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迷迷糊糊的睜開眼,聽清瀅孃的話,腦子也清醒過來,也知道不可睡,使勁揉了揉眼睛,保持清醒。
瀅娘看她聽話懂事的小模樣,心裡分外心疼,輕輕地擡起左手替她順了順已經七零八散的頭髮。
明思擡首朝瀅娘一笑,忽又想起日間的事,忍不住好奇,“乳孃,你會吟詩?”
瀅娘笑了笑,脣角的弧度極淡極輕,“乳孃同囡囡講個故事好麼?”
明思心裡一怔,面上卻輕輕頷首,“好。”
谷底的空氣中有一種馥郁的泥土氣息,一陣陣的風偶爾吹得猛了,便會發出“呼呼”的聲音。
瀅孃的聲音緩緩響起,“從前有一個私塾先生戀慕上了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這個丫鬟也傾慕他的才學,”稍稍一頓,“本來,這大戶人家的老夫人也許可了,說等這丫鬟二十歲時便放了她的奴籍,讓她出府成親——”
明思聽得心裡一震,訝然的朝瀅娘看去。
瀅娘笑了笑,繼續說,“可惜天不從人願,後來這家的老夫人生了重病,宮裡的天師須得要衝喜——最後這丫鬟不得不嫁給了老夫人的兒子做側夫人。私塾先生傷心之下,遠走異鄉。”頓了頓,“他終身未娶,卻收養了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二十年後,他回到京城,卻得知那個丫鬟早已香消玉殞,而那丫鬟的兒子也去了邊郡。他便帶着兩個收養的孩子去了邊郡。”
明思默然無語。
瀅娘撫了撫她的頭頂,“可是去了邊郡沒多久,他身子便不行了。他收養的一男一女自幼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甚篤。男子兩年前便向女子表達了心意,在義父臨終前,男子拉着女子拜了堂,成了夫妻。”
又是一陣風吹過,瀅娘猛烈的咳嗽起來,明思趕緊拍她胸口順氣,“乳孃,你歇歇吧,咱們以後再講。”
瀅娘含笑搖了搖頭,捉下了她的手,平靜的繼續,“義父過世後,男子便去參加了科舉。鄉試過了,便去到郡裡參加會試,女子便在鄉下等他。一月過後,男子回來很是高興,說是會試已過,而且郡守看中了他的才學,要將他收入門下。女子自然是歡喜,準備了衣物行李後,男子便去了郡守府備考來年的殿試。三月後,男子回來跪在女子面前,說郡守的次嫡女看中了他——他說,想要做官須得有人引薦,需得有官身的親戚做臂膀,他求女子成全他一次,說等他成了親立了府,便會將她接去,雖名分上差一些,可他心裡真正喜歡的只有女子一個,他定然會一輩子待她好,補償於她。”
明思幾乎可以猜到後面的結局了,心裡不覺一嘆。
“男子回到郡裡同郡守的女兒成了親。來年的殿試,他並未能過。立府之後,他將女子接入府中,郡守的女兒不肯同意給女子側夫人的名分,說是按規矩,只有伺妾有了子嗣纔能有名分。一年後,女子生下了一個女兒——”瀅孃的口氣很平靜,很平靜,“孩子生下的第六日便通身發黃,高熱不止,男子回府後,一直在郡守女兒房中,女子求見了幾次也沒人理。到了夜裡,孩子抽得厲害了,女子衝到了他們的正房門口跪下,請他們叫人去找大夫。那是一個冬天,下了一夜的雪,女子跪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丫鬟跑來告訴她,孩子已經沒氣了。將孩子葬了後,她拿着之前在鄉下成親時的婚書去了衙門,要求同男子義絕。”
明思一愣,這纔想起既然瀅娘同那男人先成了親,自然婚書在前,按大漢律例,瀅娘纔是正妻。
她不禁暗暗稱快,義絕的好!揭穿兩個狠毒男女的真面目,看他們還有什麼臉面!
揚起頭,“乳孃,那後來呢?”
“後來——”瀅娘似有些疲憊,閉了閉眼,極輕聲,“沒有後來了,那個女子死了,那個男子也死了。”
“乳孃……”明思眼裡頷了淚花,忽然,瀅娘猛烈地掩嘴咳嗽了起來。
待瀅娘疲憊的放下手,她驀地渾身一顫,睜大了眼,失聲道,“乳孃……”
這日納蘭府,四夫人知道瀅娘要帶明思去遊玩,起初也並未在意。到了酉時中,三人還未回府,便有些疑惑了,偏生這日四老爺官署有事,也未回來。
到了酉時末,四夫人心急萬分,便遣了藍草去官署找四老爺。
急忙回府的四老爺在門口碰上了一瘸一拐的藍星,問明瞭情況後,四老爺略一思索,便去了頤養院。
老太君聽藍星迴稟之後,沉吟片刻,心裡已有了底,讓人在老侯爺處取了納蘭府的令牌交給四老爺,“此事不宜聲張,既然連丫鬟乳孃都未傷,想必六丫頭也不會有什麼大事,你拿着令牌去找京兆尹宋大人拿手令開城門,多派些人手順着路找,找到了就趕緊回來。”末了又叮囑一句,“此事萬萬不可報官。”
四老爺帶着阿刁同一衆家丁在夜色中騎馬出府,朝城西而去。
藍星堅持要同去,阿刁看了她一眼,將她拉上了馬。
坐上了馬,藍星憋了許久的驚慌懼怕終於爆發——卻又不敢大聲,只能輕輕壓抑着抽泣。
看着眼前一聳一聳的單薄肩頭,阿刁心中一軟,沉聲道,“別怕,小姐不會有事的。”
而此時,城外北面的青龍坡,官道旁的樹林中,立着三人,身側兩匹高大駿馬正輕輕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看着前方跪倒請安的蒙面黑衣人,榮烈挑了挑眉,懶懶道,“你倒是好大的架子,我可是足足等了你七日。”
“屬下近日行動不便,請王爺責罰!”路十三垂首沉聲。
“起來吧。”榮烈淡淡一笑,“你是大哥的人,我如何能責罰於你?此番我也是受大哥的差遣,臨走時,大哥囑咐我定要來看看你。”
“謝過太子殿下、睿王,”路十三起身,“屬下愧不敢當。”
布羅突然出聲呵斥,“既知是睿王,還不速速取下面巾!”
路十三身形一頓,垂首不語。
上月收了太子傳來的密信,特意吩咐了他的身份不可泄露於任何人,也包括睿王爺在內。
瞟了一眼沉默的路十三,榮烈垂眸似笑非笑,“不必了!”停頓片刻,“你如今在宮中何處?”
路十三頓了下,“仁和宮。”
榮烈輕輕頷首,若有所思,當年大哥的意圖,他也清楚,可眼下這人既是到了仁和宮,那不如……
“你聽好了!如今任務有變,那四府佈防圖不必去管,你且想辦法取得司馬陵那小兒的信任,四年後太子大婚,大漢皇帝會將調兵龍符傳給太子——”榮烈盯着路十三一字一頓道,“到時,你想辦法把那調兵龍符拿到手!”
路十三一震,擡首看了一眼,“敢問睿王,這可是太子殿下之命?”
榮烈眸色一沉,很快又恢復,“四府佈防圖三年一換,意義不大,而今,四府中唯有北府可堪匹敵,東府多爲水軍,且只有十萬,不值一提。至於南府和西府,”他譏諷一笑,“二十萬的滿員編制,卻有一半的空頭——這佈防圖要與不要,有何區別?如今關鍵的是京都十五萬的禁衛軍,若是能拿到龍符,他日便大有可爲!”
路十三望着眼前侃侃而論的睿王,心裡有驚異也有震撼。
當年在王都時,就聽說了睿王的早慧,卻不想八年過去,這個算來比他還要小半歲的睿王不但長得玉樹臨風,而且,還有了這般的氣魄和謀略!
又思及近年來太子信中口氣,他心裡微微一凜。
榮烈見他不言,淡淡一笑,“我回去後會同大哥商談,反正也不急於一時,你若要等大哥的命令,也無不可。”
布羅瞪了路十三一眼,剛想說開口,又被榮烈一直眼神止住,只得氣呼呼轉身走到馬旁,整理繮繩和馬鞍。
榮烈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首回來看着路十三,“不是說近日行動不便麼?今日怎麼出來的?”
路十三心頭一跳,腦海中不知怎地,突然現出一雙黑曜石般的杏仁大眼,黑亮得驚人,又清澈驚人。
他定了定神,把心頭這沒來由的不安按了下去,恭謹道,“今日是接了差事,還未辦完,屬下便先過來見了王爺。”
榮烈輕笑中帶了些蔑視,“司馬陵那小兒估計也不會有什麼正經差事派給你,你自去吧。”
言畢轉身,布羅已將烏雲馬牽了過來。
兩人翻身上馬,一提繮繩,踏上官道,朝北而行。
路十三原地默默站了片刻,忽地身子一縱,也向西而行。
明思從未想過這樣的結果。
在瀅娘出現的那刻,她心裡充滿了巨大的驚喜。
再度落到谷底,她也未想更多,她只想着,既然瀅娘找到了她,那她們獲救也是遲早的事。
當看到瀅娘脣邊的那抹殷紅時,她驚愣而不知所措!
再思及方纔瀅孃的幾陣咳嗽——這樣的現象是內出血……
這纔想起方纔滾落途中那幾次劇烈的震動——是瀅娘用身體護住了她,這次摔落,她幾乎毫髮無損……
她忽略了,大意了!
“乳孃……”明思呆傻的看着瀅娘,脣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