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龍猛然發現美枝尷尬的樣子，也是老臉通紅，張口結舌，他不好意思地撓着自己稀疏的花白頭毛，呵呵笑道：“閨女，別見怪，我老黃就是一粗人，嘴上粗野慣了，沒把門的。你哪，就和我閨女差不多，可惜我閨女被仇人殺了，不然她也該像你這麼大了。”說着含着眼淚，嘆了一口氣。
“誰這麼大膽，竟敢傷害你的閨女，您是山寨之主，找仇人報仇了沒有？”美枝隨口問道。在她看來，土匪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的，這是千古不變的風氣。
“算了，我一條龍這輩子幹的缺德事太多了，說來慚愧。我有一次抓上山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這是富貴人家的小媳婦，我想讓這家人拿出兩千塊大洋，可是這家人一毛不拔，一個子都不出，任憑咱們處置這小媳婦。老子火了，按照規矩，老子睡了這小媳婦，再送她下山，那小媳婦一路哀哭，沒到家就一頭碰死在山崖上。”
龍說着，似乎在說一個和他全無關係的往事，他的眼神已經麻木，看不到任何表情，也是哀莫大於心死。美枝是女人，又是國際間諜，還是能讀懂他的心思。
“這是咱乾的罪孽之事啊，冥冥之中終有報。沒過多久，一個年輕人上山來要求入夥，看起來也是很英俊的那種，而且知書達理，精明強幹，山上正缺少這樣的人才。我留下了他，還讓他教我女兒讀書寫字，卻沒想到會斷送了我的女兒。”一條龍幽幽地說道。
“我女兒偷偷喜歡上了這年輕人，他們常在一起吟詩作賦。我後來知道了也沒阻止，這山上想要找到一個和我女兒匹配的年輕人太少了，既然他們情投意合，那就順遂天意吧。可是沒想到一個端午節的晚上，大家都喝醉了，那年輕人竟然痛哭起來，還發瘋似地強暴了我女兒。我當時惱恨之際，將他捆綁起來準備執行山規，我也恨他太急不可耐了，我本就想把女兒嫁給他的。”
美枝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猜到怎麼回事了。只見一條龍的老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沒錯，這年輕人竟然是我糟蹋的那小媳婦的男人，他就是爲了報仇上山來的。他原本想刺殺我，可是被我女兒發現了，爲了傷害我，他不僅強暴了深愛他的我的女兒，還在她的臉上劃上了深深的刀痕。”
“我還記得那一天，他被綁在亭柱上，當着衆多兄弟的面，狂笑着：‘一條龍，你害了我老婆。我殺不了你，可是我卻傷害了你的女兒，讓她這一輩子再也嫁不出去了，讓她成爲沒人要的破鞋了。你殺了我吧，你快來殺我吧’。”一條龍的老眼裡流出了渾濁的淚水。
“我當時恨他入骨，獰笑道：‘小子，你這是找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老子今天就要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來下酒。’說着我操起一把牛耳尖刀走上前，就要往他的胸前刺去。沒想到我的手被一個人抱住了。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女兒。她纏着繃帶的臉上，滿臉淚水。”
“你女兒爲這年輕人求情嗎？”美枝驚愕地問道。
龍緩緩地點點頭，“是的，我的深受傷害的女兒竟然爲他求情，她苦求我：‘爹，不要再造殺戮了，求您放過他吧。是您作惡在先，不要再傷害他了。爹，求您了！他也是可憐之人哪，沒有人懂得他的心，只有我知道，我不能讓您傷害他。’”
一條龍嘆了一口氣，“傻閨女，他不會要你的，你爲這種負心薄倖之人值得這麼做嗎？我一條龍的女兒決不能讓人侮辱傷害，我要殺了這畜生！說着，我揮起一刀照着這年輕人的胸前插去。血光迸現，一
刀入肉，直至沒柄，但卻是插在我女兒的胸口，她在最後一刻，挺起身來，擋住了這一刀。”說到這裡，一條龍說不下去了，淚水潺潺而下。
“您殺了這年輕人嗎？”美枝緊張地問道。
“我女兒臨死前，慘笑着說道：‘爹，夠不夠？不夠，再給我一刀，只求您別傷害他了，他也是很可憐的人了，放他走吧。’我女兒就此走了，像一片雲彩一樣飛走了，是我親手殺了我女兒啊。”說到這裡，一條龍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野蠻粗魯、兇惡成性的一條龍竟然會說出“像雲彩一樣飛走了”這麼有詩意的話，真是大出人的意料之外。一條龍說完，一雙空洞的眼睛望着大廳外的天空，默默滴流淚。很多人都跟着唏噓不已。
不過美枝沒有笑，這是這追悔莫及的老男人在無數次孤獨地佇立山邊，望着天邊的雲彩，思念自己的女兒而想出來的，多少次他將天邊的晚霞想象成了自己的女兒，說出這樣的話就不足爲奇了。這是一個讓人痛斷肝腸的故事。這裡面的男女留給人多少深思。愛情是甜蜜的，癡愛又是讓人痛苦的。
龍說完之後，大廳上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美枝沒有再問一條龍是否真的放了那年輕人之類的傻話，就憑着他的女兒在最後能夠爲了深愛的男人挺身捱上這一刀，就可以看出他的女兒對這負心之人愛得多深。就衝着她臨死前的義舉，一條龍就不會對這年輕人下手。
可是一條龍卻在沉默良久之後，繼續幽幽地說道：“我放走了他，還說過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他。這年輕人在山門前跪倒向我叩頭，這讓我有些意外，不是我要放過他，而是我女兒的臨死前的哀求救了他。可是這年輕人猛然從一個兄弟的腰中抽出一把腰刀，一下將自己的兩根手指剁了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們正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山門外跑來一個兄弟，說道：“大當家的，山下來了二十幾個人，個個扛槍帶着腰刀，不像是獵戶，也不像是綹子（土匪），他們看起來非常的有氣勢，二十幾個人看起來威武不凡，當頭的那個年輕人似乎就像是大當家當年放走的年輕人。”
“你看清了沒有，他的左手是不是少了兩根手指？”一條龍忽地坐了起來，急促地問道。
“沒錯，他說這次是來和大當家一解當年的恩怨。”
“啥，老子當年放過了他，他今天羽毛豐滿了，還想來要老子的山寨嗎？早知如此……”一條龍沒有說完，似乎有些後悔當初沒有結果了這年輕人，斬草不除根，留下了今天的禍患。
他躊躇了一陣，很快就哈哈大笑：“他媽拉個巴子的，老子多少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刀頭舔血的日子大半輩子了。還怕這二十來人嗎？這裡還是老子的天下。來人，操上武器，和我一起去見這傢伙。”說着長身立起，帶着一大幫人走向山門。
美枝也跟着一條龍走到了山寨大門，只見門外分兩排站着二十多個雄赳赳的年輕人，個個荷槍實彈的，領頭的一個也是三十來歲的人，腰間插着兩隻駁殼槍，精悍的身材，一身剽悍之氣，他的左手真的就沒有兩根手指。
不過美枝知道這是林瀟讓老庫請來的李漢游擊隊大隊長，聽說林瀟此前還和他一起戰鬥過，有着同生共死的戰友情誼。美枝知道李漢是共產黨人，但還沒有想到李漢就是那幹下違背良心之事，最後含恨離開山寨的年輕人。在她的印象裡，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裡還沒有這種經歷的人。
但她沒想到的是，李漢一見一條龍
，竟然在衆人面前給一條龍跪了下來，拜了三拜，一條龍冷笑着說道：“李漢，你真有種，卻也是健忘之人，我說過此生再也不想再見你，你卻自己找上門來，看來你是想來替我女兒償命的吧。”
李漢站起身來說道：“大當家的，在下當年年輕無知，報仇心切，鑄下終身憾事恨事，聽憑大當家的處罰，絕無怨言。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想爲大當家的做一件事。等做完之後，要殺要剮任由處置。”
“什麼事會值得你不顧性命而來？你說吧。”
“小鬼子馬上就要來進剿山寨，以山寨的實力無法對抗小鬼子。在下知道大當家的是義勇之人，絕不會丟下山寨上下兩千多男女老少，獨自逃生，定然會與山寨共存亡。在下願意賠上自己的性命，挽救山寨於水火，也彌補在下當年做下的憾事。請大當家的應允。”
“哈哈，沒錯，小鬼子是要來，可是老子還不會怕任何人，老子在這片土地上生於斯長於斯，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更不會丟下與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我山寨雖小，還不需要外人來幫忙，即使是玉石俱焚，也是中國的爺們。”一條龍說的豪氣干雲，連美枝都爲之喝彩。
“在下知道大當家的無懼生死，但是請爲手下的兩千名兄弟考慮，如果我們死打硬拼，那就是山寨的滅頂之災。在下此來就是想着爲大當家的指揮這場戰鬥。等打敗小鬼子，我再留下來任由大當家的處置。”李漢也毫不畏怯地盯着一條龍的眼睛說道。
“打敗小鬼子，哈哈，就憑你？沒錯，我聽說你現在在江湖上闖出了響噹噹的名頭，還是共產黨的游擊隊長，神出鬼沒，但你們從來都是小偷小摸的幹活。你憑什麼說這種狠話，難道吹牛不用上稅嗎？我說過這裡不歡迎外人，過去我們的恩怨早已一筆勾銷，我的女兒給你的老婆陪了命。你走吧，我不需要外人幫忙。”
龍說完，轉身就要走，李漢在身後喊住了他，“大當家的，我知道你一直想爲你的女兒報仇，我也想將這條命賠給你的女兒。現在你讓我指揮戰鬥，如果我被小鬼子打死，那不是正好順遂了你的心意嗎？再說了，如果我指揮失利，或是臨陣脫逃，你不正好可以執行戰場紀律嗎？我這條命就是送給你了，而你也不會擔下任何惡名。”
一條龍忽地轉身哈哈大笑：“李漢，你有種，就憑着你說出這樣的話，如果我一條龍不讓你指揮戰鬥，豈不是顯得我小氣？很好，我會讓五十個兄弟看着你，只要你打了敗仗，我就讓人砍下你的腦袋，然後我再和小鬼子死拼到底，也算是償還你的仗義了。你的手下的要分成兩股，不能集中在一起，你願意嗎？”
李漢帶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時還被拆散，即使想對山寨不利也是有心無力的。還要戰場軍法隊拿槍頂着李漢的腦袋指揮戰鬥，這恐怕是戰爭史上的奇聞了，這也會嚴重影響指揮員的決心的。
美枝皺緊了眉頭，一條龍這不是要拆自己的臺嗎？李漢是來幫助他的，他怎麼能這樣對他？如果殺了李漢，山寨就真的是無回天之力了，李漢不能就這麼答應。他真傻，即使幫助這土匪打敗了小鬼子，一條龍還是可以找隨時要他的命的，甚至是打冷槍。
可是李漢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行，大當家的，我李漢過去打鬼子從沒皺過眉頭，我也不會害怕你的手下拿槍指着我的腦袋。沒別的，就爲了抗日打鬼子，小鬼子是我們中華民族不共戴天的死敵。我還是那句話嗎，等到收拾了小鬼子，我李漢絕不會逃走，任由你處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