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風水？
我看着眼前神色冷峻不似開玩笑的梵音，又是不着痕跡地往後緩緩退了一步。
看風水就看風水，你瞪我作甚？
眼見着已經過了最毒辣的日頭，前方傳來微風，裹挾着瀑布落下的水珠，淋得臉上逐漸有了些溼.濡的觸感。
我伸手正準備抹眼睛，那邊卻似是遞來了什麼，白乎乎一片。我自然是沒有接過，誰知梵音竟直接將那白乎乎的東西糊在了我的臉上。
“噗。”啊，從觸感上來說，大約是手巾。
布料細膩柔軟，該是上乘，只是手巾的主人絲毫不溫柔，在我臉上十分隨意地抹了幾把，那態度彷彿是在抹一塊十分嫌棄的破桌子。
“唔，夠了。”我喘息着一把推開梵音，餵你確定是在幫我擦臉而不是想悶死我？
似是對我的情緒絲毫不在意，梵音面色不變地將那“抹布”小心翼翼收回懷中，模樣仔細專心，好一會兒才擡頭看我。
我看着他那副模樣，忍不住出言調侃：“大男人隨身帶這種東西，你覺得真的沒問題麼？”
兩道劍眉聞言當即擰了起來，沉凝的目光似是在認真思考我的問題，半晌纔開口：“有什麼問題。”這話甚至不是個問句。
我想大概自己算是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使出全力卻打在棉花上的那種無力。
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不由撫了下眉心方纔道：“所以我們來這裡要看什麼風水。”
梵音沒有回答，只是轉身看向他身後的瀑布。
“你有心儀之人嗎？”
“嗯，你問我有沒有心儀之人……”
“……誒？！！”
我當即瞠目看向前方，又伸出一隻手十分不雅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
“你問我，有沒有心儀之人？！！”等、等一下，這話題跳躍有些太快我表示接受不能啊喂！
梵音沉默着沒有說話，只是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說不出的寂寞。
大約……是寂寞吧……
“咳，你，你問我這個是要……”
“你既然說自己會看風水，不如幫我看看，這亭子，適不適合與自己心愛之人表露心跡。”他這話說得尚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我此刻已經完全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畢竟梵音以這種一本正經的語氣談論這種問題，給我一種夏天見着人裹一身皮襖的詭異恍惚感，總是要不停質疑自己直到情況符合預期。
“呃，我……”救命這時候我該說些什麼——
“咳，我看看啊，這亭子，坐北朝南，上震下坎，以此來看確實於紅鸞星之下，是個表露心跡私會佳人的好地方。”嘴上說着隨口胡鄒的句子，漸漸冷靜下來的自己倒是突然開始好奇，這木頭一樣的男人會如此放在心上的該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要說自己活到這個年歲上，還有什麼姑娘是沒有見過的，從不會咬人的到會咬人的，再到明明會咬人卻裝作不會咬人的，最後甚至還有不管會不會咬人最後你竟然發現對方不是個姑娘的。
思及此處，我突然莫名有些惆悵，訕訕開口：“這六界之內的姑娘啊，差不多也都是這般了。”
原本我以爲自己這句不過是感嘆，誰知梵音卻沉聲開口：“不，她很特別。”
我有些驚訝，但是很久以前我也對自己說過，無鸞是特別的。然而如今卻也不過是該相愛相殺的時候從前的情分斷得一點都不含糊，當真恨起來的時候只要自己得到發泄，全然不會在意你痛不痛。
或者，只有你痛了，他才覺得情理之中。
緩緩吐出一口氣，我突然覺得眼眶不知爲何又有些溼潤了，這瀑布邊上站着，就是容易這樣。
我邊寬慰自己，邊道：“這人啊，特別與無，全然在你一念之間。這一刻你或許覺得她是特別的，然而或許下一刻，你便開始覺得怨恨，爲什麼這個人會存在於天地間。”我不過隨口說說，雖然我知道自己這話說得矯情又有些幽怨全然不似隨口說說的措辭，然而這卻字字肺腑。
梵音偏頭似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很快便轉移了視線。
“你會那樣想，只是因爲還不夠愛他。”
你會那樣想，只是因爲還不夠愛他。
耳邊是瀑布飛流直下的轟鳴，裹挾着薄薄的水霧襲來，然而在那個瞬間，梵音的話好像某種來自遠古洪荒的鐘聲，低沉渾厚地響在心底，覆蓋了瀑布的聲響，覆蓋了細碎的呢喃，變成心底唯一的聲音。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認清了自己一直以來不斷否認的事實。
無論自己怎樣地去和自己解釋千年前的那場陰謀，那些糾纏着愛與恨的癡念，最終都會對自己說：這並不是他的錯，我不怪他。也不恨他。
然而就是方纔不經意泄露的埋怨，梵音卻看出來了，自己早已經不堪一擊的脆弱。
那麼愛他，又怎麼可能不恨他。
倘若不愛他，那自己如今依然在這妖宮裡遲遲不願離去，固執地要憑一己之力繪製兵力部署圖，又是爲什麼。
逍遙地說着以後想要去人界的願望，然而自己這樣，不過是永遠逃避着現實，逃避着自己真正的願望。
恨一個人，並不會褻瀆了愛。
只是真正的心意永遠被藏在心底，愛，纔是被辜負了。
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要親自去見那個人。不是通過百眼，抑或是任何人，而是自己親自，面對面。
無論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有些事情必須由我親自和他說清楚。
“看來，你真的很中意那位姑娘。”心中下定決心，這話我說得幾乎穩不住自己已經哽咽的嗓音。
梵音沒有看我，只是眼神飄渺地看着前方，似是很遠，又似是很近，脣邊若有
無的弧度讓我幾乎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啊，是啊，我愛她。”
“愛了她萬年。”
“她卻太遲鈍，一直都不曾發覺。”
按理說聽見一剛認識一天，又總是嚴肅得和會走路的條例書般的男人說這樣的情話，該是件會掉一地雞皮疙瘩的矯情事兒。然而這次不知爲何，或許是因爲他語氣中的癡念，又或是他那張像足了君無殤的面孔，不錯，不知爲何，我竟因爲心中涌出的感動而沒有吐槽對方看不出已經做癡漢做到這麼大年紀。
畢竟上界之人與天地同壽稀鬆平常，然而妖界魔界之人，即使面容正值風華，壽命也不過兩三萬歲。
“吶，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讓那個姑娘知道？”我不由八卦了起來，心中隱隱盼着這會是樁好姻緣。
誰知梵音卻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態度，幽幽看向我。
“不必了，她心中早已有人。”
“有人怕什麼！只要沒有嫁人就動手撬了人家男人自己搶過來啊！”我跟着有些急了。
梵音看着我，神色似是愣了一瞬，繼而下一刻，嘴角竟向上彎成了一個深深的弧度，那模樣看得我幾乎恍了神。
他笑看着我，沉默了一會兒，繼而雙手一攤，嗓音中染上了幾分帶着苦澀的笑意。
“我搶不過人家。”
這次換我愣住了，完全沒想到這廝竟然真的在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一爬胸脯，我打包票道：“沒關係，我做你軍師！”
他挑眉看我一眼，不想竟朗聲笑了出來，那聲音聽上去甚是暢快，與水聲和鳴，低低迴蕩在這狹小的空間裡。
我還從未見過君無殤的臉如此大笑的模樣，脣角牽起弧度，眼中的明朗的光彩，甚是滿足又欣慰的模樣。
我張了張口，覺得此時氣氛甚至古怪，自己或許該說些什麼，然而最後憋出來的卻是一句：“梵音……你的笑點怎麼了……”
對方聲音嘎然而止，臉上的笑卻還沒來得及收住，眼神有些朦朧，看得我花了力氣纔將流到嘴角的口水地嚥了回去。
倘若以後再見到君無殤，我一定要和他深入探討一下一個人氣質的重要性。
沉默着的氣氛比起先前的古怪更添了幾分尷尬，我輕輕摸了摸鼻子，考慮着自己要不要開口，可是這時候重新提起方纔斷了的話題又有些奇怪。
我正爲難着，那邊梵音倒是收斂笑聲先開了口。
“跟我來吧，我吩咐的事情該做好了。”
“……什麼事情？”被他這麼一攪合我差點忘記自己最初的目的——糟了……衍辰宮是多少人來着……
54人還是55人？不對，多少人來着……
花癡什麼的，千萬要謹慎啊喂……
心中淚流滿面，我十分殘念地腹誹着眼前這或許根本是在扮豬吃虎的少年，腳下卻幾乎是下意識地跟上了對方的腳步。
大約是又繞了幾圈，斜陽將沒，大老遠我便看見原先那隻蛇妖急匆匆地扭着腰朝我們這裡走來。
梵音快步迎了上去，兩人似乎交談着什麼，蛇妖態度恭敬地交給了梵音一份卷軸樣的東西，豆粒大的小黑眼睛朝我這裡眈了一眼，繼而又急匆匆地扭着腰離開了這裡。
我看着迎面走回來的白衣少年，手中果然拿着份卷軸，臉上的神色卻與往常似乎不大一樣。心中不由一陣嘀咕：這廝還可以走憂鬱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