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脣角緩緩綻露一絲笑意,卻是淡淡譏嘲,“還是你覺得所有的問題,只需要行了這人倫大禮,就統統沒有了。”
事到如今,明思也不想去遮掩。
她大約能猜出秋池此刻的心思。
對於她同秋老夫人之間的問題,秋池眼下不可能全然無知。
在她今日有意的設局下,秋池心裡明明已經有了猜疑,可是他卻選擇逃避。
爲何會逃避?
那是因爲他不確定自己可以面對,或者是,他覺得自己的妻子應該同他站在同樣的立場,去面對,去忍讓,去承受。
可他沒有想過,她和他怎會是一樣!
他的母親永遠不會用對待他的心來看待她這個兒媳!
明思不過是不喜歡她,到如今也不過是一絲厭煩。
而她卻是實實在在將明思看做了敵人!她所有的手段,所有的做戲,都是將明思當做了假想敵!
明思不明白這樣深的敵意來自何處?
只是因爲府中下人喜歡自己麼?只是因爲自己有可能生不出孩子麼?只是因爲自己不讓秋池納妾麼?
明思不確定,即便沒有了這一切,秋老夫人會不會喜歡她?
秋池愣了片刻,看着明思脣邊的那抹譏嘲,心裡忽地一抽,定了定神,竭力讓自己情緒平緩些,“明思,你知道的。我已經許了你一生一世。這一生,夫妻同身,你我一生所有都將同享。”頓住,苦痛希翼地望着明思,語帶期盼,“明思,你就爲我忍忍好麼?”
語聲中有期盼,也有痛苦。
是的,他不是傻子。
相反,秋池是個很聰明的人。
只不過,他從小便只將一顆心放在的宏圖大志上。祖父留下的兵書陣法圖,他倒背如流,但凡軍務上的事,他無一不觸類旁通。
他只是習慣了。
從某種程度上,他和明思有相似之處,只不過,明思只對人,不對事。明思只是不理會不相干的人,但明思會去了解。而且,對所有身邊的事務,明思也會帶着好奇的想,去了解。
而秋池不同。
他只在意他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其他的人和事,他不會花半點心思。他的成長其實很簡單,所有外界的風雨都被祖父擋下,而俗事也沒有人需要他去費心。
從小他身邊的人只分爲兩種。
對他疼愛,無需他生出半分防備的親人,就是祖父和母親。
而其他的,則是無條件聽從他指令的屬下和下人。
今日從包不同的話和母親的話中,包括明思昨日的那番話,他已然察覺到了母親和明思之間並不像母親口中所稱的那樣。
自他回來後,明思從未在他面前主動提及過他的母親,而母親卻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和明思婆媳和睦的明示暗示。
聽了包不同的話,他便知道了母親對他說了謊。
再一聯繫明思前日那番請安的言論,他猜到了明思的用意。
正是因爲猜到,他纔不能開口。
明思太過聰慧,他也知道明思不是不論是非的女子,可是,他心底也有苦衷。
念及母親二十來年的艱辛孤苦,念及自己的不孝——秋家需要他廣延子嗣,可是他爲了一己之私,罔顧自己的責任……
他如何能在明思面前置母親於不仁?
子不言父母之過。
他已經不孝了,如何還能指責母親這些許的過錯?
如今祖父已不在,母親對他的一顆心,定然是無可質疑,他豈能埋怨?
他只望明思能體諒。
可是,他卻不確定明思的心。
尤其是此番歸來,有時明明觸手可及,卻是這麼近,那麼遠。
好似一鬆手,她就會消失遠去。
她躲避自己的親近,即便是夜晚熟睡之後,她也無意識地逃避自己的懷抱。
秋池微蹙眉心,緊緊地盯着明思,期待聽到自己的想聽到的答案。
明思輕輕地睜開眼,心裡想笑卻笑不出來,只那看着秋池的眸光卻幽幽暗暗宛若深海,脣角笑意淡然飄忽,“阿敬,你還不明白麼?這並非是我忍不忍的問題。”
自己若不忍,又豈會等到今日他來發作自己。
秋池稍稍一愣,凝視着明思,“娘她也是爲了我,娘這輩子極不容易。我應承你的話,想必也傷了孃的心。你我夫妻一體,你且繞讓些,娘不是不講理的人,時日一久,自然會看到你的好。”
明思低下頭,淡淡道,“阿敬,你先放手。”
秋池一怔,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指已經將明思的胳膊肌肉捏得深陷,頓時一驚,放開手,又伸手拉過明思的胳膊,朝上捋那寢衣的袖子,急聲道,“我看看!”
明思卻抽回手,輕聲道,“不用了!”
秋池呆了呆,他不喜歡她這種躲避的動作,皺了皺眉,“明思——”
明思輕輕垂眸,將衣襟拉攏,“阿敬,我們都冷靜一下,我好好想想,你也好好看看吧。”
低垂的羽睫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到明思的眼神,可那淡然語調中的疏離,他卻感受到了。
一瞬間,心底生出些莫名的惱怒!
這樣的明思,他極不喜歡,極不習慣!
明思整理好寢衣,拉過錦被蓋住,擡眸起來,眸光已經平靜,“阿敬,我不喜歡背後說人。你如今也應該看到了。的確,我不喜歡你母親,而同樣,你母親也不喜歡我。我對她的不喜其實並不影響什麼,該如何做我已經做了,我問心無愧。可你母親對我的不喜,卻不是我忍便可風平浪靜的。我的確身有寒疾,也有可能生不出子嗣,可這不能成爲我忍讓的理由。因爲,這不是我的錯。我理解你的處境,也明白你的心思,可這不代表我就該無條件的退讓。夫妻是平等的,該包容,該謙讓。可所有的包容和謙讓都應該有一個限度,凡事過猶不及,我不以爲無限的包容和謙讓會讓夫妻感情深厚。你與其來猜我的心,不如去好好看看你母親心裡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秋池蹙緊眉心,明思的話說得他有些糊塗,有些明白,有些卻不明白。可有一個意思他聽懂了,那就是明思不喜歡母親,說母親的行爲過分了。
他有些不高興,卻忍住了,沉了口氣,“娘縱有不是,那也是因爲——”目光觸及明思寶石般的烏眸,又頓住,“可我同娘說了不納偏房妾侍,娘還是答應了。所謂愛屋及烏,明思,你就不能爲我忍讓些麼?”
看着秋池執着的模樣,明思忽然覺得有些可憐,卻不知這份可憐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秋池。
愛屋及烏?
的確是道理。
可是她自認沒有那樣聖母,更不用說用在秋老夫人身上根本是無用!從頭到尾,她自認沒有一點故意惹她生厭的地方,她又能如何忍讓?如何改?
連她身邊的一個奴才對她都那般輕蔑厭恨,她可以想象秋老夫人對她的情緒的程度只怕是只多不少。
丹紅、雲芳,她用自己同爲女人的瞭解,悄然無痕地用盡了手段讓她難受,添堵,而這不過只是開始!
這些手段雖然也讓她生了些鬱氣,可她並未真正在意。
她在意的是秋池的想法和反應。
可如今……
明思垂了垂眼瞼,輕輕擡眸,“你母親可是說我若不愛屋及烏,便是對你沒有用心?”
秋池一滯,脣動了動,未有言語。
看着他的神情,明思明瞭了——方纔那一系列質疑,那連着三句的不喜,原來都是因爲這個!
明思忽地笑了笑,“你也認爲我應該愛屋及烏——因爲喜歡你,所以連你同別人生的孩子也該視若己出?”
秋池怔怔地,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他是因爲母親的那番話而心緒煩亂,可此刻,他卻不知道自己原本以爲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那個孩子,他是有些在意。可這份在意是因爲自己多了一個骨血,還是因爲將這個子嗣作爲對母親的一份補償,還是因爲有了這個子嗣,即便明思不能生養,他也能有所交待——這一瞬間,他有些迷糊。
可無論如何,那是以前的事兒,他的心已經明明白白,他不懂明思爲何這般在意?
看着秋池的怔然沉默,明思突生無力,一瞬間,什麼都不想說了,只淡淡輕聲,“阿敬,我累了,可以讓我歇息了麼?”
秋池靜靜地看了明思半晌,輕聲低沉道,“我以爲,你是明白我的心的。”
言畢,從牀上坐起,下牀套上雲靴,取了外裳掛在臂間,也未穿,就那樣大步離開。
秋池離開後,一室愈加清冷。
燭火被忽然流動的空氣帶動,顫顫搖曳數下。屏風投下的暗影在輕紗帳上長長短短的變幻,朦朧的光影明明滅滅。
明思拉起錦被到胸前,沒有躺下,只輕輕靠坐在實心的牀背上。
目光靜靜地駐留在輕紗間,心裡如同目光一般迷惘。
秋池最後的那句,讓她有些心痛。從那低沉的語聲中,她也聽出了秋池的痛楚,那份痛楚絕不在她此刻的心痛之下。
許久之後,明思輕輕地闔上眼。
在這段關係中,她明白自己始終留有餘地,可是,她也是真心想同他走下去。
在答應的那一刻,她也想過要全心全意。
可始終心底似乎有個聲音,讓自己警覺,讓自己理智。
她明白,自己並不怕秋老夫人。
可是……
良久良久,明思輕聲問自己,楊穎琪,你究竟在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