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黑暗中的遺蹟在寶石射出的光芒下呈現出特殊的青灰色,那是玄武岩特有的顏色。沃恩德諸多民族之中,只有敏爾人喜歡用這種特殊的火成岩建造雄偉的建築,遺蹟靜立在林地中,護衛騎士穿過林立的玄武岩石柱,將肋骨穿過繩子的巨大鬆熊屍體拖到位於遺蹟正中的營地中央。
一堆屍體堆積有如小山。
隊伍在半個小時之前遇上這些不速之客,鬆熊屬於恐獸的一類,克魯茲人稱之爲兇暴動物。它們是屬於介於魔物與動物之間的生物,不像魔物那樣死後魔力逸散只剩下結晶,於是就成爲了布蘭多一行最好的糧食儲備。
運氣還算不錯,進入永夜森林之後基本看不到什麼活的動物,除了偶有迷途的小動物之外。安拉瑟森林並無體格龐大的食肉野獸棲息,這羣鬆熊應當是來自蘭託尼蘭北部,誤入森林之中,受黑暗魔力的侵蝕,竟然發狂向布蘭多一行人發起攻擊。
布蘭多知道,鬆熊其實是一種性子很溫和的肉食獸,通常它們只會捕獵大型是草食動物。例如水晶湖北岸的鹿羣,或者一種河馬大小學名叫做奴牛的偶蹄類草食獸。但很少對人類出手。
剝下來的鬆熊毛皮被捲起來丟到一邊,佩婭主動承擔起這項工作,對於獵人少女來說,這是一項駕輕就熟的工作。佩婭用剝皮刀從脊柱開一條口,然後翻轉,獵人的剝皮刀是代代相傳的,刀口彎頭微曲,細鋒狹長,像是一條銀尺;她將切口開至尾椎。然後向兩旁展開。不過十幾分鍾就剝下一張完整的熊皮來。
布蘭多看了一陣之後回過頭,他手上握着一塊明黃色琥珀一樣的透明結晶體,這就是黃昏犬留下的魔力結晶。它的體積比黑狼的更大一些。內裡蘊含的魔力也更多,但布蘭多臉上沒有絲毫滿意,他盯着自己面前不遠處幾塊尖利的白色岩石交錯在一起一片狼藉的巢穴。
這裡應該就是黃昏犬的巢穴。但現在只剩下被摧毀之後的廢墟而已。
有人捷足先登了,不知道是安列克還是克魯茲人。遠處尼玫西絲帶着芙蕾雅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散碎的石塊走過來,女騎士走近之後對他搖了搖頭:“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他們沒有在這裡宿營,摧毀了這座巢穴之後向北邊離開了。附近有戰鬥的痕跡,但規模不大……或許還有一種可能,黃昏犬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另一方消滅了。”
“黃昏犬是很警惕的——”
“……不過,看起來他們是從另一個方向來的?”
“可能性很大,之前有任何蛛絲馬跡我不可能沒注意到。這些人和我們走的應該不是同一條道路。”尼玫西絲想了想,說道。
“我相信你的判斷。但你認爲是安列克,還是克魯茲人?”
布蘭多那句‘我相信你的判斷’讓尼玫西絲微微擡起頭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很可能是安列克。克魯茲人從瓦倫登堡那邊進入森林應當不會偏離到這個方向來。不過不排除其他可能,伯爵先生。這片森林中會有冒險者麼?”
“偶爾會有一些。”
尼玫西絲擡起頭來看着森林方向,若有所思。一旁芙蕾雅小聲問道:“布蘭多,還要繼續前進麼?”
“不必了,安列克在安拉瑟森林也不過只領先我們一週的行程而已。他不會比我們更熟悉這片森林,如果他們沒和我們走一條路線,那麼我們已經差不多追回一天了。”布蘭多其實並不想太早與安列克碰頭,因爲安列克現在應當還不知道他們在後面,讓對方去碰個頭破血流也好。
何況尼玫西絲之前的話提醒了他,如果森林中並沒有太大規模戰鬥的痕跡的話,他懷疑那頭黃昏犬的首領說不定還遊曳在森林中。
“宿營吧,”他說道:“黑森林的廣袤,常人很難理解。讓所有人都好好休息一下,這一次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芙蕾雅看了他一眼,順從地點點頭。
晚餐是豐盛的鬆熊宴,出手的廚師是夏爾與佩婭。據夏爾自己所說,他在生前就是一個美食家,遊歷過許多地區僅僅是爲了學習與記錄當地的飲食文化;而佩婭有着一切窮人家的孩子所應有的品質,勤勞、堅韌、心靈手巧,處理起獵物來也得心應手。
熊肉湯、烤熊肉與溫暖的篝火爲這個寂靜冰冷的夜帶來一絲溫暖,布蘭多讓希帕米拉設置了一個隔絕聲音與氣味的結界,以防引來森林中更多的魔物。
夏爾將之稱之爲‘森林之中的晚宴’,據說艾爾蘭塔奇諾茲半島的妖精之王姆格林常常在森林之中宴請客人,是夜妖精們會在森林中點亮各色魔法燈具,彷彿露天的宮殿,森林之中的盛宴因此而得名。年輕巫師侍從的比喻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雖然不能開懷暢飲,但每個人還是對‘豐盛’的美食讚不絕口。
森林中晚宴大約在八九點鐘之後就接近了尾聲,遺蹟中很快消寂了下去。來自王室騎士團的騎士是埃魯因最傑出的軍人,自然不可能如同一般的貴族私兵般紀律散漫。營地中只剩下紅彤彤的火苗與跳動的影子與值夜的騎士。
布蘭多特別喜歡黑暗之中的篝火。
明亮的火光好像可以驅散人心中的黑暗與寒冷,每當他坐在篝火邊,看着跳動的火苗勾勒出地面的輪廓,就不禁想起過去在遊戲之中的日子。一般冒險者的沉悶相比,玩家們總是百無禁忌,學姐有時候會提議舉行一些小活動,這些插曲總是與歡聲笑語相伴,布蘭多每每回想到幾次有意思的經歷,忍不住在臉上露出會心的笑意來。
梅蒂莎的手放在一本紅色封皮的書的扉頁上,悄悄看着自己的領主大人,有時候她常常可以看到布蘭多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不過她從來不多問,只能心中暗暗地想那一定是相當溫暖的回憶。
梅蒂莎也有一些溫暖的回憶。自從靈魂回到這個世界上以來。她常常記起過去的一切。但記憶對於亡靈來說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她想起姐姐、母親、父王、靈魂就好像被剝離一樣。黑暗的魔力總是誘惑她去思考那個她一直不願意面對的問題。
黑暗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呢喃:爲什麼犧牲的會是你呢?你本來應該有更好的回憶,你還記得聖者之戰後發生的一切麼?不。你記不得了,因爲你從未有過那之後的記憶。
你生於戰爭,死於戰爭。你的一生從未經歷過平和的日子,又怎麼能夠理解凡人的幸福?
但銀精靈小公主只是將這些負面的情緒默默埋在心中,然後擡起頭來,用微笑來面對自己的未來。她看着布蘭多,眼中閃閃發光,既有嚮往、又有欽佩。彷彿從這位領主大人身上,能找到屬於她自己的平凡一樣。
布蘭多好像終於注意到了這位精靈小公主的目光,他微微一怔。然後看到梅蒂莎手上的書,那是一本克魯茲、靜灣一帶的民俗、地理志。自從重新融入人類社會之後。梅蒂莎一直對現今的人類社會表現出興趣,但布蘭多知道她其實是在學會如何融入其他人。
她總是優先從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有什麼地方看不懂的麼?”布蘭多輕聲問道,一千年之前甚至包括現在。銀精靈的思考方式與人類迥然不同。有時候梅蒂莎也無法理解一些人類的詞彙。就不得不求教於他。
“嗯——”
梅蒂莎忽然覺得自己的領主大人有些可愛,她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我有些不太明白。爲什麼靜灣那兒的人們會在盛夏祭那一天向心上人送上百合花呢。這有什麼象徵意義麼?”
布蘭多愣了一下,沒想到是這個問題——梅蒂莎雖然貴爲公主,又是銀精靈重要的將領,但依然有少女的一面——他想了一下,答道:“因爲在山民的傳說中,盛夏是代表着熾烈奔放,正如愛情盛開。從長遠的黑暗時代以來,人們就認爲盛夏祭是屬於信風的節日,海員認爲信風代表着思念的傳遞,我想或許與之有一定的聯繫吧。”
“精靈就與此不同。”梅蒂莎小聲答道,“精靈認爲這是一種相互的守候,任時光綿延,也無法穿透。它就像是黑暗森林中悠遠的歌聲,細細地縈繞在人心間。”
“那是因爲人類的生命是如此短暫,無法理解時光這個詞語的含義。對於凡人來說,用短暫的時間迸發出熾熱的光輝,那怕是轉瞬即逝的閃耀,但也足以引人尊敬。精靈們因爲悠長的生命而明白等待的意義,但凡人也在笨拙地往返着歷史的循環,時光以兩種方式並行着,看起來夏蟲不可語冰,但長久又怎能明白短暫的美麗?”
“是嗎?”
梅蒂莎合上書本,她偏了一下頭:“領主大人,我可以靠你一下麼?”
布蘭多猶豫了一下,他看到梅蒂莎有些安靜的神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銀精靈小公主的語氣就像是一片羽毛,柔軟得讓人無法拒絕。何況她的要求從來不多,留給人們的彷彿是最好的一面印象。
然後他就感到一具輕柔的軀體捱上了自己。梅蒂莎露出會心的笑意,彷彿想起了以前挨着着母親的時候。
“那時候母親會和我講英雄們的故事,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爲和他們一樣的人。”
“嗯?”
“但我現在只想做一個普通人了。謝謝你,領主大人。”
梅蒂莎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
(PS:今天的~還2天了,各位在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