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夜夜笙歌的人羣,伴隨着門的打開,濃烈的酒氣帶着一股無法形容的嗆人氣味迎面而來。
大廳前的犀梨木椅上,美人妙曼的體態被一襲紅綢包裹,半露的酥白香肩更是被襯得瑩白如雪,我們進去時,她正一飲而下一杯瓊漿,眼中帶着幾分嬌慵的媚態。
即使是已經近距離接觸過阿蠻,我依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初見驚豔,再見依然之感,美得簡直像是雍容不可攀附的瑤勒迷海花,第一眼便能奪人心魄。
美麗得,讓人心疼。
我有些詫異,原先還以爲無鸞要去哪裡,竟不想跑到了阿蠻這裡來。
阿蠻倒也奇怪,這兩天還總是見到她,捧着各色誘人的糕點食物,扯出比糕點食物更加誘人的笑容問我要不要一起吃。
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總覺得,阿蠻格外喜歡我。
今天倒是很怪,午餐時間將至也不見她人影,我原先還納悶着,如今一想,原來是跑回來開宴會了。
這麼多人,也不知這府邸在深山上,哪裡來的那麼多菜餚酒釀。這麼美麗的人就如此度過歲歲年年,當真是辜負了。
我正想着,那邊的阿蠻就看見了我們,笑着從木椅上起身,朝我們走來。
白嫩的腳踝觸地生蓮,伴隨着銀鈴清脆的聲響,娉娉婷婷,美得好像一幅畫。
多希望,這可以是一幅畫。
“你有話,想對妾身說?”阿蠻直接開口,慵懶的嗓音完全不是疑問句的意思。
“和傳說不一樣。”
“嘛……”阿蠻擺弄起自己長長的蔻丹指甲,紅豔嫵媚,正襯她這身華服的顏色。
“既然是‘傳說’,那便不一定是真的,你該明白。”
“哦?”我雖然沒太明白這兩人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些什麼,但是我當真是着實明白無鸞這一聲“哦”的語氣所代表的東西。
“所以你被流放到這裡,也不是傳說那樣,因爲殺了長生君的女人?”無鸞此話一出,我果然就感覺到阿蠻情緒有變,雖是笑靨依然,卻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不得不說,無鸞這一聲“哦?”,幾乎變成我的噩夢。想來從被按在澡盆裡喝了大半盆水,到後來發生各種喪心病狂令人髮指的段子,再到現在,我估摸着,無鸞這一聲“哦?”所帶來的,真心是被動技能。
“這是不是傳說,等你去了上界,遇到那些吃人的神仙,他們自然會告訴你。”阿蠻笑得明豔,可這次我是分明感到了一股從爪子尖透上來的寒意,不由抖了抖。
“遇到了,我自然會問。”
“呵,可就怕你沒機會了。”
兩人的對話我越聽越不明白,阿蠻好像是變了一個人,那個坐在餐桌邊抱着食盒百般逗弄我吃百果香的人,那個把澄紫的碧落花茶推到我面前笑吟吟和我說“這是女子無處可託的怨氣”的人,那個在離開房門的瞬間回眸給了我一記暖如陽光的淺笑的人……
那個人,是誰?
眠夜說,她是西王母。
無鸞也說,她是西王母。
就連她自己,也毫不避諱地在一開始就亮明瞭身份。
可我,依舊不相信,直到無鸞從懷中掏出了那枚描着暗紋的銅鏡,我認得,是紅光神在泑山交給無鸞的摩詰諾珂之鏡,他說,透過這鏡子可以看透世間一切幻術。
無鸞沉默着將鏡子遞到了我的面前,嗓音低沉:“要不要看,你自己決定。”
其實啊,這世間的很多東西,皆是幻境,有人可以在幻境裡幸福一輩子,因爲夢裡總是幸福的,所以忍受不了,甘心逃避。
其實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爲這樣便不會被驚擾,也不會驚擾到別人的夢。
可是如今我才突然意識到……既然是夢,何來的不被驚擾之說?
我擡頭看了笑靨如花的阿蠻一眼,繼而毅然地低頭看向無鸞手中的摩詰諾珂之鏡……
透過鏡子,牆上華麗的朱漆如數剝落殆盡,露出滿牆瘡痍,席間的盛宴也被空空如也左倒右歪的茶盞所替代,而最爲駭人的是歡飲的衆賓,竟盡是變成了森森白骨!有的伏在桌上,有的已經不見了頭骨。
我當即轉頭,胃裡翻涌,幾乎要吐出來,
耳邊是阿蠻“咯咯”的笑容,音調竟有些刺耳,“阿蠻,怎麼如此吃驚,西王母,本就是掌管死亡的神明。”
阿蠻蔻丹指甲拂過髮髻,攏了攏額前一縷散下的發,紅脣嬌豔欲滴,猩紅,就好像是血的顏色。
我眼前不由再次浮現出之前鏡裡見到的場景,胃裡又是一陣翻涌。
無鸞將一隻手伸了出來,沉聲道:“把玉牌給我。”
“這是請求別人的態度嗎?別忘了,妾身如今可是你的主考官。”
其實我原本還處於晃神當中,但是在聽見了“主考官”三個字之後,便下意識心中一驚,腦海中又是冒出了些曾經的香豔畫面。
“你還欠我兩樣東西。”
“兩樣東西?且說來聽聽。”阿蠻鳳眼微眯,似是十分有興致。
無鸞收起摩詰諾珂之鏡,沉聲道:“和我們同行的女人的一魂一魄。”
阿蠻聞言,瞬間露出的表情竟是訝然,然是很快就被笑容掩飾了過去,快到讓我以爲自己之前看見的根本就是錯覺。
“嗯,這可如何是好,倘若我不願意交,又如何。”阿蠻話音剛落,無鸞就擡起左手,手中似乎拿着什麼,阿蠻笑容立刻僵在了脣邊。
這幾日琢磨着,我隱約是知道了無鸞除了會施術,此外該還有另一樣武器,一樣看不見的東西,只是不知道那是什麼,就好像此時。
阿蠻笑吟吟地伸出芊芊玉指似在頸下撫摸着什麼,氣定神閒道:“不錯,竟連玄坤劍都能得到,雙合劍在手,難怪如此自信。君無鸞,這一次,是有備而來嗎?”慵懶的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讚歎。
我還沒來得及聽懂阿蠻說了什麼,就只覺無鸞氣息驟變,我愕然擡頭,卻撞上了他眼中詭譎的風暴,似是帶着陰鷙的怒意。
那種可怕的威壓,竟讓我怔腫着說不出話來。
“吃驚嗎,君無鸞,我知道你是誰。”阿蠻笑得十分得意,蔻丹指甲再次優雅地攏了攏發,又整了整及地的裙襬,漫不經心地笑着。
君無鸞,我知道你是誰。
這話突然就好像是魔咒纏住了我所有思考的能力。
沒錯,阿蠻當真是知道許多關於我們的事情,那麼我呢,她是不是,也知道我到底是什麼?
“我會殺了你。”無鸞低沉的嗓音嚇了我一跳,誰知那邊阿蠻卻笑得輕鬆,“你不會。”阿蠻說着,單手拉過一縷柔順的黑髮至胸前擺弄,語調帶着幾分不知是嘲諷還是揶揄的古怪:“現在的你,看看這少年的模樣,還真是青蔥得緊,妾身當真是飽了眼福,若此時還在天宮,怕是見不到此番景緻的。”說着,她竟突然笑了起來,起初還好,可漸漸卻越笑越厲害,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你說!”笑聲頓斂,蔻丹纖指突然直指向我,美麗的眼睛裡似是帶着幾分指責的怒意,“它叫做纖阿?你也配給它這個名字?如此,怎一個‘可笑’能夠形容……哈哈哈哈,你叫它的名字的時候,會痛嗎?”
我看着那根指着我的玉指,指尖纖細,指甲圓潤,帶着微微的顫抖。
可是,我表示自己當真很無辜,雖然我確實也對“纖阿”這個名字並不滿意,但自己暗自糾結是一回事,被人當面指出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覺得,阿蠻此舉頗有些遷怒的味道。
當時,在人界,一大批姑娘闖進我和君無涯還有君無殤吃飯的廂房,揚言要向君無涯討“說法”。我不知這“說法”是什麼,也不知該如何“討”,只是看過諸多小說的我隱約覺得來者不善。我看着君無涯搬出各種讓我瞠目結舌的說法,以至於那些姑娘“討說法”未果,竟將怒火發泄在了一旁看戲的君無殤身上,說他以“男色惑人”。
那天的最後,姑娘們盡數散去時,君無殤臉上掛着好幾條紅痕回家,手臂上的戰績更是慘不忍睹。
君無殤說,這叫做‘遷怒’。
我私以爲,這個詞兒,正好應了這景。
原先,看無鸞之前的神情,我還以爲他興許會百年不見一次地動怒,誰知他倒是很快冷靜了下來,一雙黑眸中冷得好似一汪深潭。
“你認錯人了。”
無鸞此言一出,阿蠻卻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沒再看他,一雙鳳眼倒是移向了我。
我被她的眼神瞅得有些發怵,不由往無鸞頸後縮了縮。
“無鸞……”她看着我,語氣頗爲玩味,“鸞是一種德鳥,人界凡人稱其爲鳳凰,傳言此鳥一出,就會天下和平。”說到這裡,阿蠻頓了頓,眸光似是深了幾分,“給你取名的那個人,眼神真毒。”
誒……?
我不由在心中默唸,君無殤,君無涯,君無念,君無邪……都是些聽上去就像是修真之人的冠冕堂皇又帶着禁慾氣息的古怪名字……阿蠻這一說倒當真有幾分道理……
爲何只有無鸞的名字,如此不詳?
這不禁又讓我想到了無鸞那位至今活在傳說中的君無師傅,那個收了無鸞取了名字將崑崙山的守護獸收作自己靈侍,據說,早就已經成爲修真爲仙成爲天界上神的君無師傅。
我私以爲,這老人家該是有些變態的,如若不然,人家父母起名字都是讓孩子跟着自己姓,這老人家倒是特立獨行,跟着自己姓還不夠,還偏要帶上個名,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自己孩子一般,也不知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
無鸞倒是淡定如常不似我這般不平,並沒有被阿蠻岔開話題,冷聲道:“交出我要的,我不殺你。”
“咦,這可如何是好?”阿蠻的語氣十分爲難,和她笑吟吟的神情十分不協調,“我不想交。”
我大概是明白了無鸞的意思,他認爲,是阿蠻讓珞涼變成了如今蒼白憔悴的模樣,而西王母,是掌管死亡的神明,無鸞的懷疑無可厚非,阿蠻也承認,可是,我卻總覺得……
“無鸞……”我輕輕扯了下面前白淨得一塵不染的領子。
“……無鸞”我又喊了聲,小聲道,“我覺得,不是阿蠻做的。”
我此話一出,無鸞只是蹙眉,倒是阿蠻當即用一種愕然的神情看向我,偏偏就是那一瞬的那神情,讓我確信了自己的直覺。
“無鸞,真的,不是阿蠻做的。”
這次,無鸞終於捨得將餘光瞥向我,那邊的阿蠻也好整以暇似是饒有趣味地看了過來,等着我的下文。
“你看,初次見面,阿蠻說她是西王母,你說她不是,她也沒否認,而如今你說她是西王母,她又沒否認。好吧,雖然她確實是。”我突然有些心虛,自己這樣的想法,真的沒問題嗎?
“就是說,她不會反駁啊!”什麼想法不想法的,我還是乾脆直奔主題好了,“再說,當時珞涼昏倒時,她人正在我們面前,不碰到那個人,就算是西王母,也沒辦法隔空褫奪生命的吧。”我越說越覺得自己在理,“你看,要是我有這麼一種可怕的能力,就是因爲它,我一個人在一座死山裡守了那麼久,我一定恨死自己的這種能力,又怎麼會故意使用它來害人?”
我想,這纔是我之所以覺得事情古怪的地方。
如果是我,一旦主動使用了這種能力,就相當於承認了自己被流放的理由,那麼,就連唯一剩下的“自己”也都真正失去了。
這是,最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