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裡快樂嗎?”
“跟你有什麼關係?”巧兒的聲音很冷,面無表情瞪着他,“曲師傅親自帶着你,還稱你一聲二爺,巧兒知道你的身份肯定非富即貴,但無論你是誰,請你走開,別打擾我的工作。”
“這是當然。”他柔聲點着頭,“失禮了!”
爲了不打擾她,他果然起身退了一步,靜靜的站到了她的身後看着。
她忘了一切,但卻依然記得她最喜歡的畫坯、上釉,看着她專注的模樣,一切彷彿沒變,但他知道,一切全都不再一樣了。
“二爺,難不成你真認得巧兒?”曲老在一旁問道。
唐文禹沉默許久,最後移開眼神,淡淡的說:“不認得。她不過長得像極一個我熟悉的人,不過,她已經死了。”
在說出這一句話時,他的心頭不再是沉重,而是帶着苦澀的釋然。
曲老嘆口氣,“原來如此,小的還以爲找到了巧兒的親人。這丫頭雖然擁有一手好功夫,但是不愛笑又總愛板着臉,小的想,該是她失去了記憶纔會變得這副模樣,若是想起了過去,她該會開心些吧!”
不愛笑?唐文禹的心被重重一擊。他永遠記得他愛的寧心有張愛笑的臉,但是她現在不笑了……凝視着不語的她,他的心微痛。
此時前頭響起了吵雜聲。
“該是大人回府得知二爺來了,所以又急忙趕回窯場。”曲老連忙道,“請!”
離去前,唐文禹深深的再看了巧兒一眼,臉上帶着一抹一閃而逝的哀愁。
她自始至終沒有擡頭再多望他一眼,心中一股複雜情緒升起,無法言喻。
但至少她安然無恙,他終於能放下那顆焦慮的心。
最終因爲她,他選擇留下來。
唐文禹答應了郎寧的請求,決定出手相助郎窯渡過這次難關。除了寧心在此之外,最重要的是,郎寧夫婦救了寧心一命,而他得還這份恩情。
他得知除了有家眷的工匠都住在窯場外,其他都住在窯場後頭不遠處的樓房裡,他只有一個要求,便是要跟着工匠一起住在裡頭。
郎寧原本不認同,就怕怠慢了他,但是他絲毫不以爲意。
他向來跟工匠平起平坐,他們能住的地方,他自然也能住在裡頭,更何況寧心也住在這裡。
他並不打算與她相認,只想要知道她一切安好,天天能看着她,他便心滿意足。
天還未亮,唐文禹就已經起牀梳洗。窯場裡燈火通明,因爲要看顧火候,所以早晚窯場裡隨時都得有人守着。
從房裡走出來,他獨自走向通往窯場的小徑。他的身子能拖到什麼時候他也不清楚,不論留下來的原因是什麼,他既已答應了郎大人要替他完成那對六尺高的瓷瓶,就不能浪費任何一丁點的時間,若是還未完成前他便倒下,到時還恩不成反而害了郎大人。
在小徑旁的角落,他發現有個人兒坐在一顆石頭上。
他定眼一看,寧心?!他有些意外會在這個時刻遇上她。
他臉帶微笑的走了過去,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低着頭的巧兒視線正好對上一雙男人的大腳,一擡頭,正好看到他帶笑的臉,她一驚,從石頭上跳了起來,轉頭便走。
“巧兒,”他急急喚她,“怎麼走了?難不成還在爲昨日的事生氣嗎?我向你道歉。”
他的話使走開了好幾步的巧兒忍不住停下腳步,微側過頭,晨曦照拂下她臉上難掩狐疑的瞅着他。
“我是誠心誠意向你道歉!”她下意識躲開他的舉動令他感到傷懷,但他臉上依然帶着淺淺的笑。
巧兒沉默了一會兒,久久才說:“我知道你是誰。”
她的話使他的心一突,“什麼?”
“昨兒個你一走,大夥兒都在談你,”她小心翼翼的盯着他,“你是唐王府的貝子爺——大夥兒都管你叫二爺,你叫唐文禹,兄長是王爺,長姐是個貴妃娘娘,你年紀輕輕卻擁有一身燒窯的好手藝,並掌管唐窯。這次來此便是要協助郎窯完成送京的那對六尺高的瓷瓶賀禮。”
聽完她的話,唐文禹不禁輕嘆口氣。他還以爲她想起了什麼,原來只是那些對他身份的談論。
“你的身份特殊,是貝子爺,又是郎窯的貴客,所以不管你做了什麼都不該向我道歉,”巧兒冷嘲熱諷的續道:“再說,你是皇親國戚,而巧兒不過是個失憶的丫頭,二爺一個不高興,隨時都可以要了我的腦袋!”
唐文禹聞言失笑,“這是誰跟你胡謅的?我雖是個貝子,但對要人腦袋的事從不感興趣。”
她聳了聳肩,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腳跟再次挪動,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裡,遠離他。
“別走!”見狀,唐文禹情急之下伸手阻斷她的去路,“是我打擾你,所以該走的是我,不是你!”
巧兒直勾勾的看着他,眼底閃着沒有說出口的不解,似乎被他的態度搞糊塗了。
一個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實在不該花時間跟她這平民百姓交談,而且他該做的事是叫她滾開,而不是他自個兒走——
她沉默思索着,看他真要轉身走開,那麼她確實沒必要離開,她再次坐回石頭上,從自己的衣襟裡拿出一顆饅頭,咬了一小口。
唐文禹的眼角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忍不住停下腳步。
“難道這偌大的窯場沒有廚娘給頓溫熱的飯菜?”心中有股怒氣倏地往上冒,他再次走回她面前,“竟然讓你在這裡啃饅頭!”
巧兒驚訝於他的去而復返,再次從石頭上跳了起來。
“別怕!我不是生你的氣,而是,”他嘆了口氣,“看來這郎窯實在虧待工匠。”
“天還沒亮!”她開口丟出四個字。
“什麼?”
“天還沒亮,”巧兒不太情願的解釋,“廚娘還沒準備好,但我餓,所以就拿昨天的饅頭吃。”
“昨天的饅頭?”他一聽,立刻拿走她手中的饅頭,“別吃了!吃壞肚子怎麼辦?”他認定她是寧兒,捨不得她受丁點的委屈或虐待。
她眉頭一皺,一把搶了回來,將饅頭緊緊護在胸前,“能吃飽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哪會怕吃壞肚子,只有你們這種皇親國戚纔會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只是個賤民,有得吃就很感激了。”
“你不是賤民!”他冷聲輕斥,她是寧兒,是他今生最愛的人,纔不是賤民。
巧兒一臉莫名其妙的望着他,然後搖着頭。剛纔才向人道歉,轉個身就變了個人!尊貴的人喜怒無常,還是和他保持距離纔是上策。她退了一大步,掉頭就走。
他伸手拉住她,“你餓,我叫人給你做吃的!”
“你這人真奇怪,”嫌他煩人,她急忙想要甩開他的掌握,口氣很衝的道:“我有饅頭吃就好,我只要吃饅頭!”
“阿茹娜,你聽話……”
“我是巧兒!”她恐懼的打斷他的話,“什麼阿茹娜,我不知道!”
她的話使他驚醒,身子先是一僵,才緩緩的鬆開她。
她退了一大步,臉上寫着滿滿的驚恐,一得到自由,她便不再遲疑,頭也不回的飛身離去。
她懼怕他的眼神像根針直刺他的心窩,隱隱作痛。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愛笑的寧心,而是忘了一切的巧兒——他沮喪的想起這個現實,不由得呆立在當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窯場裡,原本幾個工匠都帶着興味的眼神打量唐文禹,壓根不認爲年紀輕輕的他真有傳言般的鬼斧神工之技。
不過從他脫去身上的錦衣華服,只着單衣,開始熟練的淘泥、摞泥,那專注的眼神和一鼓作氣的動作,令幾個工匠不由自主的噤聲,收起了看好戲的目光。
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看着半完成的陶土塊,就連跟在一旁的朗寧都忍不住在心中讚歎他真是英雄出少年。
唐文禹揚起手,用手臂擦了下汗溼的額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陶土的選擇是最重要的一環。
他很快的請郎寧派人回唐窯請了他最倚重的一名工匠來此協助,順便帶來唐窯所使用的陶土。
由於擔心自己的身體不能如期完成兩隻六尺高的瓷瓶,他很快的決定要了間小房,允許郎窯幾位熟稔的工匠入內協助,至於最後成或不成,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二爺,歇會兒吧!”今早才從唐窯趕到這裡的工匠衛子照看着主子忙得連坐下來的時間都沒有,擔心他的身子受不住,於是輕聲勸道:“王爺有交代小的,定要好好照顧二爺!”
唐文禹的嘴角勾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重重呼了口氣。窯場裡冬天倒還好,但隨着時日踏入夏季,可會熱得令人受不了。
“就歇會兒。”他坐到一旁,立刻有人奉上茶,他輕啜了一口才問道:“子照,我要你帶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衛子照點頭。“小的全都帶來了,現在放在外頭。”
“拿過來。”
衛子照立刻照辦,很快的從外頭拿來一大一小兩個錦盒。
唐文禹伸手將小的錦盒拿起打開,裡頭是個卷軸,這是寧心所繪的那幅八仙賀壽。
他的眼神微斂,打定主意後站起身,走出小房,走向窯場後頭最寧靜的角落——畫坯坊。
衛子照拿着較大的錦盒,連忙跟上主子的腳步。
唐文禹的身影一出現,畫坯坊裡的工匠如同以往的忍不住停下手邊的工作,好奇的盯着他。
他置若罔聞的直接走到巧兒面前,一室只有她因爲太過專注而渾然不知他的到來。
“巧兒!”
他的聲音使巧兒的身體一僵,手一抖,“該死!”她忍不住啐了一聲。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語,唐文禹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沒有理會他,忙着修飾因爲方纔手抖而出的差錯,直到修到她滿意了,才呼了口氣,擡頭一看,見來人是唐文禹,她立刻拿着筆,站起身,退了一大步。
那小心翼翼戒慎恐懼的模樣令唐文禹心中一揪,但表面如常的道:“打擾了。”
巧兒面無表情的瞪着他,沒有回話。
“我要你幫我個忙。”
巧兒狐疑的微皺眉,還是沒答腔。
“想要藉助你一雙巧手。”他將手中的畫攤在桌上。
巧兒看在攤在桌上的圖,久久纔打破沉默,“巧兒不懂二爺的意思。”
“子照!”唐文禹喚着跟在身後的工匠,要他將手上的錦盒給放在桌上。
唐文禹的叫喚才讓衛子照如夢初醒,他驚訝的看着巧兒那熟悉的五官。她明明就是寧心格格啊!但爺卻口口聲聲換她巧兒,瞧她那身粗布打扮,也全然不見寧心格格以往的一絲貴氣。
雖然滿心疑惑,但衛子照也不碎嘴,沉默的將錦盒給放下。
唐文禹將錦盒打開,裡頭是一對大小一致的素坯花瓶。
“這原該是早些年送給大嫂的生辰祝賀禮,但因爲某些緣故所以拖到現在,今日有幸遇上巧兒姑娘,還請你幫我這個忙,替我在這素坯上畫上這幅八仙賀壽圖,替我在病榻的大嫂送來福氣。”
“這圖……”巧兒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搖頭,“這是誰畫的,就找誰畫吧,這圖我畫不出來!”
“試試吧!”他輕聲勸道,“不試怎麼知道成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