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給呂昭通了個電話,將我們發現的情況告訴了他。呂昭告訴我,這些情況他們在對高上的調查當中也發現了,通過分析,葉子和高上聯手作案的嫌疑非常大,但比較棘手的是,沒有確鑿的證據。他還說,正在考慮請示上級,是否對葉子進行訊問。
與呂昭通完話,我呆呆地在窗前坐了一個多小時,望着窗外漸漸暗沉的天光,心情也隨之暗淡。
高上與葉子,兩個從小就被家庭拋棄了的孩子,內心藏有太多的委屈與怨恨。這樣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或許能從對方身上獲得些許慰藉,卻終是無力爲彼此療傷,反而成爲彼此內心深藏的怨恨的催化劑,將仇與怨無限放大。
他們,有着類似的悲傷的過往,心頭留下的創痛是如此深入骨髓,不需要刻意去尋找,都有足夠的發泄與復仇的理由。
我現在甚至能在心裡準確地描繪出他們每一個復仇行動的步驟,經過了精心設計,配合默契且環環相扣。
我不得不承認,自始至終,我都被他們牽着鼻子在走。
葉子從最早開始,就被我們排除在嫌疑範圍之外,因她當晚並沒在學校出現。而每當調查陷入僵局的時候,他們總是會適時地不露聲色爲我們提供新的線索,這些新的線索使案情看上去似乎馬上就豁然開朗了,但其實卻是把調查的方向引入了新的迷途。於是,我們離他們越來越遠,離真相也越來越遠。他們成功地讓呂昭和我都幾乎放棄了對藍海繼承人的深入調查——如果不是我們對惠姨與藍海的關係存在猜想的話。
直到我在聚賢居識破了塑料盒的詭計,高上纔不得不撕破僞裝。但他顯然也做好事情敗露後的打算——與其說他是倉惶逃離,還不如說他是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打算。他直接朝大橋跑去,他當然明白,那裡有無數條逃跑的路線,但惟獨那條路線,是條不歸路。
他當時想做的,只是找到一個可以讓他說說話,然後從容死去的地方,在那附近,除了那座大橋,沒有別的選擇。他只是想親口告訴我們,他是所有一切的元兇,與任何人無關。包括他與藍月的情人關係,我都敢肯定只是他用來迷惑我們的把戲。他唯一想要完成的,是用自己的死,佈下最後一個局。
或許,他和葉子的命運早就在冥冥之中相互交纏在了一起,他用自己的死,換得葉子的生,以延續他倆共同的復仇使命。
葉子當然是懂得高上的,眼看着高上的離去,她的眼淚或許是真的吧,除了高上,這世上還有懂她的人嗎?
在我的心裡,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可唯獨,沒有證據。沒有證據,我什麼也做不了,我甚至連老舅都說服不了。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葉子拿走楊颯的遺產,又等着藍海百年之後,神鬼不知地帶走那幅《蘭溪》。
我的眼裡幻動着葉子得意的笑臉,嫵媚、嬌豔,她妖魅般笑着,嘴角帶着絲絲嘲諷。
莫名的焦躁氾濫開來。我長嘆一口氣,雙腳一撐窗臺,推動椅子朝辦公桌滑去,我轉身拿起簽字筆在信箋紙上奮力寫下四個潦草的大字:“天衣無縫!”寫完,隨手將筆狠狠地甩了出去,簽字筆撞到門框上“啪”地掉落在地。
小週一直就坐在辦公桌對面,她默默地起身撿起簽字筆,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我寫的字,俯身在下面又添上了幾個字“天網恢恢”。
“哪有什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全是騙人的鬼話!”我把紙扯下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簍裡。
小周沒有說話,端起茶杯給我倒上開水,然後坐在辦公桌對面看着我。
“別這麼看着我,我現在心裡很煩!”
“我知道。”小周不再看我,低頭安靜地坐着。
“你知道什麼?咹?”我皺着眉頭,樣子一定很兇狠,“我每次都根據他們提供的線索及時發現了真相,真是聰明啊!可其實是一直被他們牽着鼻子走,他們想讓我查到什麼,我就乖乖地查到什麼,眼睜睜看着他們把我像耍猴一樣耍得團團轉,我還沾沾自喜。我是真他媽的愚蠢啊!”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真相了嗎?”
我用手敲打着桌面上的信箋:“可有什麼用?證據呢?明明知道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可我卻像個傻子一樣什麼也做不了——”我停了下來,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似乎心絃被猛然撥動了一下……
“等等……”我閉上眼睛使勁地回憶,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不一會,我睜開眼睛,拿起桌上的電話:“劉熙嗎?你們在哪?好,我現在就過來,你等我。”掛上電話,我起身對小周說:“我們走!”
“去哪裡?”小周警覺地站起身來。
“美術學校!”
“去幹嘛?”她飛快地收拾好揹包。
“去了就知道了,但願,還來得及!”我往門外快步走去。
我駕車朝美術學校飛馳而去,在車上,我又撥通了呂昭的電話:“呂昭,楊颯的遺言是不是從信箋上裁剪下來的?”
藍牙耳機裡傳來呂昭警覺的聲音:“是啊。怎麼……”
“是不是豎着寫的?”
“是的!”
“有沒有標點符號?”
“沒有!怎麼,你發現了什麼了嗎?”
“上面的內容是不是:‘我很慚愧,月,永別了’?”
“是啊!你怎麼知道?”
“我想,我找到證據了!希望,她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是什麼?”
“我正在去學校的路上,你也帶人來吧,我想,該收網了!”
美術學校的校長辦公室裡燈光明亮,門虛掩着,我沒有敲門就直接進去了。劉熙、老孟、文華、小蔡、唐姐和葉子都在,圍着沙發坐着,正在討論什麼。
見到我和小周闖進來,除了劉熙之外,其他人都覺得很意外。葉子第一個站起身來,笑盈盈地說:“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這麼快又回來了,想我們了吧?”
我笑了笑:“是啊,想你們了。”我四下看了看,讓小周坐了辦公桌前的藤椅,自己坐到了辦公桌後的大班椅上,桌上還蒙着一層灰塵:“你們這是在討論什麼呢?”
劉熙說:“老楊和高上不在了,我們今天集在一起,打算討論一下學校的組織架構該怎麼重新調整。”
“哦,那我要恭喜葉子了。”
“爲什麼呀?”葉子幫我和小周各倒了一杯茶,放在了辦公桌上,“喲,你看,這間辦公室好久沒用了,桌上都一層灰了。”又拿來抹布擦去桌上的灰塵。
“辦公室沒人用纔好啊……”我意味深長地笑笑,接着不無揶揄地說,“你繼承了老楊的股份和遺產,現在是最大的股東了啊,當然要恭喜你了。”
“這事……”葉子苦笑一下,“還不一定吶。”
“是啊是啊,股東是股東,校長是校長,這是兩個概念。”老孟接着說。
“唔——”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是啊,投資者和經營者,是兩個概念。”
“對對對!”老孟連連點頭,“看樣子,霍莘對這個也是很懂的,正好,也跟我們一起討論討論吧。”
“這……不太好吧?”文華輕聲地說,“這到底是我們自己內部的事啊。”
“呃……”劉熙沉吟了一下,“我也覺得,是不太合適……要不,你和小周先到客房休息一下,我們開完會再去找你們?”
我笑着說:“我這次來,是想跟你先說件事,說完之後,你們再開會討論行不行?”
“什麼事這麼着急?”劉熙眯縫着眼睛揣測着我的表情。
“我想,可能比你們開會討論的東西要重要一點點。”聽我這麼一說,大家都警覺起來,齊刷刷地看着我。
“哦?”葉子依舊燦爛地笑着,“那好吧,我們先聽聽帥哥講些什麼吧……比我們討論的事還重要?你……不會是想要向我求婚吧?”說完,捂着嘴吃吃地笑。
“唉——我倒是想啊,但我估計,我沒楊颯那麼好的命啊。”
聽我這麼一說,葉子的眉棱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又隨即笑道:“少貧嘴啦,有事就趕緊說啊。”
“我要說的是一個故事,比較長,我儘量說得簡單一點。”我抿了口茶,“有兩個年輕人,從小被父母拋棄,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相遇在一起。因有着類似的悲傷過往,他們從此相依爲命。但他們從彼此身上獲得的不是溫暖,反而催生了更爲不可抑制的怨恨。後來,他們決定,向拋棄他們的人復仇。”
“你是打算向我們講基督山伯爵嗎?”葉子笑着打斷了我的話。
“呵,不是。”我輕輕拉開抽屜,最上面有幾刀信箋,我把信箋都拿了出來攤開在桌面上,擰開桌上的檯燈,又從筆筒裡抽出支簽字筆,就着燈光仔細地選了一刀信箋,在上面寫了個“貪”字。
我接着說:“這兩個年輕人的復仇,多了一個‘貪’字。可很多人都不清楚,”我又在信箋上寫下一個“貧”字,寫完舉給大家看,“‘貪’與‘貧’近似,貪婪的人,到最後,往往什麼也得不到。”
劉熙笑了:“你這解釋倒是有趣。嗯,你繼續說。”
“女人的父親,有樣異常珍貴的遺產,但很可惜,她是私生女,她得不到這件遺產。於是,他們倆商量了一個奪取遺產的計劃——除掉可以繼承遺產的人,她的侄女,還有她侄女的兒子。
“除掉侄女的兒子比較簡單,小孩子嘛,沒多大力氣,游泳時趁他換氣時,將他的頭猛地摁在水下幾秒鐘就做到了,誰也不會懷疑一個不會游泳的女人會在水中殺人,而且,她游泳技術高超的同伴就在附近接應。但除掉侄女就稍微有點費力,不過沒關係,沒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與她的侄女就跟朋友一樣——哦,她甚至比她侄女還要小很多,就跟姐妹一樣。她只要在侄女的牛奶裡悄悄地放一點安定藥,剩下的,交給她的同伴去完成就可以了。對一個經常進行體育鍛煉的男人來說,把一個嬌小的女子掛到繩圈上並不是特別費力的事。”
聽到這,大家才意識到我要說的事情不簡單,都凝神看着我,眼神裡充滿猜測與疑惑。
“本來,這事是想僞造成一起謀殺的,嫁禍給侄女的丈夫,這樣,就一勞永逸,再也沒有人與她爭奪那份珍貴的遺產了。可後來,得知侄女還有一份鉅額的人壽保險時,兩人又起了貪念。於是,他們商量好了之後,不露聲色地提供了可以證明死者是死於自殺的證據,以便侄女的丈夫可以順利地得到這筆鉅款。”
“等等!”劉熙忍不住了,“你是說,高上殺害藍月不是他一個人做的?可是,我們親耳聽到了的,高上自己都承認了是他一個人做的啊。”
“聽我說完你就明白了。”我繼續說,“女人以最快的速度和侄女的丈夫確定了婚姻關係,下一步,他們要做的就是除掉她的新婚丈夫,然後這個女人就可以作爲唯一的繼承人順理成章地繼承那筆鉅額遺產。”
聽到這,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文華第一個叫出聲來:“你說的是葉子!”
葉子咯咯一笑:“霍莘真會開玩笑,我要是有你說的那麼聰明就好了。”
我沒理會他們:“本來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可惜的是,冰塊的小把戲被一個愛管閒事的討厭的傢伙給戳穿了。男人爲了掩護他在這世上唯一懂他的女人,不惜在臨死前攬下了所有罪名,以自己的生命爲代價,佈下了最後一個局,讓所有的人都認爲,一切都終止了。
“可事情還沒結束,女人的丈夫恰恰被安排在這一天死去。她所要做的,只是在丈夫泡澡時,抓住他的雙腳輕輕一拉,正在享受鴛鴦浴的丈夫,轉眼就魂飛魄散了。這是個輕鬆活,並不需要太大的力氣。等丈夫嚥了氣,再把溫水清空,換上冷水,或者,再加上一點碎冰,這樣一來,真實的死亡時間誰也無法準確地檢測出來。爲妻子不在場作證明的人就太多了,其中,還包括那位愛管閒事的傢伙。”
“哼,”葉子的臉色變了,顯得有些慍怒,她冷冷一笑,“霍莘,玩笑開大了啊。誰都知道,楊颯是自殺的,他還留了遺言。當然,我承認,我不該跟他開玩笑,說自己之前與藍月說過與他曾經偷情,可他自己不聽解釋,又怨得了誰?”
“是啊,楊颯的遺言又怎麼解釋?”大夥紛紛質疑。
“編一個謊言很容易,難的是,這個謊言一旦說出口,就需要無數個謊言去作證。”我站起身來盯着葉子,“葉子,你的檢討交了嗎?”
“什麼?什……什麼檢討?”葉子不安地抿着嘴脣。
“你上次說要交給美院的檢討啊,寫得非常好,短小精悍——別再罰我,了了算了……”
“那份檢討啊,”葉子精緻的鼻頭泌出細細的汗珠,“我早忘記了,應該交了吧……”
“是嗎?”我拿起桌上的電話,“剛好,我跟美院教務處的老師是朋友,我問問他就清楚了。”
“你——!”葉子杏目圓睜,似乎要噴出火來,但隨即又笑着說,“你打吧,我的檢討又不是交給教務處的,自己貼在教室門口就行了,現在,只怕早被搞衛生的阿姨給清理乾淨了。”
“是吧?那阿姨可真是討厭啊。”我舉起桌上的一刀信箋,側對着檯燈再仔細地看了看,那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的印痕,在燈光的照射下若隱若現,“但我想,她總不會清理到這間辦公室來吧?”
葉子呆呆地看着我舉起的信箋,半晌沒有說話,可眉頭越鎖越緊,雙脣卻慢慢地越張越開……忽然,她終於醒悟過來,惡狠狠地瞪着我,像一匹餓狼,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雙手箕張朝我猛撲過來。坐在她身邊的劉熙一探手從背後將她緊緊摟住,小周也飛快地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攔在我身前。
葉子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便不再掙扎,緊閉雙目蒼涼地一笑,兩行淚水無聲地滑落。隨着一聲悠然長嘆,葉子睜開雙眼,臉色蒼白如紙:“高上……呵,到頭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校門外,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
【完】
《霍莘解案》第三部《畫妖》,今天就連載完成了,下面將進入第四部——《桃花小墅》的解案過程。
有書友提出,《畫妖》的節奏沒有《槍魔》緊湊。這個說法,我認同。只是,我這樣處理也是有原因的。寫第一部《折翼天使》的時候,不僅我自己,也有一些朋友提出過類似的看法:整個故事閱讀下來,骨骼筋絡都有了,主體架構也很完整,但少了血肉,不夠豐富豐滿。所以,我覺得在這個方面應該有所完善,在不偏離故事主線的前提下,讓故事更加豐盈生動一些,讓小說的內涵更深更廣一些,使讀者在跟隨霍莘解案的過程當中,能有更多對現實社會的瞭解。在這個方面,國外的很多推理小說作者已經做得相當成熟了。而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需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摸索着前進。
《霍莘解案》第四部《桃花小墅》,講述的是一起發生在進行裝修的一幢高級別墅裡的兇殺案,案情迷霧層層,霍莘將再次與老搭檔呂昭一起迎戰兇殘狡猾的對手。
從在起點發文開始,到今天,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了,我也完成了《霍莘解案》前三部的寫作。親愛的朋友們,衷心感謝你們這三個月來不離不棄的陪伴,讓我在寫作的過程中不至於過於孤單寂寞,霍莘的成長,離不開你們的見證,我很感動!
好吧,朋友們,我們明天見!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