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碧空如洗,流水潺潺。
城外一處建於河邊的農舍被兩戶外出遊玩的人家給包了下來,雖皆着尋常服飾,但看那言行做派就知非富即貴,且男俊女靚娃可愛就連狗也頗是儀表不凡,讓人看了便覺賞心悅目。
這趟‘農家樂’是宋小花提議的,過了那麼久山珍海味前呼後擁的大宅門生活,也是時候該出來迴歸自然透透氣了。順便,爲剛剛大婚便即將趕赴西北邊防的霍楠和薛雨含送行。
將從集市買來的菜洗淨,又將米淘好,生火時卻一個不慎弄得黑煙滾滾,嗆得宋小花一把鼻涕一把淚從廚房衝了出來:“好長時間沒幹活,手生了,真是馬失前蹄陰溝裡翻船!”
陸子期見狀,對靠在閉目曬太陽的宋無缺身側咧着沒牙的嘴傻樂呵的陸越嘆氣道:“其實越兒呀,你孃親本來做飯的能耐就不怎麼樣,這叫……”
被架子上香氣四溢的烤鴨饞得口水橫流的霍楠大聲接道:“拉不出那啥怪那啥!”
蹲在他旁邊排隊流口水的陸凌很有學習精神的追問:“霍叔叔,那啥是啥?”
正添加佐料的薛雨含擡手將自家夫君給拍翻:“一邊噁心去!”
宋小花忍無可忍跳腳怒吼:“孩他爹,還不快點死過來幫忙!要是把人家的廚房給燒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越兒,你孃親自從有了你以後,就不再是悍婦,改成潑婦了。”陸子期趕在自家夫人再度發飆之前乖乖地鑽進了濃煙翻卷的廚房,等到搞定之後再度出來時,一張俊秀臉孔上已是黑白相間慘不忍睹。
陸凌指着他笑得滿地打滾:“爹爹爹爹大花貓!”
陸越於是也學哥哥的樣子跟着一起滾啊滾,結果一個不小心腦袋磕到了旁邊的大樹上,頓時小臉一皺,哭了個驚天動地。
“弟弟不哭,哥哥幫你教訓它!”小糯米糰子連忙一骨碌爬起,滿面不忿地作勢打了無辜背黑鍋的樹根兩下:“讓你撞我弟弟,讓你把我弟弟弄疼!”
可小小糯米糰子只是眼淚汪汪看了看,就又繼續扯着嗓子嚎啕。
無奈,只好加重力道,拍得自己都忍不住齜牙咧嘴:“弟弟你瞧,我使勁打它了,它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眨眨眼睛瞅了瞅哥哥已經泛紅的手掌,立馬轉哭爲笑,一點磕巴都沒有。
宋小花哭笑不得地抓起陸凌的小手心疼吹着:“傻小子,哪裡有這樣哄弟弟高興的?”又輕輕點了點正樂不可支的陸越的腦門:“小壞蛋,這纔多大啊,就知道欺負哥哥,再長大一點還不得騎到哥哥的頭上去?”
“孃親,凌兒不疼,弟弟的頭撞到了,弟弟疼。”
於是宋小花更加心疼,把小糯米糰子摟在懷裡親啊親:“你纔是老孃的親親兒子,咱們不理那個小壞蛋了。”
小小糯米糰子見狀不高興了,嘴一扁又要乾嚎,陸子期連忙走過來將他放到自己的脖子上:“越兒乖,爹爹讓越兒騎大馬。”
陸越小臉的變化速度那叫一個迅雷不及電驢,‘咯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結果樂極生悲,尿了……
霍楠色迷迷看着薛雨含:“我也要兒子玩,最好一次性給我生兩個出來。”
然後,再度被一掌拍飛……
陸子期換了一身農夫的裝束,灰撲撲的粗布短打衣衫,滿臉的黑灰。
宋小花以溼布爲他擦面,踮腳貼近他的耳朵低聲:“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這幅德性,讓我狠狠問候了好幾遍賊老天的祖宗呢!”
深表理解的點點頭:“彼此彼此。”緊接着腰間一痛,被掐了一把……
而陸凌則抱着陸越緊貼籬笆牆站好,以免被正揮劍鬥毆的霍楠兩口子殃及。
“我說你倆一天打八次到底有完沒完啊?”
“小嫂嫂你這就不懂了吧?我們這叫做郎情妾意劍。”
“呸,明明就是奸 夫□□劍!”
“孃親,什麼是奸 夫□□?”
院中的四個大人立即兩兩互指:“他們就是!”
“凌兒明白了。爹爹和霍叔叔是奸 夫,孃親和小姨是□□。”
“…………”
宋無缺打了個呵欠換了個四腳朝天的姿勢曬肚皮,即將長牙齒的陸越‘咿咿呀呀’蹭了哥哥一頭一臉的口水,烤鴨‘滋滋’的冒油,河水歡騰地奔流。
陸子期很嚴肅地問宋小花:“你覺不覺得,咱們今後在孩子面前說話要注意些?”
宋小花很認真地想了想:“凌兒,剛纔的解釋有點問題。我和爹爹,霍叔叔和小姨,這樣不能算奸 夫□□,因爲我們是拜過堂的夫妻。只有像我和霍叔叔,爹爹和小姨,這種沒有拜過堂的在一起,纔是奸 夫□□。知道了沒有?”
“那什麼叫做在一起呢?”
“呃……就是抱抱親親之類的。”
“哦,那小姨和霍叔叔以前就是奸 夫□□,因爲凌兒常常看到霍叔叔抱小姨親小姨。可是那個時候,小姨還沒蓋紅蓋頭,霍叔叔也沒戴大紅花騎大馬!”
薛雨含惱羞成怒追着霍楠一路砍了出去,宋小花仰天大笑,陸子期無奈撫額,宋無缺打起了呼嚕……
飯後,兩個‘□□’在廚房裡收拾鍋碗盆瓢,兩個娃娃跟‘狗保姆’在院外的草坪上曬着太陽睡午覺,兩個‘奸 夫’於樹下石桌擺開棋盤廝殺。
霍楠雖說現如今是個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但言行舉止依然不拘小節粗豪得很。殺到興起時,竟索性蹦到石凳上跟只大馬猴似的蹲着,揚眉瞪眼吆五喝六。
陸子期剛放下一枚黑子,便聽他怒吼一句:“奶奶個熊!老子沒看見!”
格開他企圖悔棋的手:“落子無悔真英雄。”
涎着臉嬉笑:“你就讓我贏一盤吧,大不了不做英雄做狗熊嘛!”
“……你倒是能屈能伸。”
“此乃真豪傑本色也!”
無奈:“我算是明白你爲什麼會有個‘霍狐狸’的名號了。原來不是說你足智多謀,而是說你爲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得意:“在戰場上只要能贏,管它是光明正大還是卑鄙無恥,能讓敵人的傷亡最大,能讓弟兄們的折損最小,這纔是爲將者所當爲的。一己的榮辱,算個球!”
陸子期食指微屈,輕叩棋盤邊緣:“夏國多有異動,前線軍情恐生變。原本還想讓你在京中多留一段時日,畢竟與小含新婚燕爾……”
霍楠大咧咧揮手一嗮:“你是不知道,那個臭丫頭比我還着急啓程,成天嚷嚷悶死了,要去殺敵過癮,真是沒見過如此好戰的女子。”
搖頭淺笑:“所以你可要小心,惹惱了她,則小命危矣。”
凝眸輕語:“我寧願多惹惱她幾次,讓她與我多交手幾次,這樣,在戰場上,也許就能多救她幾次。”
默然片刻,忽地一笑:“雖然看了那麼久,但我還是不大習慣你的這幅象貌,估計軍中的將士們也一樣。”
皺眉苦臉,哀嘆連連:“別說你不習慣,我自己每次洗面時看到水中的那張臉都想作嘔。這次回去,還不一定會被那幫混球如何取笑。可是臭丫頭有她大哥撐腰,說我倘若膽敢再蓄起那種鬍鬚,就要休了我!你說說,古往今來哪裡有女子休夫的道理?罷了罷了,咱也只能是好男不跟女鬥,不與她計較了。“
不緊不慢悠然落子:“你就不要嘴硬了,如果不是心甘情願,這天底下誰能勉強得了你分毫?俗話說,女爲悅己者容,反過來也成立。她既然喜歡你這副模樣,你便順了她又能如何?”
將手中棋隨意放下:“看來,你被小嫂嫂訓練得很好嘛!我可要趕緊讓那個臭丫頭離她遠一些,不然我的日子更加沒法過了。”
斜眼一睨,撣衣起身:“承讓半子。”
粗略一看,如夢方醒:“他孃的沒注意,不算不算,咱們重新來過!”
陸子期邁步踱出院落:“你的這招死纏爛打留待與敵交鋒時再用吧,恕不奉陪。”
霍楠垂頭喪氣嘀咕:“別提這個了,還真有些怕人家見了我的這副尊榮不屑一戰。雖然這段日子拼命曬得黑了些,但總覺得還是娘們氣太重。”
宋小花恰好出來查看兒子們的情況,聽到這話歪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其實,你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
“此話怎講?”
“美男計呀!你就是那種標準的男女通殺攻受皆宜型。”
霍楠圓張了嘴半天反應不過來,而飽受她無厘頭摧殘的陸子期卻已然明瞭:“遙遙,又胡說!”
“不過我倒真有一個辦法。”宋小花正色道:“你可以做一個特別威猛特別恐怖的面具帶着上陣,這樣一來,人家不僅看不到你那張正點銷魂的臉蛋,而且說不定還會被猛然嚇一跳露出什麼破綻來。”心中默默對狄青懺悔,俗話說,創意就是拿來被剽竊的,節哀順變……
略一琢磨,霍楠回身就給了面露微笑的陸子期一拳:“這個主意不錯啊!”
“……可你幹嘛打我?”
“一時興奮,手癢。難道你想讓我打她?”
哎呀欺負我男人!
宋小花看了看正收拾殘局,肌膚勝雪的薛雨含,又看了看一路奔着古天樂的膚色便去了的霍楠,奸笑數聲:“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你們倆將來生的寶寶風險還真是挺大的。”
一緊張:“什麼意思?”
“因爲很可能會生出一個斑馬寶寶哦!”
“……斑馬?什麼東西?”
霍楠一臉茫然,陸子期則已經笑得嗆咳起來。
被吵醒的陸凌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答了句:“就是一道白一道黑,間隔起來的那種很醜的矮腳馬。”
看着霍楠被噎得險些背過氣去,宋小花爽翻,爆笑離去……
“我還以爲小嫂嫂終於轉性改做賢妻良母了,原來都是幻覺,是幻覺!”
陸子期拍拍氣急敗壞的霍楠,忍笑:“倒也不能這麼說,她這段日子還真變了不少。先是答應跟着重新掌家的四姨娘學習處理家中的事物,接着又開始跟一些官員內眷相互來往。之前,她本是對這些麻煩事還有交際應酬深惡痛絕的。”
“哦?那你知不知道爲何會有這樣大的變化?”
“我問過,她只說是忽然來了興趣。”若有所思的搖頭輕輕一笑:“哪裡會有人在一夜之間起了這方面興趣的?”
霍楠望向那個正和薛雨含小聲說大聲笑的女子,薄薄的脣一翹,俊美的面容隱現玩味之色:“我倒是知道原因。”
“講。”
“不!你們夫妻之間猜來猜去的這檔子破事我纔不管,我只管……哎喲乖乖,瞧瞧瞧瞧,老子的乾兒子睡醒嘍!”
“…………”
陸越醒了以後不哭也不鬧,仰面朝天伸伸胳膊踢踢腿,然後兩隻小手抓啊抓的一把揪住了宋無缺的兩根鬍子便死也不肯撒手。
陸凌見狗狗的耳朵直晃明顯很不舒服,卻只能無奈地歪了腦袋任其玩耍,心中老大不忍:“無缺的鬍子不好玩,咱們來玩別的東西好不好?來,給你玩哥哥的手指頭。”
陸越立馬從善如流抓起他的食指便往嘴巴里塞,吮吸得津津有味。
陸凌便又耐心哄道:“弟弟是不是餓了啊?哥哥去找孃親拿米湯給你喝。哥哥的手指頭不能吃,又不是奶孃的‘咪咪’。”
“咪……咪……”
霍楠絞盡腦汁想明白是什麼意思之後,差點被自己的一口氣給活活嗆死:“凌兒,這又是你孃親教你的是不是?”
“因爲霍叔叔那次說,女的沒有‘小鳥鳥’,只有男的纔有。我就問孃親,那什麼是女的有但是男的沒有的呢?孃親告訴我,是‘咪咪’,就是奶孃餵給弟弟吃的那個。孃親說,每個人小的時候都是吃‘咪咪’長大的,‘咪咪’是天底下最偉大最了不起的東西,我們都應該要感謝它尊重它還要愛護它。霍叔叔,你一定也吃過的對不對?好不好吃?凌兒已經不記得味道了,霍叔叔還記不記得?”
霍楠目瞪口呆傻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將兩個娃娃一邊一個抱在懷裡:“你們還是跟我去守邊關吧!和你們的孃親待在一起,實在是太危險了。”
這時,陸越看到笑吟吟走過來的薛雨含,頓時開始拼命扭動,向她伸出兩個藕節一樣的小胳膊。
小傢伙雖然才七個月不到,卻已經明顯有了自己的喜好標準。
比如,年輕的和年長的,喜歡年輕的。相貌平平的和容顏出衆的,喜歡容顏出衆的。男的和女的,喜歡女的……
陸越被薛雨含抱在懷裡後,一邊手舞足蹈咿呀亂叫,一邊把自己的小臉在她的胸前蹭來蹭去,留下哈喇子無數……
在旁邊觀察的陸凌於是略有所悟:“霍叔叔,看來弟弟很喜歡小姨的‘咪咪’,一定很好吃,你吃過沒有?”
霍楠無語淚雙行,抱着他痛哭:“我的入室大弟子,就這麼被毀了啊!”
…………
那次‘農家樂’過後沒幾天,霍楠和薛雨含便啓程了,在他們之前離開的還有陸子恆一家。
許是無官一身輕,又許是多年的負累終於放下,陸子恆那種仿若與生俱來的疏離感消減了不少。
在陽光和清風中卓然而立的他,眉目含笑,竟隱約間帶了幾分脫塵之意。
臨別時,陸子期堅持獨自將他們送出城外足有三十里。馬車載家眷當先緩緩行駛,兄弟二人並肩隨後。
“冬青,我走後,家中一切便全靠你了。”
“好。”
“族中事物繁雜,現在有四姨娘和弟妹一起掌管,應該不會出問題。不過這段時間尚處在過渡期,難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你抽空也要多盯着些。”
“好。”
“我此去多則五載少則三年,便會回來。到時候,事情淡化了,再謀官職。”
“好。”
“你要記住,凡事不可太過逞強。要先留下有用之身,才能談忠君報國,才能談施展抱負。否則,皆是空言。”
“好。”
“至於你大嫂,多看看多走走之後,心境自會開闊,你不用擔心。”
“好。”
停步側身:“冬青,你可是依然還有心結未解麼?”
默然片刻:“大哥,你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寄情山水遍覽名勝,多長時間都可以。你獨力支撐陸家辛苦多年,而我則置身事外逍遙多年,也是時候該我來接手了。”
凝視,揚眉,朗笑:“好。”
馬蹄悠然,車輪輕旋。
換下肅穆厚重之色,改着清雅淡衫的身影漸漸消失於官道的盡頭。
塵起,久不散。
大哥,願她真的能找回初時模樣,願你能儘快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陸子期轉身,走向皇城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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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來到,陸越滿週歲了。
在他的‘抓週’儀式上,小傢伙對擺在眼前的那些個筆墨紙硯奇珍異寶甚至胭脂水粉通通不感興趣。淡定非常地把兩隻小腳丫對在一起坐着,在周圍大人們焦灼而期盼的目光注視中左顧右盼我自巋然不動。
直到有個端茶送水的下人不小心掉出了一枚銅錢,他烏溜溜的眼睛才發出賊溜溜的光芒。
一個翻身,四肢並用,像是生怕有人跟他搶似的跟在滿地打轉的銅錢後面爬得飛快,終於將其一把抓住後,舉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如獲至寶,咧着剛剛長出門牙的粉嫩小嘴,笑逐顏開……
又過了不久,陸越會說話了。
第一個從他口中蹦出來的詞既不是‘爹爹’也不是‘孃親’更不是‘哥哥’或者‘狗狗’,而是指着一個前來做客的漂亮女娃娃大叫:‘妹妹’。
第二個蹦出來詞的就是:‘錢錢’……
於是宋小花掩面淚奔,她兒子的未來,似乎用兩個詞便可概括——
貪財。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