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劉修看他,唐英子狡黠的一笑,起身就走,一頭撞在憑欄而望的張修身上。唐英子眨了眨眼睛:“你是巴郡人?”
張修很意外:“姑娘怎麼知道我是巴郡人?”
唐英子不屑的撇撇嘴,“聽你一口的蠻腔就知道了。”
張修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他跟着王英在洛陽多年了,鄉音卻是未改,現在被一個小姑娘當面指破,臉上有些掛不住。唐英子卻沒在意他的臉色,看了一眼遠處的洛陽城,大大咧咧,老氣橫秋的說道:“看什麼呢?”
“看洛陽城。”張修羨慕的說道:“真是個大城。”
唐英子用看鄉下人的蔑視眼神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的說道:“你沒進過洛陽城?”
張修搖搖頭,羞澀的說道:“祭酒說,洛陽城太浮華,怕亂了道心,不讓我去。”
“撲!”唐英子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邊蹦蹦跳跳的下樓,一邊說道:“你沒進洛陽城,道心不也亂了?與其如此,不如去看看,也許看了之後道心就不亂了呢。道法自然,這點道理都不懂,還修個什麼道啊。”
張修一愣,忽然靈光一閃,在心頭盤旋了好久的疑問好象突然明白了,整個人傻站在那裡,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正在屋裡和劉修說話的王英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此時也愣住了,好半天才說道:“德然,這……姑娘是什麼人?”
劉修摸了摸鼻子:“撿來的流浪兒,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人。”
王英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問,但明顯有些不高興,大概是覺得劉修在敷衍他。他轉頭看了一眼傻站在那裡的張修,嘆了一口氣:“我真是誤人子弟啊。這孩子原本資質不錯,我收他爲弟子,帶到洛陽近十年,卻一直沒什麼進展,我還以爲是看走眼了,原來卻是我用力過猛,生生的耽誤了他。”
劉修眨了眨眼睛,打量着這一對師徒,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
入夜,安權已經入睡,三樓沒有了他的呻吟聲,顯得非常寧靜,唐英子像只小章魚一樣抱着劉修,已經打起了哈欠,眼皮直打架,卻還是不肯睡。劉修起身吹熄了燈,將薄被蓋在她的小肚皮上,親暱的拍拍她,“睡吧,明天帶你玩去。”
唐英子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小貓似的蜷着,閉上了眼睛,劉修轉頭看向窗外,皎潔的月光隔着紗窗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正如劉修此刻的心情。
劉修心中有無數的疑問,有關於道術的,有關於政局的,都讓他頭疼得很。天師道和太平道要在他的太極道館論道,這件事他不反對,一來可以讓張角在公衆面前曝光,讓天子注意到他的影響力,也好提前有所準備,二來他也需要利用道家和儒家論戰,來逐步消除儒家中有些不可避免的問題,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張角居然出自天師道。
太平道一家後來就鬧出了那麼大的事,張魯在漢中倒是挺安份,雖然割據了幾十年,但是終究沒有搞出起義之類的大動作,如果天師道因爲這次論戰,和太平道走上一樣的路子,那他豈不是弄巧成拙?又或者兩家合併爲一,爲禍豈不更烈?如果兩敗俱傷,這也未必是好事,自相殘殺之後的道家更加無力對抗儒家,他的想法就很難實現。
在道術之外,政局也讓他憂心沖沖。糧價已經漲到了三千錢一石,大量的平民開始外逃,曹節獻出了幾萬石糧,但是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什麼大問題,楊賜、橋玄等有限的幾個大臣也建議朝廷賑粥,並且拿出了一些糧食,但袁家這樣的大族還是沒什麼動靜,他們旁觀着時局的惡化,到洛陽來的士子大多去世家權貴門上做食客,第一流的去了袁紹府上,次一流的去袁逢、袁隗府,再差一等的去其他人府上,袁家牢牢的把控住了士人中的精華。
這場災荒看起來倒爲他們增加名望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但是劉修知道,這一切都是一個陷阱,一個天子佈下的陷阱,獵物很可能就是袁家。
劉修想抓的就是曹節,因爲曹節纔是宋家最大的敵人,可是偏偏曹節卻離這個陷阱遠遠的,一點被波及的可能性也沒有,相反倒有可能從中獲利。劉修不知道他是純粹爲贖罪而獻糧,還是看出了什麼。這個老閹賊狡猾得很,從中聞到了什麼危險的味道也不是不可能。
事情會發展到哪一步,劉修有些拿捏不定,他不知道宋奇帶着糧船趕到洛陽之後,洛陽的形勢會變成什麼樣子,究竟是向有利的方向變,還是向不利的方向變,他沒有把握。更讓他覺得無力的是,他發現這一切根本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在宮裡的那位天子。
天子現在信任他,讓他在宮外放手施爲,如果哪一天天子覺得他危險了呢,他會不會也像袁家一樣成爲天子的心頭刺和獵物?
劉修思緒起伏,難以入眠。
“大哥哥,你說張角會來嗎?”一直沒什麼動靜的唐英子忽然睜開了眼睛,直直的盯着劉修。劉修想了想,點頭道:“我覺得很有可能會來。”他頓了頓,又說道:“這次是太平道和天師道的較量,他不能不謹慎一些。”
唐英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沉默了好一會,又問:“大哥哥,你上次說不讓人欺負我,現在還算嗎?”
“當然算。”劉修笑了,輕輕的撫了撫她渾圓的肩頭:“我不是把何家給回絕了嘛,你不用擔心。”
“如果是張角呢?”唐英子緊跟着又問了一句。
劉修猶豫了一下:“張角怎麼會欺負你?”
唐英子堅持道:“我是說如果。”
劉修有些爲難的咂咂嘴:“我倒是想保護你,不過英子,我也跟你說實話,我的本事連張鳴都打不過,恐怕更不是大賢良師的對手。不過我覺得他不會和你有什麼衝突吧?”
“太平道沒好人。”唐英子忽然說道,過了一會,又補了一句:“那個禇飛燕稍微好一點。”
劉修眼神一閃,伸手揪住唐英子的耳朵,笑了起來:“小丫頭,露餡了吧?你怎麼知道禇飛燕的,她根本沒去過寧城,也沒去過沮陽。”
唐英子打掉劉修的手,撅着嘴說:“好啦,好啦,我說漏嘴了。我告訴你吧,拐我的人就是張角,我就是太平道的聖女。”
劉修愕然,他早就猜到唐英子可能和太平道有關,卻沒想到她居然是太平道的聖女。聯想想馬元義和張鳴的奇怪表現,他隱約猜到了一些什麼。
唐英子擡起眼皮看了劉修一眼,吞吞吐吐的把事情說了一遍。她大概兩三歲的時候被張角拐跑的,到現在爲止,她跟在張角身邊已經四五年,一直沒什麼機會逃脫。上次跟着馬元義到史道士家,就是想煉什麼丹藥以折服史道人,和宮裡的何貴人搭上關係。因爲發生炸鼎事件,史家一片混亂,她才趁機逃了出來。想來想去,她在洛陽認識的人只有劉修,於是便到羅敷面館去投奔劉修了。
“你爲什麼找我,不怕我把你送回太平道?”
“不會,我見過這麼人裡面,就你不相信他們請神的戲法。”唐英子得意的笑了兩聲,“我是太平道的聖女唉,不管多麼堅定的人,只要看過我的戲法,沒有一個不跪下磕頭的。就是在太平道里,除了張角兄弟之外,誰在我面前不得跪着,連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有你不相信,所以我覺得你最有膽子,不怕張角這些騙子。”
“他們請神……就是你變的戲法?”
“你以爲真有神仙啊。”唐英子一軲轆爬了起來,赤着腳跑到門邊,拉開一條門縫,伸出小腦袋四周看了看,然後緊緊的關上了門,又飛快了上了身,在牀角摸了半天,摸出一個指環,得意的在劉修面前晃了晃:“告訴你,這就是太平道最神奇的寶貝。現在張角估計都快要急瘋了,我可不能讓他看到我在這裡,要不然他肯定會抓我回去。”
劉修的腦子也有些發暈,真的假的?太平道能在短期內發展到這個規模,就因爲這個小姑娘和這個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的指環?他從唐英子手中接過指環,就着燈光仔細的看了好一會,發現這個指環的材質和他那把短刀差不多——看不出來是什麼材質,但摸起來沉甸甸的,看樣子密度不小,比金子還要重上幾分。
他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便又還給唐英子,唐英子接在手中,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要嗎?”
劉修笑了:“這是你的,我幹嘛要,我又不是強盜,看見好東西就搶。”
“這裡面可有所有修道的人最想得到的道術。”
“那我也不能搶。”劉修搖搖頭,壞笑道:“你怪了,你偷了太平道的寶物,張角肯定到處找你……”
“我沒偷!”唐英子急道:“這指環本來就是我的。”她頓了頓,又有些不好意思:“就算是偷,也是從我阿媽那兒偷來的,跟他張角可沒有一個錢的關係。”
“你阿媽的?”劉修也有些意外,他看着唐英子有些生氣的眼神,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相信她:“那你可要收好,千萬不要被人看到,最近洛陽來了不少修道的人,他們要是知道了,我這太極道館就別想安生了。”
唐英子這才轉怒爲喜,長長的眼睫毛閃了兩下,咯咯一笑,“那我把它送給你,但是你保證不讓人欺負我,還要幫我找到我阿媽。”
“找你阿媽?”劉修歪了歪嘴,“那我可不能保證,你現在只記得你阿媽的奶奶,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我怎麼幫你找?算了,你還是自己留着吧,我把你送到別的地方躲幾天,不和張角碰面就是了。”
唐英子也覺得有些道理,歪着脖子想了想,又讓了一步:“這樣好吧,你幫我找,找到之前我就跟着你。要是等我長大了,你還找不着,你就娶我當老婆。”
“去!”劉修咄了她一口,把她推到一邊:“我馬上要娶阿楚姑娘當老婆呢,不可能等你長大了再娶你。”
“唉呀——”唐英子急了,撲過來拉着他的手臂一頓亂搖:“我不管你娶誰啊,反正你找不到我阿媽,你就要養我一輩子。”
“這個啊……倒還是可以考慮的。”劉修勉爲其難的答應了。
“那好那好,我先讓你看個戲法。”唐英子睡意全完,興奮的吹滅了燈,然後嘴裡唸唸有詞,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黑漆漆的房間裡突然一亮,上次在沮陽太守府看到的一幕再次出現在劉修面前。
不過,這次出現的不是那個古裝黃衣老者,而是一個衣材凹凸有致的妙齡女郎,她眼波一橫,俏聲道:“主人有何吩咐?”
劉修目瞪口呆,指着那個女郎說道:“爲什麼……是個女人?”
“喜歡吧?”唐英子擠了擠眼睛,吃吃的壞笑道:“那些人一天到晚想成仙,所以我就讓他們看老頭,你不相信神仙,我就弄了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樣子讓你看。我知道你不僅喜歡女人長得漂亮,更喜歡女人有兩個大奶奶。”
劉修非常無語,老臉在黑暗中有些發燙,心裡在不停的詛咒,這是哪個老妖怪生的小妖怪啊,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別吵,我先讓你看個神仙打架。”唐英子不耐煩的說了一聲,手指在指環上摩挲了幾下,光影構成的畫面突然一變,出現了讓劉修意想不到的場面。
劉修目瞪口呆,張口結舌。
……第二天,準時起牀的許禇意外的發現劉修也起來了,正在後院習武,他好奇的看了一眼,雖然知道不應該偷看,還是忍不住的問了一句:“東家,你這是什麼武技?”
劉修嘴一撇,樂了:“五行術,想學不?”
“五行術?”許禇眼前一亮:“墨子五行術?”
“看來你也有點見識啊,居然還知道墨子五行術。不錯,這就是墨子五行術,想不想學?”
“想啊。”許禇脫口而出:“我早就想學了,就是不知道到哪兒拜師,後來纔去學的這身武技。東家,沒見你以前使過墨子五行術啊,怎麼突然就……”
劉修臉一沉,打斷了他的話:“不要亂問,你是學武,還是問道?”
“學武,學武。”許禇乖巧的閉上了嘴巴,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劉修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演練了一個姿勢,又細細的講解了幾遍,這才說道:“這是其中的虎形,我看最適合你練了。你自己好好練,不要告訴別人,否則別怪我翻臉。”
許禇喜不自勝,連連點頭,胸脯拍得咚咚響,表示絕不告訴別人,而且以後唯劉修馬首是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劉修揮揮手,讓許禇到一旁去練,他自己也慢慢的揣摩。這是他昨天從唐英子手中的那個指環上學到的武技,看起來很簡單,和他前世印象中那些上躥下跳的武術大相徑庭,倒和敦武傳授的武技更相近一點,但是多了許多肢體上的小動作,練起來非常怪異,他第一次演練時,唐英子笑得肚子疼,說他像耍猴的。
但是這墨子五行術雖然難看,效果卻非常明顯,劉修和許禇各自練習了一個多月,在經過了最初痛苦的煎熬之後,他們驚喜的發現了這種武技的巧妙之處。許禇最先發現演練了虎形之後,他原本沉重的身子變得靈活起來,力量卻變得更加霸道,一旦進入臨戰狀態,整個人就像一隻蹲伏欲撲的猛虎,氣勢逼人。
而劉修最喜歡其中的猴形,猴形重輕捷多變,和他從敦武那兒學來的武技正相應。更讓他高興的是,他演練了這種墨子五行術之後,很快就體會到了身體中的氣息對姿勢的呼應,舉手投足之間,他都能感覺到氣息的微妙流動。
這件事讓他大喜過望,更是每日勤練不輟。
這一天入夜之後,店堂中已經沒有了客人,羅氏等人洗漱完畢,準備休息,劉修卻還和許禇等人在後院試手,夏侯淵和張飛興致勃勃的在一旁觀摩,他們雖然也開始練習五行術,但是他們的領悟還趕不上劉修和許禇,從他們的試手中能領悟到一些自己練時很難明白的東西。他們練的練,看的看,誰也想不起來該休息了。
唐英子在樓上直跳腳,後悔讓劉修學習了這五行術,自己沒法子再抱着劉修睡着了。可是後悔也遲了,任她怎麼撒嬌耍潑,劉修不練到半夜肯定是不會睡覺,她只得撅着嘴鑽進羅掌櫃的房間,向已經能起牀走動的安權討好的笑了笑,膩在羅氏身邊不走。
“東家還在練武?”羅氏笑盈盈的颳了一下唐英子的鼻子:“大姑娘了,還纏着東家不放,再過幾天,等東家成了親,我看你怎麼辦。”
唐英子託着腮,眉頭緊鎖:“是啊,大哥哥以後要成了親,我就不能和他一起睡啦。這可是個大問題,我得想個辦法。”
“你想什麼辦法?”安權忍不住的笑了:“你就是想嫁給東家,也得再等幾年吧?”
唐英子嘴一撇,鬱悶得都快哭出來了。羅氏見了,瞪了安權一眼:“到外屋睡去,今兒我和英子一起睡。”
安權嘿嘿笑了一聲,沒敢吱聲,再說他外傷雖然好了,被打斷的腿卻還是沒有復原,女人躺在身邊卻不能親熱,着實也難受,不如睡在外屋安穩。這次能死裡逃生,雖然丟了差事,卻在太極道館做了個小頭目,每個月領着八千錢的工錢,比那個替人開道的伍伯可舒服多了。他對劉修感激不已,連帶着對唐英子也非常溺愛。
唐英子正在想心思,忽然聽得樓下一陣“呯”的一聲響,好象是有人猛的推開了門,唐英子吃了一驚,隨即一躍而已,一溜煙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尖叫道:“大哥哥,有人踢館啦!”
安權嚇了一跳,對緊跟出來的羅氏苦笑道:“這丫頭悶壞了,就等着人來踢館呢。”
羅氏也很無奈,扶着安權出了門,從樓上往下一看,卻看到劉備從外面衝了進來,正着急的和劉修說着什麼,劉修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難看,一把揪住劉備的衣領,厲聲喝道:“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