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眨了眨眼,但隨即回過神,要一旁的丫鬟去找大夫。
“這裡最好的大夫是我們家夫人。”廚娘跟在唐文禹的身後咕噥着,“不過,咱們可請不動。”
廚娘先走在前頭,將巧兒的房門推開。
“夫人家世代都是名醫,當初巧兒要不是遇上了夫人,就算沒在雪地被凍死,被救起之後那場大病也會要了她的小命!巧兒啊,你先把溼衣裳換下,大嬸去替你熬碗薑湯,不然着涼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謝謝大嬸。”寧心道謝,廚娘一走遠,她立刻說:“放我下來!”
唐文禹的手緊了下,極爲不捨的放她下來。
她轉身背對着他,“爺請回吧!”
他沒有多言的轉身離去,接着,她聽到房門被關起的聲音。
淚水幾乎忍不住就要奪眶而出,她深吸了口氣,強壓下難過的情緒,換上乾爽的衣物,才忍着痛坐上牀沿,房門卻再次被推開。
她循聲望去,驚見唐文禹去而復返。
“你……”
他沉默的蹲在她面前,不顧她反對的擡起她受傷的腳,腳踝已經腫了起來,該是很疼纔是。
他心中五味雜陳,擡頭望着她。一臉蒼白的她,穿着粗布衣,原本細嫩的雙手上有着新生的繭,這是她在畫坯之餘,在竈房幫着廚娘幹活的成果。這張臉依然是他所熟悉,但是眼神裡不再跳動着喜悅,身上衣物不再有以往的富貴,臉上也不再有笑——
“這不該是你的生活!”
他一開口說的話,就使她心跳微亂,急着想辯解,“這是我要的,我很快樂!”
“若你真快樂,爲什麼你不再笑了?”
兩人四目相接,寧心懷疑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情感,就如同過去一般。
她的反應使唐文禹突然懷疑她已經恢復記憶,甚至從未失憶。
“阿茹娜,你真不記得我了?”
這聲熟悉的叫喚重重撞擊着她的心,但最後她移開眼睛,柔聲的語調傳進他的耳裡,“我該記得你什麼?”
她簡單的一句話,他卻全明白了。
因爲蒼天作弄,他選擇一手葬送與她青梅竹馬的愛情,對她而言,不論她是真的失憶或是假的,他都造成了她的痛苦,所以她選擇與他成爲陌路人。
“這樣的生活真是你要的?”
她沉默久久,最後幽幽的開口,“如果你真對我有一絲愧疚,就完成你對郎大人的承諾,然後離開這裡遠遠的,別管我,別再左右我的生活,就當你我從未認識,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
看着她,他心緒激動萬分,是他福份太薄、兩人緣份太淺,讓彼此無法如願相守到老。
若是還有來生,他期盼可以實現今生對她的許諾。
唐文禹站起身,不願讓她看到他眼底的落寞,轉身離開。
她明明從未失憶,卻裝成從不認得他,這就是他傷害她所要承受的苦果。
明明相愛,卻只能當成不相識的陌路人。
明、後日,第一隻窯燒的瓶便能出窯,成與不成就看這幾日,唐文禹沉重的嘆了口氣。
窯場上下都瀰漫着一股緊張的氣息,而一手主導的他更是片刻不能鬆懈。
“二爺,王府派人求見!”
唐文禹挑了下眉。王府派人來?
“叫他進來。”他依然專注於修坯的動作,分心的說了聲。
姚華被請了進來,不過纔到門口,便已先跪下。
唐文禹眼角瞄到了她的動作,立刻放下手上的刀,轉身面對她,注意到她一身素衣、一臉哀感,心不由得一緊,“出了什麼事?”
“是福晉……稟二爺,福晉仙逝了!”
她的話像是一道雷,打得唐文禹一臉愕然。他的大嫂怎麼會……他立刻上前一把拉起姚華,“什麼時候的事?”
“約五日前的夜裡,福晉咳了一大口血,就跟老福晉死前一個樣,昏了過去就沒再醒來,天亮時,就已經沒了氣息。”姚華哽咽的回答,“王爺派奴婢來稟告二爺一聲,要二爺能在福晉行喪禮前回府。這是王爺要小的帶來給二爺的家書。”
唐文禹呆愣的坐在椅上,沒料到事情會如此轉變。
“二爺,”姚華擦着不斷掉下的眼淚,“你要節哀!”
唐文禹收拾了情緒,微顫的打開兄長所寫的家書。
大哥並不催他回府,只要他在行喪前回去便成。
因爲他明白,自己的弟弟既然點頭答應出手相助郎窯,一定得將事情完成纔會離開,所以他也體貼的不給予壓力。
“三天後,”唐文禹心情沉重的做下決定,“起程回府。”
“是!”姚華點頭,擡頭看着他,輕聲問道:“二爺,看你的氣色……丹藥可有按時服用?”
唐文禹隨意迴應當作回答,他擡起頭看着同樣一臉蒼白的寧心。
順着他的目光,姚華這才注意到一旁角落有道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因爲震驚而大睜。
“她是巧兒。”唐文禹淡淡的說。“郎大人救起她,她失了一切記憶,什麼都記不得了。”
失憶?姚華仔細打量着不發一言的巧兒,注意到她在桌下那隻握着畫筆的手握得死緊,明白她並非如表面一般無動於衷,她肯定,她絕不可能失憶。
唐文禹閉了下眼,大嫂的過世來得太突然,他起身,緩緩走到了寧心的面前。
“這對瓶,”他深邃的眸子溫柔的緊鎖在她細心雕繪的瓷瓶上。“看來是送不出去了。”
她靜靜的看着他,他雖然沒有多說,但是眼底的傷痛已說明一切,在她還不知該如何反應前,他已經轉過身,大步離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由得怔忡出神。
想要跟上去,但最終只能硬生生的坐在原位,看着眼前的瓷瓶,她的玉容慘淡,想起了福晉,她滿懷悲傷。
現在她是該或不該繼續畫下去呢?
天還未亮,寧心拿着饅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目光看着通往唐文禹房裡的小徑,已經過了他早該出現的時辰。
她已經好幾日沒在這裡等他,他們心頭都明白了某些事,也都下意識的躲着彼此。
但在乍聞福晉死訊時,他臉上的蒼白令她無法釋懷,還聽說夜裡他似乎因爲太過傷悲而暈了過去,更令她不安。
小徑上出現了一道身影,不過不是唐文禹,而是姚華。
寧心坐在石頭上,沒有離開,只是靜靜的看着對方走近。
姚華最後站定在她面前。
她不言語,只是擡頭看着她。
“姑娘,”姚華有禮的開口,“借問竈房在何處?”
她沒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向竈房的方向。
姚華也沒說話,跟在她身後。
竈房裡廚娘才正要起火,小丫頭則在外頭打水。
“我是二爺的貼身丫鬟,二爺身子有些不舒服,怕是染了風寒,所以今日二爺的早膳就由我來準備。”一進竈房,姚華便開了口。
廚娘點頭,也不敢有異議,“我去外頭拿些柴火,馬上便好。巧兒,若不忙的話,可以幫大嬸把這些菜給挑了嗎?”
寧心點點頭,坐下來挑菜。
姚華看着竈房裡的食材,拿了些自己所需要的,想要熬鍋粥給唐文禹。
“二爺怎麼了?”
姚華聽到身後響起的聲音微驚,她轉身看着一臉平靜的巧兒,“方纔是你在問我?”
“這裡就你和我,不是我問你會是誰問你?”
姚華靜靜的看着她,“沒錯,這裡就你和我,所以咱們就別演了吧,格格。”
寧心沒有答腔,動作流暢的繼續挑着菜。
姚華走了過去,跪了下來,“格格吉祥!”
“我說過,我們之間從來就無須有這些大禮。”寧心嘆了口氣,“起來吧!”
姚華站起身,立在一旁,打量着一臉平靜的她,“格格……”
“別再叫我格格,我從來就不是個格格。”她臉上有着諷刺的微笑,“我叫巧兒,以後也只是巧兒。”
姚華不解的搖着頭,看着她一身的粗布衣裳,那樣子比她這個當丫鬟的還不如。“爲什麼?”
“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擺佈過日子。若不當格格,就可以不用回京隨意嫁給一個男人,糊里糊塗過一生,那我情願不要當格格。”她淡淡的開口。
她沒說出口的是,她此生已斷了嫁人的念頭,因爲她的心已經給了一個男人,縱使此生無緣,她也無法忘懷,所以她不想接受安排去嫁給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而這裡不會有人逼她嫁人,她也能有個安穩、溫飽的生活。
她擡頭望着姚華,“爺還未成親?”
姚華老實的點頭,“是。”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水柔姑娘呢?”
姚華微斂下眼,撒了個謊,“格格離府回京沒多久,福晉便染了不知名的怪病,王爺派人去找尋當日醫治福晉的神醫,但是都沒找着,福晉的病就這麼反反覆覆的拖着,爺跟水柔姑娘的親事就這麼擱下了。”
“原來如此。”她的心中原本還有一點希望,以爲唐文禹因她的失蹤而退了這門親事,看來是她太自以爲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美好。
都怪這些日子相處,他的一舉一動依然牽引着她的情緒,漸漸的,她再次戀上看着他的感覺。在郎窯的日子,縱使沒有交談,但只要看着他,她心中便有絲暖意。但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一旦瓷瓶出窯,他就要走了!
“聽說二爺昨夜暈了過去?”
“是。不過應該是因爲情緒太過激動,不礙事。格格別擔心,小的會照料。”
“當然,你是王府最值得信賴的人!”她感慨萬千的看着姚華,“我們三人可以說是青梅竹馬長大,以後,二爺就得由你照顧着了。”她與他的緣份已盡,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這是小的該做的!”
她嘆了長長一口氣,突然表示,“我想回府去祭拜福晉。”
姚華很實際的說:“於情於理,格格理當回府祭拜福晉,不過如此一來,格格不怕二爺到時又爲了水柔姑娘而再次把格格送回京,隨意給格格指個額駙嫁嗎?”
聞言,她的心直直往下沉。
“……我明白了。”久久,她幽幽的啓口。走到了這一步,她是再也回不了頭了。“就請你回府後,替我向福晉上炷香吧!”她對福晉所有的感恩與思念,只能埋在心底了。
“小的知道。”姚華柔順的回答,打量着她臉上那抹輕愁,“難道到了今天,縱使二爺對格格如此絕情,格格對二爺還是有情?”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搖頭,“他之於我,已是陌路人。”
很多事情再多說無益,他們已經無緣,不論有情無情都將收拾在她心底的最深處。
瞧她的樣子,任誰也不會相信她已經將唐文禹拋到腦後,姚華看着一臉蒼白的她,心緒紛亂。
就如同唐文禹明知身中劇毒,依然不顧自己的身子,答應留在此處,出手相助,他的起意絕對不是單純只爲了想要替郎窯渡過難關而已,最主要是因爲這個總懸在他心頭上的寧心格格。
雖然兩人都沒說,但是一旁的姚華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一雙手不禁握成拳頭。
唐文禹吃力的坐起身,轉過頭,就見姚華趴睡在一旁的桌上,爲了照顧他,她幾乎一夜未眠,該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