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德和馮勝自動無視了湯和的誇讚。
這老頭現在算是活明白了,見誰誇誰,哪天不說幾十遍前途不可限量之類的話都不正常。
兩人只能運用博大的語言文化予以附和。
“對對對!”
“湯大將軍說得對!”
“此人前途無亮……”
城牆上下之人都很滿意楊士奇的改口,只有朱允熥滿心滿眼裡都是遺憾。
自從這兩年涉及到稅法改革之事,朱允熥也總算明白古代變法爲何那麼難了。
封建社會的組織結構決定了,這件事不論誰想做都千難萬難。
哪怕主持變法之人是皇帝,也會面臨難以想象的壓力。
“你有什麼辦法?”
朱允熥卻根本不給衆人反應的時間,在一錘定音後接着解釋道。
“開荒之後五年不繳納任何稅賦,五年之後正常交稅。”
“你……”
百姓的訴求本就非常簡單,只要讓他們有地種,有糧吃,他們就知足。
誠如孔訥所言,世家其實在唐朝以後已經深度下沉。
“剛剛楊士奇先生問皇室交不交稅,孤在這裡給天下人個交代!”
“天下人奉養陛下,奉養皇家乃天經地義之事,誰敢質疑誰就是亂臣賊子!”
朱允熥剛上前兩步,老漢就從地上爬起來了。
“皇爺爺不用擔心,孫兒心裡有數!”
“哦!”
“您對他們收稅,他們就把稅加到俺們身上。往年俺們一畝地交四鬥租子,現在一畝地就要交六鬥,實在是承受不住了……”
朱允熥聞言朝着老漢豎起大拇指。
“若是再糾結此事,伱就給咱滾回去,咱來替你解決眼下的亂局!”
其本質是依存於皇權之上的食利階層,在協助皇權統治百姓的過程中,爲自家積累財富。
“現在孤宣佈,天子無私事,天子也無私產,諸位可還有異議?”
老漢聞言滿臉開心的笑容,只是眼睛裡閃過一絲小狡黠。
他總算知道皇爺爺爲啥不將這些人當回事了,真應了一句話,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
朱允熥將他們一個個扶起來後,直接當着他們的面對世人宣佈了一條國策,一條影響大明未來幾十年的國策。
“大明先前所制定稅制也是如此,正稅十五稅一,但算上各種地方性的雜稅,百姓耕種一畝地所繳納稅賦可能要超過四成!”
老漢聽到這話眼睛都瞪了起來。
“這事沒得商量!”
“大孫,你看這事……”
“孫兒沒打算講道理啊!”
“老漢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開過荒地,可種着種着,這地就不是自家的了,有的變成村裡柳老爺家的,有的成了村裡王老爺家的。”
收稅麼,有錢多交,沒錢少交,天經地義的事,竟然還有人覺得不公平?
江南籍出身的官員,聽到朱允熥這個解釋,則有一種日了狗的感覺。
誰也不敢當這個出頭鳥,生怕上了城牆就下不來。
朱允熥聽着震天的“無異議”,心中不禁感慨皇權的強大。
“皇爺爺憐惜北方貧瘠,稅賦轉運靡費太大,故此收江南之重稅以補貼北方之貧瘠……”
在老朱說出“不客氣”三個字,廣場上的錦衣衛齊刷刷的抽出繡春刀。
“皇太孫,學生等希望陛下輕徭薄賦,恢復舊制,與民休息……”
“現在孤解釋完畢,不論官兵民等有疑問都可上城牆發問。”
“你們幾個夯貨還愣着幹嘛,還不趕緊過來給活菩薩磕頭!”
“皇帝陛下,老小兒可不是有意冒犯,實在是村裡被逼的沒活路了……”
老朱搖搖頭道。
“二哥,你可知大明爲何賦稅不均?”
“還不將老漢攙扶起來?”
“不是……”
“學生無異議!”
“孤翻閱歷代典籍,雖說歷朝歷代官方文書上制定的稅率並不高,但在實際收取中卻有各種雜稅,這些雜稅加一起,所佔稅收比例何止十分之二,甚至都能過半!”
“從今日起,大明之百姓開墾荒地一律登記爲官府公田,公田不得私相售賣。”
“咱就不信,你跟他們講道理能講得通?”
朱允熥聽到朱允炆這番話不由冷笑道。
“快快!”
“第五,遠洋靡費……”
只是他說的財政配比、財富的再分配是啥意思……
“學生也不敢問!”
“關鍵是俺們小民手裡不是沒地麼……”
“老小兒也知道您改稅法是好事,是減輕俺們百姓的負擔。”
“要是能種自己的地,別說給陛下交兩成租子,就是交三成俺們也樂意啊!”
朱允熥對他們又是一番勸慰,然則不管他如何勸說,這些人就是死硬着不走,嘴裡嚷嚷着請求恢復舊制,恢復讀書人的體面。
誰也未曾想過,皇太孫只是弱冠之年,竟能說出如此剛硬的狠話。
城牆下鬧事的百姓,在聽明白皇太孫頒佈的新政後無不歡欣鼓舞,然後在拜謝了聖恩後,在錦衣衛的帶領下有序離場。
“皇太孫不讓田地買賣,這是爲了咱們小民百姓好,老漢自然要念您這個恩情的!”
“來人!”
朱允熥聞言笑嘻嘻的道。
朱允熥這番振聾發聵之言一出,整個洪武門前的廣場陷入死一般的寧靜。
“陛下請看,這可是您頒佈的大誥,俺是頂着大誥上京的,這可不算犯王法吧?”
畢竟,有個護短的皇爺爺還是挺香的。
“孤給你們分地!”
“其三,賦稅不均……”
老朱在老農說完話後,踢了踢一旁傻愣愣的大孫道。
“既然你們不嫌遠,那孤也給你們個保證,只要你們願意開墾荒地,孤給你們種子、農具,並且五年內不收任何稅賦!”
“那五年之後呢?”
他敢對鄉紳收稅,鄉紳就將稅賦轉移到佃戶身上,讓佃戶替他們承擔。
只有老朱黑着一張臉,偷偷的踹了大孫一腳,小聲地罵了句逆孫。
“好!”
“老漢,若是種自己的土地,讓你交二成租稅還覺得苦嗎?”
朱允熥飛快的駁斥完朱允炆提出的五條諫言,城牆下的一衆人陷入躊躇之中。
“第二條,十稅抽二……”
“至於陛下如何做,小民可不敢亂說。不論陛下最終如何抉擇,小民都支持陛下,感念陛下的恩德……”
“請陛下恢復舊制,與民休息……”
根深蒂固的強大!
“既然諸位都無異議,那你們就散了吧,該考試的去考試,該回家種地的回家種地!”
“大孫慎言!”
“皇爺爺快跑,水車裡有屎……”
正在這時,一夥外地來的百姓,手裡捧着大誥來到城牆下方。
朱允熥聽着這些雜亂之音,臉上驀地浮現一絲冷笑。
朱允熥聞言趕忙對城下的錦衣衛道。
“老小兒拜謝皇太孫!”
然而,在聽到老農的訴說後,朱元璋陷入了遲疑之中。
朱允炆聽到這番話,震驚的連連後退。
“今天你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遠點不怕,只要皇太孫能給俺們分地,讓俺們種上自家地,俺們啥都聽您的!”
“你想過啥?”
“這是啥玩意,新式火銃嗎?”
因爲皇權、世家、官僚高度綁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爲依存。
“只要原開荒之人及其後人能耕種,且願意耕種,此土地永遠不參與公田分配!”
更讓他們難以接受的是水裡竟然有一股惡臭,粘在身上薰的他們喘不過氣來。
雖然朱允熥心裡有點小怨念,但當他看到坐在遠處黃羅傘蓋下的老朱時,這點怨念也就消散了。
朱允熥自信滿滿的道。
隨着朱允熥一聲令下,一輛輛巨大的木質馬車被趕了過來。
“但俺們平頭百姓手裡沒地,得靠租種地主家的地過活。”
“你竟然敢以此來指責皇爺爺,說皇爺爺處事不公?”
“實在是江南之地富庶,又是京畿之地所在。”
“將咱的秘密武器推上來!”
“小民就是想跟陛下說道說道底下的情況,讓陛下知曉俺們小民的難處。”
“老漢不傻!”
“開荒第一年,官府無償贈送良種、農具,且提供一年之口糧!”
老漢說到這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着朱允熥就咣噹咣噹的磕頭。
老朱對此非常有經驗,他這人最擅長的就是給人體面。
“這事沒得解釋,皇爺爺確實挺狠的,該殺殺,從不含糊……”
不多時,老漢連同幾個村民,都被錦衣衛給領上城牆。
當然,在上城牆之前,錦衣衛不可避免的對幾人進行一番搜查。
因爲他發現這個問題無解。
“不算!”
現在看來不用想了,只要這孫子上臺,他們江南之地還得繼續重稅!
“我……我沒想那麼多……”
“皇爺爺,對付這事我也有辦法,就不要勞煩錦衣衛了吧?”
老漢聽到皇太孫的誇獎,羞赧的笑了笑道。
朱允熥在銅棍噴出水柱之前就下意識的捂住了鼻子,連忙拉着老朱往城下跑。
他們又爲此形成階級,並劃分階級,從階級差異中獲取利益。
“這本就是稅收的重要作用之一,調節區域貧富差異……”
“不能買賣,就沒人能從俺們小民手裡把地搶走嘍!”
“孤將所有雜稅摺合爲一,本是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之政,何來苛政之說?”
二成稅收已經夠高了,如果落到百姓身上是六成,那大明離亡國也不遠了。
“不能買賣啊……”
“草民無異議!”
朱允熥此言一出,城牆下請命的一衆學子齊齊傻眼。
城牆下方的學子以爲皇太孫還得辯解一番呢,現在看到他如此大大方方的承認,無不暗暗笑起來,覺得皇太孫還挺誠實可愛……
武將世家、文官世家、商賈世家、勳貴世家等等,都只不過是世家的縮影。
“當真!”
“不能買賣好啊!”
朱元璋面對鬧事的學子之時,心裡沒有一絲顧慮。哪怕官員的陽奉陰違,他也渾然不當回事,大不了再換一批罷了。
難道是朝堂上新發明的詞彙?
“稍後咱會下旨,禁止地主加租,給他們規定死了,只能加一成……”
然則,朱允熥作爲這條食物鏈上的最頂端,卻發現自己很難推翻這條利益鏈條。
朱元璋聽到這話趕忙打斷大孫的話,換言之大明若是有多餘的田地,這事早解決了,也不至於鬧到現在這步田地。
朱允熥看着下邊羣情洶洶的陣勢,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要不要殺點人,嚇唬嚇唬他們?
“舊制是不可能恢復的,你們趁早死了這個心!”
隨着馬車一側的兩人上下加壓,銅棍霎時噴出一道道水柱,將廣場前那些請命的學子衝的七零八落。
“皇爺爺放心,孫兒不提那事了……”
“咱大孫也算是把好話說盡了,你們如此冥頑不靈,就別怪咱對你們不客氣!”
“陛下,您這麼下旨沒用,山高皇帝遠的,誰能管得了那麼寬?”
因爲請命頂多死一個,如果真質疑皇權,死的可是全族!
還能這麼玩?
我們說無異議,不過是給你皇家一個面子,你還真以爲我們心裡沒意見啊!
雖然衆人心裡腹誹不已,但卻再也沒有一個敢像楊士奇那般質問皇家交不交稅的勇士了。
在領頭的幾個學子喊出這句話後,後邊又是上萬人的山呼海嘯。
朱允熥一聽這話當場認慫,他太瞭解老朱的脾性了,今天這事讓他解決,不死個萬八千人過不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諫言的第三條,竟然還包含着如此多的彎彎繞!
老朱倒是聽的非常滿意,感覺自家這大孫沒白疼,竟然真的能體會自己的良苦用心。
“這是救火車!”
“皇太孫,老漢剛剛聽您說的忒實在,老漢有幾句話想跟您說,不知您樂不樂意聽!”
“至於第四點麼,屢興大獄……”
其他上來的村民見狀,也跟着跪倒在地,向着朱允熥磕頭。
“快將這位老漢帶上來!”
“學生沒說!”
正當一衆學子愣神之時,站在馬車之上的士兵,拿起一根根銅棍對準了他們。
“老漢是個明白人!”
楊士奇哪敢讓朱允熥交代,見朱允熥這樣說,趕忙不顧尊卑的搶過話筒,對着話筒喊道。
“整天啥都不懂,別人給你根針你都當棒槌……”
“臣等無異議!”
然而,不解決土地的分配問題,收稅這事就千難萬難。
“我只是憐惜江南百姓稅賦太重,覺得對他們不公平!”
“殊不知,皇爺爺正是秉持着對天下百姓之大公,纔會如此做……”
在百姓離場後,洪武門前的上萬考生就顯得有些突兀了。
“可不敢勞煩皇太孫殿下!”
這時候他甚至有點痛恨生在皇家了,要是生在民間,搞不好他能跟白蓮教成朋友,並藉助白蓮教再來一次革命。
朱允熥也非常爲難,因爲大明不可能實行土改,而且不禁止土地買賣,所以土地集中在少數人手裡只能是既成事實。
老漢聽到這話臉上閃過一絲戲謔。
“到時候這些稅賦還是落在小民頭上。”
眼看一場血腥屠殺不可避免,朱允熥再次站了出來。
老漢來到朱允熥和老朱面前就是撲通一跪,手裡緊緊的攥着大誥,彷彿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在朱允熥喊出這句話後,城牆上下不論官兵民等都齊聲迴應。
“這事孤不解釋,過幾年你們就知道此事對大明的好處了。”
朱允熥剛想解釋一下爲啥不讓買賣,老漢就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大孫,這事休要再提!”
“當真?”
老漢聞言滿眼驚喜的道。
“五年不收賦稅?”
朱允熥剛想斥責楊士奇,突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
什麼叫恢復舊制,與民休息,不就是呼籲取消官紳一體納糧麼?
“老漢,孤能給你們分地,但這個地可能不在你們家鄉,稍微有點遠……”
“五年之後田地成爲官田,不得私下買賣。但只要您能繼續耕種,田地永遠屬於您。就算您不在了,您的兒子願意種,也一直歸您兒子。”
“元朝覆亡殷鑑不遠,大明若是不想重蹈前元覆轍,只能優化財政配比,調整稅收,實現財富的再分配……”
老朱聽到這話只感覺一陣噁心反胃,趕忙跟着大孫逃之夭夭。
在兩人走後,洪武廣場前的官員、學子可遭了殃,被糞水衝的爹孃都不認識了,一個個跟沒頭蒼蠅似的亂竄,生怕跑慢了被噴一臉。
其中朱允炆最慘,因爲被救火隊特殊照顧了的緣故,吃的比誰都多。
看熱鬧三人組也趕忙逃跑,傅友德推着湯和,馮勝從羽林衛手裡搶過一面盾牌,朝着皇宮的方向死命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