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述山在後世被稱爲拉脊山,屬祁連山山脈,最著名的物產就是礦泉水,不過劉修對此一無所知,他看到這光禿禿的雪山時,已經失去了尋仙訪道的興趣。
其實一出大營,他的心情就放鬆了許多,只是他覺得自己還不夠冷靜,這纔在夏侯淵的陪同下來到唐述山腳下。他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他想和夏侯淵獨處一段時間,藉以觀察一下夏侯淵的心情,如今關東正在大戰,曹操身爲前將軍,處於袁家兄弟的夾擊之中,作爲曹操同宗兄弟和好友的夏侯淵作何是想,是不是安心於西部,對劉修來說非常重要。如果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裡,不如早點把他調離。
夏侯淵不怎麼說話。他只是亦步亦趨的保護着劉修,雖然他明知道劉修的武技遠在他之上。
“將軍,這就是唐述山的東南麓,那些修道的人都在半山腰的洞裡,一個個和野人似的,其實沒什麼好看的。要不將軍在山下紮營,臣派人上山去找找看?”
在漢代,臣並不只是對天子時的自稱,很多時候也用於下級對上級時的自稱,當然這個上級官職不能太低。劉修的部下現在對他稱臣也名正言順,劉修是楚王世子,將來肯定是楚王,這些人對他稱臣無可挑剔。只是劉修知道,他們稱臣往往有更深的含義。劉修也不阻止,他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掩飾了。就算他掩飾,別人也不會相信。
“不用了,這些人既然到這裡修道,眼裡就沒有了什麼名利,我們這些將軍的名頭拿出來也不好使喚,平白遭人冷落,何苦來哉。”劉修笑着擺擺手。“我們就在山下紮營,看看雪山風光,然後等大軍前來。便一起前行吧。”
夏侯淵鬆了一口氣:“那好,臣去安排宿營。臣到這裡來過幾次,對地形還算熟悉。知道哪些地方比較方便。”
劉修滿意的點了點頭,從這一路他可以看得出來,夏侯淵對這裡的情況的確很熟悉,簡直是和家裡一樣熟悉,哪裡可以紮營,哪裡可能會有埋伏,他都一清二楚。
夏侯淵很快安排人紮好了營,這是一片背風向陽的營地,旁邊還有一個溫泉,溫泉水中淡淡的有一些硫磺味。並不刺鼻,卻不能飲用,用來洗澡倒是不錯。旁邊有一個五尺深的水池,水池是用山上最常見的石頭砌成的,不是很精緻。透着一股原生態的質樸。溫水從溫泉中流入水池,又從另一側流出去。水霧嫋嫋,宛如仙境。
泡在溫泉裡,觀賞大雪山的風景,不然不說,這簡直是一個上佳的消遣休閒方式。劉修既然來了。當然不會錯過。於是在夏侯淵的陪同下,兩人只在腰間圍了一塊布巾就下了水,坐在粗糙的石頭上,浸在微燙的泉水中,被朔風吹得繃緊的筋骨慢慢的鬆馳開來,全身的骨頭都在唱歌,簡直舒爽到了極點。
“等他們來了,讓他們一起來泡泡,真舒服。”劉修屏住呼吸,潛到水下,直到氣息用盡,這才重新冒了出來,一邊抹着臉上的熱水,一邊暢快的笑道:“妙才,你能找到這樣的好地方,應該不是第一次享受了吧?”
“他們來了,可不敢與將軍共浴。”夏侯淵雙手捧起水,慢慢的搓着臉,笑眯眯的說道:“也就是臣這樣不知禮節的粗人,纔會在將軍面前放肆。”
劉修笑了起來,他知道夏侯淵在說什麼。閻忠他們來了,肯定不會像這樣一起跳到水裡和他一起洗澡,可是夏侯淵這麼說,卻不僅僅是因爲這個。夏侯淵讀過書,通曉兵法,但是他不讀儒家經典,至少說在這方面沒有專門的研究,他是一個職業的武將,這一點和他的從兄夏侯惇有很大的區別。夏侯惇雖然也習武,但是夏侯惇對儒者非常尊重,而且經常向他們請教學問,夏侯淵則從來不和儒者來往,在太極道館做護館的時候,天天和盧植在一起,也沒有向盧植請教過儒學。
而閻忠、荀攸這些人雖說不是對儒家頂禮膜拜,但都自認爲是儒生,包括韓遂這樣的名士在內,他們都把自己首先放在一個讀書人——讀聖賢書的人——的位置上,對夏侯淵這樣的武人,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優越感。
“妙才,我不認爲一定要讀儒家書才能稱爲讀書人,我覺得儒家有很多書不讀也罷,讀多了,容易把人讀死了,讀迂了,成了腐儒。”劉修撩着水,不緊不慢的說道。夏侯淵聽得開心,笑得更暢快,連連點頭附和。劉修又接着說道:“不過,我也不覺得爲將者只知兵法就夠了。真正的軍事家通常都是通曉民生經濟的。孫子十三篇,你讀了很多遍,那第一篇是什麼?”
夏侯淵沒有說話。孫子十三篇他太熟悉不過了,第一篇就是“計篇”,計篇的主要內容就是廟算,算兵算將,算錢算糧,算內算外,這些都是宏觀上的實力比較,這已經超出了一個爲將者的範疇,是戰略層次的計算。
孫子之所以被稱爲兵家之祖,而不僅僅是名將,就是因爲他站的高度不一樣。他曾經作爲吳國的用兵統帥,主持對楚國的戰事,以三萬對三十萬而五戰五戰,攻破楚國都城,全身而退。他能做到這些,不僅僅是因爲他用兵如神,勇猛善戰,而是他在戰前就已經詳細分析了吳楚雙方的優劣,洞悉楚國強大外表下的虛弱,這才能以弱勝強。
要做到這些,就要對國計民生都有了解,而且不是泛泛的瞭解。不僅要了解現狀,還要了解這些現狀背後的思想根源。
這就要讀書,而不僅僅是讀兵法書。
“以史爲鑑,可以知興衰。”劉修笑盈盈的看着夏侯淵,神情很輕鬆,可是目光卻很殷切:“妙才,我建議你讀讀《史記》和《漢書》,這兩部大書,一個貫穿古往今來三千年事,一個詳於前朝先賢,是非常有益處的,看完了這兩部書,再讀《東觀漢紀》,知悉本朝故事,你就知道今天這一切,從來就不僅僅是偶然,而是偶然中有必然。”
“將軍教誨的是,臣明白了。”夏侯淵點了點頭。劉修這麼說,既是對他的信任和器重,又是對他的希望和要求,他覺得非常有動力。至於那些讀書人的偏見,劉修已經用腐儒二字給了評價,他根本不需要在意。
劉修的話,就像這雪山下的溫泉水,澆開了他心裡的塊壘。
“站住!”遠處傳來一陣喧譁,劉修和夏侯淵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詫異,這裡人跡罕至,又有大軍紮營,就算有人碰巧路過,都會避之不及,怎麼還有人主動找來?
“文才,去看一下。”
鮑出應了一聲,扶着刀,大步走了過去,時間不長,他又回來了:“將軍,有幾個從山上下來修道的道人求見。”
劉修很意外,他不想上山訪道,結果道來訪他了,難道這就是王霸之氣?
“讓他們過來。”劉修有些興奮,起身從水池裡站了起來,孟達連忙遞過乾布巾,幫劉修將身上的水擦乾淨。劉修又披上一件大氅,立於池邊,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夏侯淵卻不以爲然,他雖然也修習墨子五行術,但是對修道沒什麼興趣,在他看來,呼吸吐納不過是裝神弄鬼,除了對習武有些幫助之外,好像沒什麼大用。至於上山隱居苦修,更是腦袋被驢踢了的表現。他不敢說劉修腦袋被驢踢了,但是他可以用行動表示不贊成。他就坐在池裡,泰然自若的繼續閉目養神。
披着一件單衣的大廝走了過來,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緊張的,他顫顫瑟瑟的,走路都打晃,讓人非常擔心他會一跤摔倒在地,就此歸天。一頭的亂髮,和同樣亂的鬍鬚連在一起,只露出兩隻小眼睛,讓他的腦袋看起來像個毛茸茸的獅頭。他縮着脖子,哈着腰,兩手環抱在胸前,藏在破舊的羊皮襖下,露出兩隻黑乎乎的腳,皮包着骨頭,看不到一點肉。身後跟了兩個年輕一些的修道人,穿得同樣破爛,不過看起來強壯一些,至少走路的時候是直着腰的。
大廝搖搖晃晃的走到池邊,目光從劉修的臉上一掃而過,立刻落在了夏侯淵的臉上。他聽說山下來了一支大軍,人數雖然不多,可是將士都很精壯,便趕來碰碰運氣。他看到了夏侯淵的旗幟,立刻帶着兩個最強悍的弟子求見,此刻被兩旁警惕的虎士包圍着,他更不敢輕舉妄動,憑着過人的記憶力,他一下子認出了夏侯淵。
而且,這麼多武士環繞之下,只有夏侯淵神情自若,在大廝看來,這都是因爲夏侯淵是這裡的最高長官的原因,他根本沒想到站在池邊迎接的劉修會是一條比夏侯淵還要大得多的魚。
如果六月驚雷知道一幕,他大概會後悔得吐血。
此刻,六月驚雷就在劉修頭頂一千多米的唐述山中部的山洞裡,等着大廝得手的好消息。他上次被夏侯淵打得落花流水,現在身邊只有百十個後來陸續歸隊的衛士,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夏侯淵俘虜了。要不然,他肯定會殺下山來,取了夏侯淵性命。
大廝從劉修身邊走過,向夏侯淵深深一拜,嘴裡咕嚕了幾句羌語,劉修還沒聽明白,夏侯淵剛剛詫異的睜開眼睛,大廝似乎沒站穩似的,身子向前一傾,一下子躍進了水池,兩隻攏在袖子裡的手五指大張,像鷹爪一般攫向夏侯淵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