼辦,還有他們出去以後住哪兒。

樑母咬着牙在忍,可大兒子嚇成這樣,這是活生生剜她的心啊。

然而讓他們賣房,還是點不下這個頭,現在賣了,以後想買就難了。

樑母給樑老大出了個主意,“你讓紅英去求求許家,他們不是想離婚嗎?只要他們不追債,就讓紅英離。”

“可是媽,就算紅英不同意,這婚判離的可能性也很大。”樑老大早就打聽過了,這算什麼條件。

樑母咬牙切齒,“那你就讓紅英去他們那鬧,就說他們要是再這麼逼人,就吊死在他們門口,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樑老大嚇了一個哆嗦,頭一個想到的是,“他們會不會報復我們,媽,算了吧,咱們鬥不過他們的,他們許家有權有勢,我們怎麼跟他們鬥。要是他們生氣了,他們對付牛牛怎麼辦,他們那麼有錢,隨便花點錢就夠我們受的了。媽,算了吧,算了吧。我都想好了,賣了房,剩下的錢,讓牛牛媽做點小生意,我們好好掙錢,存幾年,再買個房。”他已經被連恐帶嚇的嚇破了膽。

一提寶貝孫子,樑母就泄了勁,許家這羣喪天良的真的幹得出來,連老人都不放過,還能指望他們對孩子手下留情。

樑母越想越是難過,他們家怎麼就惹上了這麼一羣泯滅人性的喪星,當初就不該同意這門婚事的,這哪是結親分明是給自家結了個禍端。

“紅英呢,她怎麼沒來?”樑母怒氣衝衝地問道。

樑老大,“她今天要加班。”

樑紅英從京城回來,正合了他們的意,催着她去找了一份私企的財務工作,做六休一,每個月750,比之前那份工作工資還高了點。

做了一個月之後,樑老大就揹着樑紅英打電話去京城的單位辭了工作,絕了她回去的後路,回去幹嘛,留在津市照顧家裡纔是正理。

樑紅英知道之後一通痛哭,只覺得和許家寶更遠了。

樑母又問,“紅英怎麼說,她也想讓你賣房。”

樑老大一臉厭煩,“她除了哭哭哭,還能幹嘛,晦氣死了。”

“沒用的東西!”樑母恨聲道,“你回去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讓她去向許家求情。”

“沒用的,媽,你是沒看見,許家人那是恨毒了她,她去求只會火上澆油。”樑老大不是很理解老一輩的想法,之前剛出事那會兒也是,姑姑叔叔讓他們去求許家原諒,結果被打了出來,他胳膊都被打青了。

現在是他媽,也覺得求一求就能行。許家寶跟個死人似的,他爸媽可就這麼一個兒子,怎麼可能對他們心軟。也不知道他媽哪來的自信,覺得妹妹去求就有用,她肚子裡又沒揣着許家的種,人許家怎麼可能給她面子,最恨的就是她了。

樑母悲聲,“難道只能賣房子,沒了房子,你們住哪兒去啊?”

樑老大也是滿面愁容,“先租吧,媽 ,那羣討債的一看就不是善茬,要是咱們不還錢,他們說就去我單位找我,還會去牛牛學校,姑姑叔叔表弟表妹他們單位也要去,還會天天來咱們家,以後就不是說說話的事了,他們會打人的。他們真幹得出來的,媽,那你說我這日子怎麼過啊。鬧到最後照樣得還錢,媽,咱們認了吧,誰讓我們倒黴。”樑老大是真的被嚇住了。

樑母悲哭一聲,“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養了這麼個招禍的女兒。”

從樑母那出來,樑老大又去了樑父那所監獄,樑父暴跳如雷,但是最後還是和樑母一般在樑老大的哀求下無奈妥協。

拿到父母的授權證明之後,樑老大又向法院報備,這房子處於查封狀態,沒有法院允許不能買賣。

賣房的過程並不順利,因爲都看出他急着用錢。樑老大哪捨得賤賣,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約定的日期也沒能拿到錢。

樑老大在單位又被那羣彪形大漢堵住,連領導都驚到了,不滿的說了樑老大幾聲,讓他注意影響。

樑老大心驚膽戰,聽說廠子要裁一批人,這節骨眼上在領導這裡掛了號,樑老大一個哆嗦,眼前黑了黑。

他不得不在價錢上退了一步,可還是談不攏,樑老大心急如焚。

這天一大早就被一聲高亢的尖叫聲驚醒,嚇得樑老大從牀上跳了起來,聽到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

樑老大打開門,就見走廊上站了好幾個鄰居,對着他指指點點。

樑老大臉一白,回頭一看,大門和牆壁上佈滿了血紅的大字‘欠債還錢’。

樑老大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哇哇哇,媽媽。”也被吵醒的牛牛聽到動靜跑出門,被嚇得咧嘴大哭。

白着臉的樑大嫂抱住兒子哭,“還讓不讓人活了。”瞥見慘白着臉站在旁邊的樑紅英,樑大嫂放開兒子撲上去就是一巴掌,“都是你這個掃把星,要不是你,我們怎麼會這樣。你就是個害人精,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

圍觀的鄰居看下去了,上前拉開歇斯底里的樑大嫂,又看了看披頭散髮臉頰發紅的樑紅英。

樑紅英呆愣愣地站在那兒,彷佛捱打的那個人不是她,整個人跟沒了魂似的。

一個大媽嘆了一口氣,這怎麼能怪紅英,這分明是他們自己自作自受。這丫頭本來能過得多好啊,夫家有錢,男人對她好也有本事,要不是樑家這羣人當攪屎棍,多叫人羨慕哦。

圍觀的鄰居越來越多,有安慰的,也有害怕連累自己勸他們趕緊還了錢的,更不乏幸災樂禍的……

樑老大黑着臉拉着老婆孩子還有樑紅英回到屋裡頭,關上了門。

留在外面的鄰居就聽見裡頭夫妻倆吵了起來,伴隨着哭聲,砸東西的聲音,議論幾聲,各自散了,都還要上班呢。

樑老大哪有心思上班,可不上班又不行,一家子又不能喝西北風管飽。

樑紅英的工資大部分得給牢裡的爸媽和兄弟,有錢才能吃的好點,才能打點獄友少受點欺負。這一塊就去了400,老二兩百,老兩口各一百,這是他爸媽的意思,寧肯自己苦點也不能苦了弟弟。

剩下的工資抹掉零頭交上來當伙食費,也才300,加上他自己的工資,四個人不到七百塊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他讓老婆去找工作,可她文化低,又那麼多年沒上過班,找到的只能是洗碗保潔這種工作,幹不了幾天就說別人不拿她當人看,氣呼呼回來了。

所以,樑老大哪裡敢不上班,要不然家裡都掀不開鍋了。這會兒,樑老大自己都是想賣房算了,這日子實在是太苦了。

內憂外患之下,樑老大終於咬着牙大降價把房子賣了出去,刨掉各種稅費手續費,到手465八0,屬於樑父那一半的錢直接由法院轉入許向黨的賬戶裡。

樑老大那個心疼啊,可就是疼死了也沒用,只能勸自己想想手裡這兩萬三的錢。

這有了錢,又沒了追債的,樑老大的腰板立馬挺直了。在騰屋子前找到了一間七成新的兩居室,一個月一百七的租金。

樑大嫂在牛牛屋子裡擺了張行軍牀,“紅英你就和牛牛住吧。”這裡的陽臺是開放的,房東也不讓他們改動。

牛牛跳起來,“我不要和姑姑睡,我是男孩子,不能和女人睡一個屋,我要自己睡。”

樑大嫂拍了他一下,“毛都還沒長齊,還男人女人了。”

牛牛往地上一躺,打滾哭喊,“我就不要和姑姑睡一起,我要自己睡。”

樑大嫂那個尷尬。

樑紅英垂着眼道,“我申請宿舍好了。”

“這哪行啊。”樑大嫂頭一個不答應,搬去宿舍,伙食費她怎麼收,誰給她幹家務。

最後,那張行軍牀被搬到了客廳裡頭。

樑紅英怔怔地坐在簡陋的牀上,眼神放空,思緒不知道飄哪去了。

這個家冷冷冰冰像個棺材一樣,大哥怪她怨恨她,大嫂對她只有算計,她想逃,可她不知道能逃到哪裡去,也不敢逃。

樑大嫂瞧得有些心虛,找了個藉口躲回屋子裡頭去,“紅英最近有些不對勁,整個人都木愣愣的。”

樑老大沒好氣,“家裡被她害成這樣,她要是高興的起來,還有沒有良心。”

樑大嫂嘴角動了動,說句良心話,這家弄成這樣,和小姑子的關係還真沒多大,不過她什麼都沒說,同情只是一時,利益纔是永恆的。

低頭看着丈夫愛不釋手地把玩着存摺,樑大嫂眼神動了動,“媽讓你存一萬定期,你存了嗎?”

“存個屁。”樑老大冷笑,“存起來不就是給老二出來用的,這房子老早就說好是給我的,現在我白白少了一半,還得再分一半給老二,爸媽就是偏心。要不是老二衝動,他們會坐牢,到現在還惦記着老二。居然還讓我每個月再給老二一百塊錢,他一個人就要三百塊,他這是去坐牢還是去享福的。”

樑大嫂嘴角一勾,口中道,“那爸媽問起來。”

“問起來又怎麼樣,錢在我這了,還能搶過去不成。”樑老大哼了一聲,對於老兩口的偏心,他不滿很久了。

樑大嫂欣喜,“爸媽也是,太偏心了,老二在裡頭國家包吃包住的,哪用得着這麼多錢,咱們在外面才艱難呢。”

樑老大心有餘悸,“以後就好過了。”

且說許家這邊,許向黨收到賠償金之後,就捐給了天使基金會。

許清嘉得到消息後,讓秘書取了五萬現金存進許家寶的醫院賬戶。

許家寶目前還住在iu病房裡,雖然已經過了一個月的黃金治療期,但是許向黨和周翠翠顯然沒有放棄,還在嘗試着治療,所以費用頗高。

幸好許向黨和周翠翠有點家底,倒是還能負擔的起。像許向華許家康和許清嘉這樣經濟條件好的,在金錢上也不吝嗇搭把手,知道直接給錢他們不會收,都是直接交給醫院的。

這病燒錢還沒個底,作爲親人,哪能看着他們賣房賣店面的治病。說句不吉利的話,這家寶要是有個萬一,身邊有錢,活着的人日子總能好過點。

八月份,許家寶和樑紅英的離婚案開庭,地點在京城。

許家這邊,許向黨以監護人的身份出庭,他沒讓周翠翠來,怕她見了樑家人受刺激。許家寶一病不起,周翠翠也去了半條命。

許清熙陪着母親去醫院看望兄長。

陪着來的是許家磊和許家康,有個什麼,兄弟倆還能照應下。

樑紅英那邊一個人來的,樑老大和樑大嫂對這個案子都沒興趣,許家寶名下又沒有什麼財產可以分,這官司有什麼打頭。

樑紅英滿臉的憔悴,較之上個月,整個人又瘦了一圈,站在那兒就像一具會喘氣的木偶。

許向黨做好了樑紅英哭哭啼啼不同意離的準備,沒想從後到尾,她都是出奇的平靜,平靜地同意了離婚。

樑紅英雙手死死捂住嘴,不想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哥說,她哭起來很煩人,煩的他想打人。

但是她真的忍不住,她不想離婚的,她想等他,哪怕等一輩子她都願意。

可除了她,所有人都想她和家寶離婚,包括她的家人,還包括家寶的家人。

他們都不想他們再在一起,他們說,發生了那麼多事,如果家寶醒過來,他也是要離婚的。她爸差點打死了家寶,家寶的家人把她爸媽還有弟弟送進了監獄,他們還怎麼在一起!繼續維持婚姻關係,對兩邊都是傷害。

沒有財產要分,官司順利很多。倒是有2八00的債務,是許向黨整理許家寶東西的時候,從他的筆記本里找到的記錄。

在單位同事來探望許家寶的時候,許向黨拿着筆記本跟人覈對了下,替兒子還了債,不能讓人在背後戳兒子脊樑骨的。

不過許向黨也沒提這一茬,他不想再跟樑紅英糾纏下去,只想一刀兩斷,最好這輩子都別再見面。

結束的時候,淚流滿面的樑紅英朝着許向黨彎下腰,哽咽道,“對不起。”

許向黨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神裡一點溫度都沒有。

這是許向黨最後一次見到樑紅英。

樑紅英回到了津市,離婚以後,身體裡最後一樓魂都被抽走了一般。她整個人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唯獨工作的時候纔像個人。

所以樑紅英喜歡加班,她是公司里加班最多最勤快的一個,而且加班到八點,雖然沒有加班工資,但是有一頓晚飯補貼。

這工作多了,在家的時間就少了,樑大嫂很不滿,摔摔打打,“見天兒這麼晚回來,也沒見加工資,你別是出去玩了吧。”

樑紅英垂着眼不吭聲。

樑大嫂剜一眼,唱作俱佳,“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嫁到你們樑家,一天福沒想過,盡老媽子似的伺候人,一個個都得大爺似的,等着我伺候。”

樑老大不耐煩,“你哪來這麼多話。”轉頭看着樑紅英,“以後早點回來,這麼勤快乾嘛,又不給你漲工資,人家只會拿當你傻子。”

樑紅英還是一聲不吭。

看她這死樣子,樑老大就來氣,擺着一張喪氣臉幹嘛,“誰欠你錢了,你甩臉子給誰看。”

樑紅英還是沒反應。

樑老大氣得想打人,怒氣上頭直接一腳踢了過去。

毫無防備的樑紅英被踢的倒退三步,摔倒在行軍牀上,腦袋重重的撞在牆壁上,咚一聲,霎時眼前一黑。

連老大和樑大嫂俱是嚇了一跳,看她慘白着臉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許家寶。

“你,你沒事吧?”夫妻倆趕忙跑過去。

樑紅英緩了一會兒,眼前金星才退散,她摸了摸後腦勺,疼得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撞了頭這麼疼,她都沒出血都疼成這樣了,家寶該有多疼。眼淚在眼眶裡轉了轉,滾滾而下。

看情形沒事,樑老大夫妻倆鬆了一口氣,看她又哭起來,樑老大又心虛又煩躁,索性轉身回了屋,眼不見爲淨。

樑大嫂看了看她,乾笑了下,“你哥廠里正裁人呢,他心裡不好受,不是故意的。”

見樑紅英還是沒反應,樑大嫂覺得沒勁,也懶得再解釋,反正她就是這麼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性子,遂也轉身走了,走出兩步,想起來,“記得把廚房裡的鍋碗洗了,還有換下來的衣服在陽臺上,記得洗掉。”

還是沒反應,樑大嫂也不在意,反正她會洗的,進了屋,見樑老大悶頭抽菸,埋怨了一聲,“你也是的,沒輕沒重,萬一把人打壞了怎麼辦?”

樑老大抖了下煙,“看着她就來氣,欠了她幾萬塊錢似的。”

想起樑紅英那張晦氣臉,樑大嫂也不舒服,死氣沉沉的。

樑老大憂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氣,“我可能得下崗了。”

“確定了?”樑大嫂臉色一變。

樑老大悶聲嗯了一下,“廠子效益越來越差,這幾年都在虧錢,據說這次要下崗一百多個。”

樑大嫂湊過去,“賠多少?”

“工作滿幾年就賠幾個月工資。”

樑大嫂,“你幾年了?”

樑老大愁眉苦臉,“13年差兩三個月,算13年,四千出頭。”一下子拿這麼一筆錢是開心,可以後的生計怎麼辦?他沒文化又沒技術,上哪去找工作,現在這工作雖然掙得少,但是輕鬆。

樑大嫂眼珠轉轉,“乾脆咱們自己做點生意吧。”

樑老大下意識反對,“生意哪有這麼好做,小心賠死你。”

“試試看不就知道了,我跟你說,麻將館老闆娘她老公賣電腦,現在一個月掙萬把塊錢咯。以前也就是個下崗工人,現在人家大房子住着小轎車開着,還給他媳婦開了個棋牌室打發時間。 ”樑大嫂豔羨極了,搬到這邊之後,她被鄰居帶着迷上了打麻將,每天都去旁邊的棋牌室報道,輸得多贏得少,爲這兩口子吵了好幾回。

可樑大嫂上了癮,不管怎麼吵麻將照樣打,打得家務都不想幹了。今天樑老大這麼大火氣,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回到家,樑大嫂人還在麻將桌上,飯都沒做。

一聽麻將館,樑老大臉色就不好看了。

樑大嫂訕訕一笑,“明兒我去問問看老闆娘有沒有路子,你別小看打麻將,我認識了好幾個有錢的女的了,讓她們指點下,咱們不就發財了,也不求多,每個月能賺個一兩千就很好了。”以後她就能隨便打麻將,不用像現在似的,輸個二十塊錢就肉疼的要死。

樑老大有點兒心動又有點兒狐疑,“成嗎?”

“試試看不就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問問。”晚上躺在牀上,樑大嫂都在暢想發了財以後,她要換所大房子,再買個大金鐲子,也要開小汽車嘞。

越想越激動,樑大嫂激動的直到後半夜才睡覺,還做了個大美夢。

大半年之後,美夢破碎。

就算是被稱爲黃金十年的八十年代,也不是隨便一個人擺個地攤都能發財。更何況是在九十年代末期,樑老大夫妻倆,一沒能力,二沒自律,三沒人脈,四沒眼光,五沒毅力,連人品都欠奉。

註定了他們是創業大潮中的一對炮灰,把買房前和遣散費賠了個精光不說,還欠了兩萬多的債。

窗明几淨的兩居室早就租不起了,一家人搬到了老城區的‘貧民窟’裡。

出獄的樑母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個境況,陰暗潮溼的平房,屋子裡亂糟糟的散發着一股說不出的黴味,小孫子一臉的營養不良。

樑母疼得心都抽抽了,抱着寶貝孫子一頓痛哭,又罵老大兩口子不着調。好好好的日子放着不去過,偏要做生意,虧了一次她都勸他們踏踏實實找份工作,可兩人着了魔似的,一門心思做生意,把錢賠光了還去借高利貸。

樑母眼睛一瞟,瞟到了角落裡禿了的掃帚,衝過去抓起來就打樑大嫂,都是這個敗家娘們帶壞了她兒子。

樑大嫂被打地嗷嗷叫,趕緊往樑老大背後躲。這死老太婆,坐了一年牢,身體反倒更壯實了,果然以前都是裝的。

樑老大硬着頭皮張開手攔,“媽,媽,嗷!”

不小心打到兒子的樑母一驚,趕忙收了手。

“媽,我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你就是打死我們也沒用啊。” 樑老大求饒。

樑母胸膛劇烈起伏,想打媳婦打不到,兒子不捨得打,無意間瞥到站在旁邊的樑紅英,這口惡氣可算是有了去處,扭頭衝過去劈頭蓋臉一頓打,“你哥嫂犯渾,你就不勸勸,你就幹看着他們被人騙。你還大學生了,他們沒文化,你有文化,你就不知道替他們把把關的……這日子還怎麼過,我怎麼這麼命苦啊,生了你們這兩個來討債的。”

樑紅英懵了下,抱住頭閉上眼蹲了下去,任憑掃帚雨點似的落下來。

樑大嫂縮了縮脖子,推了推樑老大,如今這家裡可就全靠着樑紅英。這要是把人給打壞了,可咋整。

樑老大硬着頭皮上來拉,樑母雖然是在盛怒之下,可到底年紀大了,在牢裡還吃了不少苦頭,整個人乾癟憔悴,樑老大一拉就把樑母拉開了。

樑母卻是怒氣未消,揮舞着掃帚,直到打不着了才扔到一邊,拍着大腿哭嚎,“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房子沒了,錢沒了,老頭子和小兒子在牢裡,家裡還欠了一屁股債,樑母想想就發寒,怎麼就把日子過成這樣了。

樑大嫂挪到樑紅英旁邊,見她抱膝縮成一團,肩膀一聳一聳的,未泯的良心不自在了下,“你沒事吧?”

樑紅英抱得更緊了,身上疼,可心更疼。她怎麼就沒勸哥嫂,可她的話在家裡什麼時候有用過,說多了,還得被他們罵。

她去監獄找爸媽讓他們勸勸大哥,爸說她膽小如鼠,別耽誤大哥發財。媽罵她沒用勸不住人,又罵她看不起大哥覺得他沒出息,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她的錯。

就連大哥欠了高利貸還不出來,爸媽也要逼着她去借錢替哥嫂還債,至於她借了錢怎麼還他們不在乎。

她不肯,哥嫂打她罵她,爸媽也要罵她無情無義。

不管怎麼樣,錯的那個都是她,都是她!

樑母還在哭,哭得傷心欲絕,樑老大愁苦地蹲在地上,樑大嫂跟着淌眼淚,牛牛怯生生的縮在角落裡。

整個家都籠罩在絕望之中,哪怕是不滿十歲的牛牛都能察覺到。他不知道絕望這兩個字怎麼寫,但是他感受到了那種滋味,牛牛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孫子的哭聲將陷在自怨自艾之中的樑母喚回神,樑母一個激靈醒過來,望着咧嘴大哭的孫子眼神變幻不定。

樑母吸了一口氣,走到樑紅英面前,放軟了聲音,“媽不是故意,媽氣糊塗了,給媽看看,有沒有傷到哪兒?”

樑大嫂愣了下,雙眼不敢置信的睜大,彷佛不認識樑母似的,心裡一動,冒出了一個念頭。

就是樑紅英自己也不敢相信,顫顫巍巍的擡起頭,對上樑母溫柔的眼神,委屈鋪天蓋地的涌上來,“媽。”

樑母抱住她的肩頭,“是媽不好,哪裡疼?”

樑紅英輕輕地哭起來,越哭越大聲,比剛纔被樑母打的時候哭得還大聲。

樑母跟着哭了一場。

哭完了,樑母拉着樑紅英坐在破舊的凳子上,舉目望了望破破爛爛的屋子,“只要咱們一家人一條心,這日子咬咬牙就過去了,好日子會回來的,媽我當年那麼苦都熬過來了。”

樑老大連忙點頭。

樑紅英跟着點點頭。

樑大嫂奉承,“有媽在,咱們家就有了主心骨,我這心立馬就踏實了。”

樑母橫了她一眼。

樑大嫂悻悻往後退了一步,不再說話,心裡腹謗了一句老妖婆,又以一種暗含着嘲諷、瞭然、憐憫的眼神看着樑母溫聲細語的和樑紅英說話。

進門十年,樑大嫂不敢說自己多瞭解樑母,但是絕對比樑紅英這個當女兒的瞭解樑母。

每次樑母對樑紅英示好必有所圖,這套路她早就看穿了,也就樑紅英這個傻子,這麼多年還看不懂。

果不其然,晚上樑紅英走了,如今,她住在單位宿舍裡頭,家裡只有一個屋子,哪裡住得下她。

打發樑大嫂帶着牛牛出去玩,樑老大搓着手上去,一個大老男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累,“媽,你可得救救我,要是下個月一號前我不連本帶利還上,他們就要我一根手指頭,媽。”

樑母又氣又急,“兩萬多塊錢,你就是把我論斤賣了我也沒啊。”

樑老大,“媽,只要紅英肯去借,她有穩定工作,一個月八百多,能借到錢的。媽,紅英最聽你的話了,只要你好好跟她說她肯定會答應的。”

樑母怒聲道,“你當我不知道,那些錢利息特別高,利滾利,靠着工資一個月一個月的還,這輩子都別想還清了。一家子指望着她那點工資過日子,還了債,大家怎麼過?”

樑老大忙道,“媽,還了債,我們就去找工作,你在家帶牛牛,我們掙錢養你。”接着又是一通好話。

哄得樑母臉色和緩,語重心長,“做生意的心眼子多,你老實,還是踏踏實實找個廠的好,以後別想着做生意,”又怒罵,“別聽你媳婦瞎說,她懂個屁。”

這會兒樑老大自然是點頭如搗蒜。

樑母眯起眼睛道,“借錢還債也不是個法子,你妹妹以後就是替那些人打工。一個月八百多的工資,一年一萬呢,以後還有的漲,太便宜他們了。”

“可除了那裡也借不到錢了。”樑紅英的同事,家裡的親戚,都被他們借過錢了,有些還沒還清呢,就是銀行都去打聽過了,樑紅英沒有抵押物也沒有人替她擔保,銀行不肯放貸。

樑母搓了下大拇指,“給你妹妹找個人家吧,她離婚也一年了,可以再婚了。這回咱們找個老實厚道的,可別向許家寶似的。”

樑老大聽懂了,找個人結婚要彩禮還債,老實厚道,以後的工資就還能繼續養着家裡。其實他和老婆私下裡也想過,可身邊沒這樣的人啊。

他們找不到,不意味樑母也找不到,即便樑母在裡頭待了一年多,可出來沒幾天,找了下以前的老姐妹,就給她尋摸到一個。

不是市裡的,是隔壁市下面鄉鎮上的一戶人家。樑家名聲在外,附近是沒人敢結親的,不單單是錢的問題,而是血淋淋的例子擺在那呢。

那家父母是開廢品站的,看着髒,可賺得不錯,三萬塊彩禮對他們而言不是問題。

本來在家日子過得挺好的,偏偏天降橫禍,三年前這男人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遇上車禍,媳婦護着孩子當場就沒了,孩子倒是沒事,男人命也保住了,卻少了一條胳膊,臉上還有三道蜈蚣一樣的疤。

估摸着媒人和他們家有仇,把樑紅英的情況挑挑揀揀的說了,樑家人的極品事都給跳過了。只說那邊條件差家裡欠了債,又說離了婚老家待不下去了,還是大學生云云。

那邊主要稀罕的是樑紅英大學生的身份,他們家兒子沒出事前也是個大學生,兩口子不想找個沒文化的配自家兒子。

“還是媽厲害。”樑大嫂殷勤給樑母倒茶,這都能找到,那邊直接說了三萬彩禮不是問題,至於其他條件,見面了慢慢談。

這週末兩邊各帶着人和媒人吃頓飯,互相相看一下。

樑母乾瘦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那邊看了紅英的照片,很滿意,她這心可算是能踏實點了。這男人有缺陷就會更疼媳婦,聽說那兩個老的身體不大中用,等他們走了,只要女兒能拿捏住男人,這家還不是她當的。

樑母一直都覺得許家寶後來變了是因爲他爸媽的緣故,之前還悄悄給了四萬塊私房呢,後來就成了鐵公雞。

樑大嫂覷一眼樑母,“媽,您說,紅英能答應嗎?”

樑母淡淡道,“她會答應的。”

樑大嫂一面相信樑母對樑紅英的掌控力,一面又忍不住懷疑,畢竟這人缺陷真的不算小,殘廢毀了容還有個兒子。

樑大嫂有些好奇,樑母會怎麼和樑紅英說,所以在樑母打發她出去的時候,她悄悄貼在窗戶那偷看。

然後就見識到了樑母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是真的上吊,這老屋子有橫樑,樑母也不知從哪兒尋摸來的麻繩往上扔。

樑大嫂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莫名的有點發寒,幸好,幸好她媽死得早。真的,有個這樣的媽,還不如沒媽,雖然她小時候在後娘手底下吃了些苦頭,但是後孃跟樑母比起來,都算得上是好人了。

“媽,我也是你生的,我求求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對我。”樑紅英抱着要打結的樑母哭着哀求。

樑母亦是雙眼含淚, “你想一輩子不嫁人,那不是挖我的心嗎?媽就是死也不會答應的。媽只是求你去相看下,你要是實在看不上,不嫁就是。媽還不都是爲了你,你還這麼年輕,早晚得再嫁人的,晚嫁不然早嫁,趁着年輕還有的挑。那個人媽是仔細挑過的,是有些缺陷,可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只要他對你好就行。紅英,你聽媽的,媽不會害你的。”

眼淚糊住了樑紅英的雙眼,樑母整個人在她的視野之中都變得模糊扭曲,逐漸猙獰。

兩年前,她相信她媽不會害她,可時至今日,她怎麼可能一點都沒感覺。她只是不想相信不敢相信,所以繼續自欺欺人,不然讓她情何以堪,她已經失去家寶了,爲了他們失去了家寶。

“紅英,你聽媽的話,咱們去看看,就去看一眼,看不上就算了,媽再給你找。”

樑紅英放開了樑母,滑倒在地捂着臉痛哭。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只要對方看得上她,能滿足她媽的條件,不管她看不看得上,她媽都會答應的,她媽會逼着她答應,就像剛纔一樣,以死相逼。

對方要是看不上她,還會有下一個,再下一個,一個又一個。

她就像一件商品,等待着一個出得起價錢的買家出現,只要出得起錢,不管那個買家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要緊。

樑紅英張開嘴一口咬住手掌,用力咬下去,痛了,也就顧不得難受了。

鮮血順着傷口滑進嘴裡,又苦又鹹。

毫無所覺的樑母還在苦口婆心的勸着,直到血流到地上,樑母才反應過來,驚叫一聲,“紅英,紅英,你幹嘛。”

樑紅英擡起臉,嘴角沾滿鮮血。

樑母駭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步,等她反應過來之後又覺莫名其妙。

“媽,我去,可以了嗎?”

樑母壓下那股莫名其妙之感,露出欣慰的表情,“媽就知道你會懂我的苦心的,快,趕緊來洗洗手,誒呦,你這孩子怎麼回事?怎麼咬自己的手啊?”

樑紅英垂了垂眼沒回答。

樑母心有餘悸地拿着清水給她洗手,忽然發現她胳膊上好幾條淡淡的不規則疤痕,“你什麼時候受的傷?”

樑紅英抽回手,自己清洗着傷口,“不小心摔倒弄得。”

樑母就沒往心裡去,還是想不明白,“你幹嘛咬自己?”

“媽。”樑紅英擡起頭看着樑母的眼睛。

樑母啊了一聲,等着她說話。

過了幾秒,樑紅英眼裡聚起一種奇怪的光,“媽,我心裡難受。”

樑母不自然的避開目光,“等你當了媽你就知道了,媽都是爲了你們好。你難受也不能咬自己啊,這是什麼毛病,下次不許這樣。”

樑紅英眼裡的光芒一點一點暗下去,輕輕的說,“媽,對不起。” 說完後,樑紅英怔了下,電光石火之間,腦海裡響起了許家寶的聲音,他說:紅英,對不起,我堅持不下去了。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原來堅持不下去的感覺是這樣的,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望出去灰濛濛一片,一點光都沒有。

樑母愣了下,“以後你們別讓我操心就好。”

樑紅英笑了下,似從一副沉重的枷鎖之中解脫。

傷口只是簡單的用衛生紙包紮了下,樑紅英握着已經不再流血的傷口,“媽,我累了,我想早點回去。”

樑母叮囑,“回去記得不要碰水。”

樑紅英嘴角往上彎,很快,漸起的笑意被荒蕪取代。

樑母又說,“星期六早上十點別忘了,好好打扮下。”

樑紅英繼續把嘴角往上扯,她說,“好。”然後走向門口,跨過門檻時,樑紅英又轉過身來。

樑母納悶地看着她。

樑紅英的目光輕輕淺淺的落在她臉上,嘴角彎起淡淡的弧度,非常純粹的那種笑容,很多年沒在她臉上出現過的那種舒心。

樑母怔然,等她回過神來,視野裡只剩下樑紅英單薄瘦削的背影。

樑母張了張嘴,瞥到烏雲密佈的天空,頓時忘了想說什麼,開始擔心,“要下雨了,老大怎麼還不回來,可別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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