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縣城縣衙。
縣令張子善在張貼完佈告後,就將這事拋諸腦後了。
直至三天後,有一夥人前來造訪,說奉了皇太孫之命前來清查田畝,他這才意識到還有這回事。
張子善穿戴整齊,步履輕盈的跑出衙門迎接,當他看到這一行人只有五個人之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皇太孫這條政令有問題,清查全國田畝,那得是多大的工程,少說也得幾十萬人吧?
就算是徹查他們金華縣,也有三兩千人也不夠啊。
然而,皇太孫只派了這麼五個人,難道說只是走個過場?
“敢問幾位誰是主事?”
呂青書指了指身前的黃文靜道。
“黃生員負責主事,我負責記錄,這位張軍戶負責操控飛球,另外兩名錦衣衛兄弟,負責保護我們一行人。”
金華縣領張子善聞言,趕忙朝着黃文靜拱拱手。
“原來是皇太孫高足,久仰久仰!”
“幾位有什麼公幹,請隨我進衙門說話吧。”
“好!”
幾人跟着張子善進入衙門,分賓主坐定後,張子善這才詢問幾位的來意。
“敢問幾位有何公幹?”
“我們是奉皇太孫之命前來清查金華田畝的。”
“哦?”
“就你們五個人?”
“當然不是!”
“我們希望學堂出身的生員有上千人,這次都被皇太孫派出來了。”
張子善聽到有一千人,而且都是生員,這才覺得靠點譜。
“一千人雖說少了點,但若都是生員的話,倒也差不多能清查完敝縣的田畝數了。”
黃文靜聞言趕忙擺擺手道。
“張大人誤會了,皇太孫雖然派出來一千多人,但分到金華縣的只有我們五人。”
張子善聽到這話,驚的當場站起來。
“只有你們五人?”
“皇太孫也未免太兒戲了吧,光靠你們五個人夠幹嘛的?”
“不是本官跟你們訴苦,也不是本官不願意配合你們。”
“本官食朝廷俸祿,自當是忠於陛下,忠於皇太孫的。但本官也是朝廷委派,對金華縣之土地田畝不熟,至於衙門裡的差役、吏員都是金華縣本地人,本官都不敢指望他們勤於王事,本官又豈敢將他們派給諸位?”
對於張子善來說,金華不過是他履歷中的一個客棧,他幹滿一任若是不升遷,也會調往別處當縣令。
因此,於公於私他都沒有阻撓朝廷清查田畝之本意,只是單純的覺得這事不好辦,老命傷財不說,最後也未必能清查出個結果。
黃文靜聞言微微一笑。
“多謝張大人提醒,不過我們此次前來不是尋求幫助的,只是想讓大人派人去驗證一下。”
“驗證?”
“是的!”
“我們已經將金華縣大致田畝所在繪製出來,只需張大人拿出貴縣的魚鱗圖冊比對,找出不在圖冊上的田畝即可。”
張子善聽到這話直接傻眼,滿臉的不敢置信。
“你們查完了?”
“還繪製出我金華縣的田畝圖冊?”
“你們啥時候開始着手做的?”
黃文靜得意的笑笑道。
“實不相瞞,我們已經在金華縣探查三天。”
張子善聞言更加不解了,三天夠幹嘛的,估計這夥人連金華的雙龍山都沒走完!
“黃生員,這可不是開玩笑?”
“你確定你們只用了三天,就將金華縣全部清查一遍?”
黃文靜自信滿滿的笑笑。
“當然!”
“我們已經重新繪製了金華縣的田畝圖冊,每一塊稻田、桑田都沒落下!”
“這……”
雖說張子善一萬個不信,但還是命人拿來了本縣的魚鱗圖冊。
當金華縣全縣田畝分佈圖擺在桌子上時,張子善挑釁的看向黃文靜。
“黃生員,現在該拿出你們繪製的圖冊了吧?”
“當然!”
黃文靜說完這話,隨即從手提包裡掏出一本黃色的冊子,將其打開攤放在桌子上。
張子善趕忙伸頭看過去,只看了一眼就被黃冊上的圖形給鎮住了。
“這……”
“這真是我金華縣地圖?”
黃文靜笑着答道。
“不止!”
“這既是金華縣縣域圖,又是金華縣田畝、水塘等分佈圖。”
“金華縣境內所有稻田、桑田、水塘、魚塘等等,都在圖上有所標註。”
“第一頁是彙總圖,後邊是各個裡坊的魚鱗圖冊,還請張大人過目!”
張子善聞言頓時翻閱起圖冊來,一邊看,一邊發出嘖嘖稱奇的聲音。
“這……”
“若不是親眼所見,就是打死本官,本官也不信你們能在三天內做完這一切!”
“難道說,坊間傳言是真的,你們真的是在天上畫的圖?”
張子善事徹底被黃文靜等人繪製的地圖所震撼到了,上邊不僅輪廓準確,山峰、道路等信息標註的清晰,就連裡坊間田畝的分界都畫的清清楚楚。
比起早些年修訂的魚鱗圖冊,不知道強出多少倍!
“那不是傳言!”
“皇太孫打造了飛天神球,我們就是乘坐飛球在天上觀測地形、地勢、地貌,這才繪製出如此精確且詳盡之圖冊!”
“現在還請張大人派遣差役前往新標註出來的區域查探,打聽好這些田畝歸屬何人,催促其趕緊來辦理更名過戶。”
“否則期限一到,按照朝廷的最新律令,這些田畝全都要當做無主荒地處理!”
張子善聽到這話心裡一凜,朝着黃文靜拱拱手道。
“多謝黃老弟提醒,本官替金華百姓拜謝你的這份恩情了!”
黃文靜聞言笑着擺擺手道。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臨行前皇太孫特意囑咐的。”
“皇太孫說,百姓趨利避害,于山野之間開墾點荒田,也不過是想每年多賺點,要給他們改過的機會。只有牽涉田畝太多,且拒絕整改者纔會嚴辦。”
張子善聞言,當即朝着京城的方向深深一躬。
“皇太孫真不愧仁義之名啊!”
“本官替全縣百姓謝過皇太孫高義!”
黃文靜說完這番話,就命人將全縣的書吏、差役叫到縣衙,又命人將散落在全縣各地的里正、鄉長、糧長等基層管事之人叫過來等候命令。
不多時,全縣的書吏、差役全都集中到縣衙。
黃文靜也不跟他們客套,直接將黃文靜等人繪製的圖冊往桌子上一擺,讓他們自己過來查閱。
縣衙的縣尉、典史,以及各房書吏看罷新版圖冊,一個個登時腦門見汗。
事實上,這些不在朝廷黃冊上的田地,多數都被他們,或者他們的族人親眷所侵佔,他們只要看一眼圖冊,就知道自家隱匿的田產暴露了!
“大人……”
“這是何物?”
張子善見他們都這時候還嘴硬,臉色也不由黑了下來。
“皇太孫仁義,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讓你們將不在魚鱗圖冊上的田畝儘快歸檔登記!”
“若是再不抓住這次機會,朝廷就以洪武二十四年繪製的魚鱗圖冊爲準,將所有不在圖冊上的田畝歸爲公田!”
“這……”
衆人聽到這話不由面面相覷起來,在面面相覷後他們集體做了個決定,那就是趕緊派人通知族人、親眷過來登記歸檔!
雖說這樣做有點丟人,還有被朝廷秋後算賬的可能。但他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只能儘快將土地登記在自家名下。
畢竟,他們爲了開墾荒地,也是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的!
張子善敲打手下一番,又將各里的里正、糧長等人叫進來,讓他們自己認領不在魚鱗圖冊上的土地。
一衆里長、糧長等人見了如此詳細的圖冊也被鎮住了,紛紛叩頭請罪,承認自己的不法事。
張子善一概既往不咎,只是讓他們各自認領,然後調集全部書吏迅速在縣衙給他們登記落實。
在金華縣縣衙忙活的熱火朝天之時,大明京畿之地的其它府縣也在忙碌着同樣的事情。
只有偏遠地區的進展比較緩慢,但在兩個月後也陸續將新的魚鱗圖冊呈遞進京。
朝廷之中,自打朱允熥發佈清查全國田畝的命令後,所有朝中官員無不等着看熱鬧。
然而,當第一批清查的魚鱗圖冊遞送朝廷後,所有說風涼話的官員都閉嘴了。
緊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
直至最後一批雲貴川的魚鱗圖冊也押解進京,朝堂之上所有官員都變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雖然他們不知道洪武二十四年清查田畝總數具體差了多少,但是光之前幾批傳回來的魚鱗圖冊,就已經清查出超過一倍的土地了。
一旦皇太孫完成所有魚鱗圖冊的彙總,統計出大明的真實土地數量,整個朝堂之上將血流成河!
現在他們只關注一件事,那就是此次皇帝陛下會株連多少人……
冬日。
距離新年的最後一個大朝會,皇帝陛下召集了在京的文武百官入宮聽訓。
每一個接到命令的官員,都提前將遺書寫好,跟妻兒哭泣一番做最後的告別。
因此,當他們站在宮門外等候覲見之時,幾乎每個人都腫着一雙眼睛,躲閃着別人的目光。
老朱坐着肩輿步入奉天殿時,目光冷冷的掃過丹墀兩側的官員,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因爲按照他大孫的說辭,今天將在朝堂之上正式公佈大明確切的田地數量!
在老朱坐定後,文武百官三叩九拜,早朝正式開始。
然而,跟以往不同,此次早朝沒有一個官員主動站出來奏事。
哪怕是向來沒事找事的吏部尚書詹微,今天都變得異常平靜,沒有絲毫站出來當出頭鳥的意思。
每一個人都在等,等皇帝前邊那個座位的主人。
這個位置乃皇太孫專座,只是皇太孫很少過來,故此大多數時候都是空着的。
文武百官希望這個座位今天也空置,只是上天似乎沒有聽到他們的祈禱,皇太孫竟然罕見的出席了今天的早朝。
“孫兒拜見皇爺爺!”
“平身!”
“謝皇爺爺!”
“朱允熥,你之前說今日有要事啓奏,不知是何事呀?”
朱允熥聞言眼珠轉了轉道。
“皇爺爺,要不今天先退朝吧,讓他們先回家過個好年,有啥事咱們年後再說……”
一衆官員聽到這話,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然而,他們這口氣剛鬆到一半,就聽到老皇帝發出一聲惡龍咆哮。
“放你奶奶的屁!”
“咱放任你折騰這麼久,今天你要說不給咱個準數,信不信咱當場命人將你吊起來打!”
朱允熥聞言暗暗吐了吐舌頭,隨即從袖子裡摸出一份奏疏。
“皇爺爺息怒,我說還不行麼……”
“經過孫兒的弟子們測算,大明現有田畝總數爲……”
朱允熥說到這兒的時候故意停頓了一下,他這一停頓不要緊,將整個朝堂上的官員,以及坐在龍椅上的老朱頭的心都給提溜起來,甚至連呼吸都靜止了。
一直過了半分鐘,朱允熥這才說出一串數字。
“大明現有田畝總數爲一千三百六十四萬頃!”
朱允熥說出這個數字後,整個朝堂上全是呼氣的聲音,緊接着就是一連串倒吸冷氣的抽抽聲。
老朱更是震驚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圍着龍椅和龍椅後邊的屏風轉起圈圈,一直轉了好幾圈才滿臉不敢置信的看向朱允熥。
“你給咱再說一遍!”
“回皇爺爺,大明共有田畝總數爲一前三百六十四萬頃!”
“皇爺爺,今天沒啥事就退朝吧,放他們回家過個安生年!”
老朱聽到這話,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着朝堂之下的一衆官員喝道。
“誰來告訴咱!”
“洪武二十四年統計的田畝總數爲多少?”
一衆官員聽到這話,無不羞愧的低下頭。
只有朱允熥擡頭仰望着老朱,說出一個讓所有人震顫的數字。
“回皇爺爺,您上次統計的全國田畝總數爲三百八十七點四七萬頃……”
一衆官員聽到朱允熥說出這串數字,全都跪在地上叩頭謝罪。
“臣等死罪!”
“臣等死罪!”
“臣等……死罪……”
老朱聽到這個數字只感覺眼前一黑,趕忙伸手抓住龍椅的扶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三百八十七點四七萬頃!”
“只是過去兩年半,咱大明整整多出一千多萬頃田地!”
“咱真是養了一羣好官員啊!”
“哈哈哈!”
老朱的笑聲淒厲且悽慘,雖說他從來沒尊重過手底下的官員,但自認處事公正嚴明,對待底下的臣子也是委以重任,信任有加。
滿朝文武公卿,有進士出身者都不多。
很多官員都是從國子監生員,一步步升上來的寒門子弟。
然而,他付出了這麼大的信任,給予了他們如此高的官位,他們就這樣報答自己?
“好!”
“很好!”
“你們真的很好!”
“來人,將上次清查田畝之官員全部……”
“族誅!”
ps:
這裡的田畝數系杜撰,實際上洪武二十四年和洪武二十六年的田畝數分別爲三百多萬和八百多萬。
雖然沒有我編的這麼嚇人,但短短兩年時間大明的田地多了近兩倍,也確實有點嚇人了。我只是在此基礎之上稍微加了點。
畢竟以大明當時的清查手段,不可能清查乾淨,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