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身形霎時一僵!
她已經知道了!
想了二十來日,他終於拿定了主意。
孩子可以留下,那個女人是斷不能進府的。
寫了信給袁侍郎,讓他幫忙置辦一座小宅子,再請兩個僕婦伺候。待生了孩子,無論男女都抱養到明思名下,再打發那女人一筆銀子便是。
這樣,即便明思有無生養,他也算對母親有個交代。
他不想隱瞞明思,無論明思怎麼生氣,自己將事情好好解釋,他相信明思是能諒解的。
主意一定,他加緊辦完了差事,星夜急趕而回,卻未想到那女人竟然自己上了門!
來不及同母親細說,馬虎應了兩句,蹙眉掃了那個女人一眼,他便推說漱洗,趕緊來尋明思。
可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看着院門內蔥蔥郁郁的花木,不知爲何,他驀地生出些心慌。
定了定神,他沉了口氣,“你先去外面,同老夫人說一聲,那個女人不能安置在府中。”
方管家一愣,秋池朝前邁了一步又頓住回首,“若老夫人要問,你就說我自有安排。”
說完,他便大步朝院內行去。
到了正房門前,他稍稍一頓,便欲推門而入,這時,身後忽地響起低低驚喜的一道女聲,“將軍。”
轉首一看,他不由皺眉,“你怎在這裡?”
雲芳小步上前,朝他福身一禮,擡首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是老夫人安排奴婢來伺候夫人的。”
秋池一怔,“你先下去。”
雲芳再看了秋池一眼,低低應了一聲,退下了。
秋池轉回頭看着屋內,他在外面說話,在屋內應該是可以聽見的。
可此刻,屋內並未傳出半分聲響。
微微垂了垂眸,他推門而入。邁進門檻,停了片刻,他朝內間行去。
走到內間,只見明思一身剛換的粉綠白玉蘭散花長裙,頭上青絲新挽,卻還未插上任何頭飾。窈窈嫋嫋的背影靜靜佇立在南開的格扇窗前,一旁妝臺上放着剛剛換下的紫色常服。
見他進來,站在桌前藍彩和帽兒都齊齊擡首望着他,被兩個丫鬟看得有些不自在,頓了頓,“你們都出去吧。”
藍彩回首望了一眼,明思的身影絲毫未動,藍彩垂了垂眸,默不作聲地輕步走了出去。
帽兒見狀,咬了咬脣,也跟着出去了。
此時天色纔剛剛放亮,窗外未見陽光,清晨清新的氣息無聲無息的瀉了滿屋。
屋內一片寂靜,晨光中,明思新挽的青絲因沒有首飾的妝點顯得更加烏墨般光澤幽幽。
近兩月的思念和歡喜的回味在此刻心中那抹隱隱不安下,忽地迸發,秋池大步上前走到明思身畔。
只望了那恬靜的面容一眼,他便伸手一把拉過明思的胳膊,將明思攬入懷中緊緊抱住,“明思,莫要惱我!我不是存心想瞞你——”
明思身子驀地一僵,就想掙脫,秋池卻驀地用力抱緊她不肯鬆手,語聲發急,“那是原先的事兒!剛回麻面坡那日,我喝了些酒,我先是拒了的。後來,那女人不知怎地跑到了我房裡,我,我酒後未把持住。後來袁侍郎把人帶走了,我也未在意。陛下壽宴那日,我才知曉——我心裡也難受得緊……明思你信我,我不會對不住你的!那是以前的事兒,自從心裡有了你,我從未想過別的女人。”
說到最後,他喉嚨已經有些發緊,手臂愈加用力擁緊,帶了一絲慌亂,“明思你莫要生氣,那個女人我已經安排好了。待孩子生下,我就打發她一筆銀子讓她安身。孩子認到你名下,日後無論咱們還能不能有孩子,我都不會再要別的女人。那個女人,我不會讓她進府!我答應過你的,我定然會做到!明思,你信我,好麼?”
明思一直垂首,此刻聞言微愣,驀地擡首,“你早就知道了寒症的事?”
秋池一滯,看着那雙小鹿般點漆烏眸,還是如同往常那樣幽黑晶亮,唯一不同的卻是,此際在那純淨中似乎添上了一絲無措的茫然。這絲他從未在明思面上看到過的茫然忽地刺痛了秋池的心房,他只覺心裡立時酸澀無比。
半晌,他才低聲道,“是。”
明思只覺今日有些夢幻。
兩輩子不曾有過的震驚和茫然都集中在了今日,方纔在方管家面前表現的平靜是她有生以來用了最大自制力才做到的。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發生的一切似乎是場無厘頭的鬧劇,一切都那麼不真實,這一切應該是最蹩腳的編劇寫出的狗血劇本。
她曾以爲秋老夫人的刁難,以爲自己身體的問題就是她和秋池這場愛情的最大考驗。
她以爲自己已經想得很透徹。
她已經做到了她該做的,這剩下的問題只看秋池如何來處理,她不在乎別人,只需要看秋池的態度。
卻未想到秋池早已知曉了她身體的問題……若是沒有這個早晨發生的事,換在任何一個時刻,秋池此刻的回答定然會讓她深深感動。
可是,如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除了秋老夫人對她的不滿,除了她身體的問題,又多了一個女人,和一個未出生的孩子!
而最後這個突然出現的問題,卻是需要她的一個態度……
明思不知道此刻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說不上是心痛,也說不出是不是難過,似乎有些空白,空白得讓她感覺到有些迷惘。
她一直在很努力的去做、去學,可爲什麼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她神情怔忪地望着秋池,眸光依舊是那樣明亮而澄淨,卻是沒有焦點。
秋池抱得她很不舒服,但他的氣力卻讓她掙不脫。
她也懶得費力,只是很努力地去想,想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要不然,何以會讓自己面臨如今這般情形?
這樣的情形,她從未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這不是一個只用“是”和“否”就能解答的難題。
即便是寫論文,她也不知道這個命題該從那裡破題……
秋池緊緊地抱住明思,只見明思擡首起來只問一句就開始發呆,小小的臉色一片怔然,那目光明明是落在自己臉上,可似乎那雙眼裡卻沒有自己的存在。
這樣的明思是他從未見過的,此刻她的神情宛如一個無助的純真孩童,讓他頃刻間就心痛了起來。
“明思,明思,”他低低急切地喚她,“你莫要嚇我,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若是難受,就說出來。”
明思視線的焦距慢慢回來,她這纔看清楚秋池的面容表情。
他身上有塵土的味道,俊朗眉宇間,幾分倦意,幾分焦慮、幾分急切。
比離開前似乎微微黑瘦了些。
閉了閉眼,她整理了下思緒,睜開眼輕聲道,“你先鬆開我,太緊了,我有些喘不過氣。”
秋池怔了怔,輕輕鬆開,明思退了一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擡眸靜靜看着他,“你之前的心事就是這件?”
秋池緊緊地盯着她,目光一霎不霎,“我一直想同你說,可又擔心你受不住——那個孩子我一開始是不想要的,可……”
沒有說下去,眼底卻有一抹隱隱痛色。
明思全明白了。
他一直的猶豫和心事重重,只怕就是爲了自己的身體。若是自己真的不能生養,那麼這個孩子對他而言,也許反倒是一個解決問題的關鍵。
明思忽然覺得有些難受。
她明白對秋池這樣的男人來說,子嗣有多麼重要。
對於秋池這樣的身份和家世,要做出同四老爺一樣的決定,其艱難的程度是不可比擬的。
四老爺無需向任何人交待,甚至可以仗持老太君和老侯爺對清姨奶奶的愧疚讓他們無法逼迫於他,而老夫人卻是巴不得四老爺沒有子嗣來分家產。
四老爺只是一個庶子,家中還有三個雙親俱在的兄弟,除了四夫人和明思,四老爺可以不在乎納蘭侯府的任何一個人。
而秋池卻是不同的。
能說出那樣的承諾——這個男人的確是愛自己的……也許同她相比,他的愛比自己對他的感情要深得多。
突地生出些疲憊,明思分不清這份疲憊是爲了秋池,還是爲了她自己。
秋池見明思眼中眸光幾度變幻,心痛、迷惘、疲倦,似乎在交替,心中一慌,上前一步又將明思抱住,低低道,“明思,莫要生我的氣!你若不喜歡,那個孩子我就不——”
“阿敬——”這回他沒有抱那麼緊,明思竭力讓自己身子不要那麼僵硬,調整了下身體的間隙,她輕聲打斷他。
這一聲“阿敬”讓秋池驚喜莫名,鬆開些手臂的距離,他低頭看着明思,語聲也帶出喜色,“明思,你說。”
看着秋池面上的驚喜,明思心裡一嘆,說不出滋味,默然片刻,“那個孩子留下吧。”
算到如今,應該也三個月了,胎兒都已經成型了。無論如何總是一條命,她也做不出那樣狠毒的事兒。
秋池眼中一亮,頓了頓,帶了幾分小心地,“你不生我的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