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葵並沒有去買女性用品,而是沿着河岸在外面走。初秋的日頭很毒辣。后街青石板發燙,有些瀝青石,曬出焦臭的味道。街上鮮少行人,偶爾有古舊的店鋪掛着買冰淇淋的牌子,也是上來些年頭的。雲來鎮的時光似乎一直是凝固不動的。
可是,董小葵知道她已經不是那個小小的女孩,在炎夏的季節只是嚮往一支冰淇淋。
她在河邊的桉樹的大石頭下坐着,看着清澈的河水悠悠流走,周圍還有鳴蟬的聲音。一瞬間,有些恍然,看着河對岸的村莊,那樣安詳寧靜。每一個院落都有着屬於自己的安寧幸福。這樣的安寧幸福就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必須是對的那個人。
想到這個,董小葵又想到媽媽的堅決,不由得垂了眸。拿着手機,猶豫一下,還是摁下了1號鍵,跳出來的自然是許二的號碼,看着撥號連接,董小葵微微緊張。
片刻,那邊接通了,許二“喂”了一聲,董小葵趕緊拿起來,故作輕鬆地說:“我想這會兒,你也醒了。不算打擾你。”
“嗯,我一大早醒了。有什麼事嗎?”許二問。
是啊,有什麼事?她只不過想聽聽他的聲音而已。於是,許二這樣一問,她卻不知怎麼回答,愣了一下,說:“沒事,你忙吧。”
許二卻沒了聲息,在那邊靜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藏着掖着的,你現在在哪裡?怎麼有鳴蟬,叫的那麼鮮亮的。”
這一問倒是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不少。董小葵呵呵一笑,說:“在河邊釣魚呢。”
“你倒是閒情雅緻。弟弟的狀元宴都準備好了?”許二又問。
“嗯。媽媽很能幹,早就準備好了。至於其他場面的事,也處理好了。”董小葵說,其實還是有些擔心今晚。今晚,有不少親朋好友到場,媽媽的脾氣又倔強,剛纔也沒有百分百說服她。
“嗯。那就好。”他回答。
董小葵覺得彼此之間有些生疏,沉默了一會兒,於是說:“那我先掛電話了,你去忙吧。”
“好。我這邊還有些事需要馬上處理。一會兒就忙完的。”許二說。率先掛了電話。
董小葵一人在河邊坐了一會兒,有點不知所措的。肚子也有些餓,想來想去總是要說服媽媽的。於是,站起身往家走。不料從河邊爬上來,剛到后街索橋口上。看到李斂楓站在那棵樹下,看着那橋頭的小廟。
她不由得停住腳步,站在那裡,也沒有說話。李斂楓也沒有瞧她。因爲之間隔着一棵茂盛的榕樹,所以,她想也許,他並沒有看到她。於是折轉身,準備從另一個小巷回家。誰知剛一轉身,李斂楓便沉聲喊:“董小葵。”
她停了腳步,轉過榕樹。對他一笑,說:“真巧。”
“你不是在休息麼?”他問,聽不出喜怒哀樂,依舊是看着那據說爲孤魂野鬼安身立命的小廟。
“天氣太熱,睡不着,就出來走走。”她從容回答。
李斂楓不好反駁,只是站着不說話。董小葵也在旁邊站了片刻,然後說:“我有些餓,先回家去了。”
“董小葵,你記得那個晚上。在這裡嗎?你這次去京城回來,到底是變了。”他說。
董小葵垂了眸,略略一笑,說:“我當你是朋友。可是朋友之間,也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你跟他走,會很辛苦,並且很可能沒有結果。”李斂楓很直接地說。
“這樣背地裡說,可不是發小所爲,你不怕讓兄弟寒心?”董小葵心裡有些不樂意。就算很可能沒結果,也不該是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原本,她當他是朋友的。
“即便是許二在這裡,我一樣要說,董小葵,我希望你好的這顆心,日月可鑑。”他忽然轉過來,在幽涼的梧桐陰影裡,神情嚴肅,臉部線條繃得很緊。
董小葵站在日光裡,八月末的日光照在臉上,有灼燒的疼痛,她微眯雙眸,不由得蹙眉,還沒說話。李斂楓繼續說:“你選誰都行,爲什麼偏偏是他?那樣的家世,他又是嫡子,何況他曾那樣深愛着陳子秀。他沒告訴你吧?”
李斂楓說的是事實,或許真的也是爲她好。可是她偏偏不喜歡他來說許二的一切。心裡總覺得他有做小人的嫌疑。
於是,提醒:“李斂楓,我們是朋友,你跟仲霖是兄弟,發小。莫說他告訴了我關於陳子秀的一切,即便是他沒有告訴我,這種事也得是他親口來跟我說。你這樣來說,到底是失了格調與身份。”
李斂楓冷冷一笑,說:“你也覺得我是失了格調與身份?我之前就琢磨着這些話,到底該不該對你說。我總是捨不得看你走太辛苦的路。總是怕你吃虧。說實話,在這段時間,我不止一次想過,回到京城將你帶走。榮華富貴,能給予你的,雖不及他榮耀,也會是風光無限的。”
董小葵一聽這話,氣一下子來了,喝了一聲:“你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我跟他一起,是看中他的錢和權?”
李斂楓臉色頹唐,大約自知自己說錯話,語調有些急促地說:“我只是在說我的承諾,沒有別的意思。”
“李斂楓,我告訴你。你在我眼裡,是我朋友,便只是李斂楓,跟你李家四少的身份無關。而他在我心裡,只是許仲霖,即便是他別的身份也沒有任何的關係。哪怕他有一天落魄了,沒權沒錢,他對於我來說,依然只是許仲霖。從不曾有一絲的改變。”董小葵冷冷地說。
“你太唯心主義,如果他對你來說只是許仲霖,你又何必那麼在意你們之間的差距?”李斂楓也毫不客氣。
她一怔,這人知道她在乎他們之間的差距。她瞧他一眼。李斂楓像是看出她的疑問,說:“你跟他不能在一起,在你看來,不就是地位懸殊太大麼?如果照你所說,你還有什麼畏懼的?”
“我懶得跟你爭論。”董小葵不想跟李斂楓說太多,總覺得說太多,他會說出一些讓彼此都下不了臺的話。
“我第一次見到的董小葵。天不怕地不怕,爲了弟弟能夠吃苦,我後來見到的董小葵,聰穎機敏。面對責難,氣勢不減,能找出最佳的資源,將問題一併解決。如果,你不計較你們的差距。你到底爲何沒有當初一絲一毫的魄力與勇氣?還是說,許仲霖根本沒有給你任何的勇氣?”李斂楓的語氣咄咄逼人,像是要將僞裝之下的血淋淋真相全部揭開。
她倏然站住,誠然,李斂楓說的話有些部分擊中了她。許二儘管做了許多,但是他向來不善於表達感情,之前又說那班婕妤的說辭,讓她忐忑不安。他的確沒有給她信心,因爲她不確定。當然,她也在計較他們之間的差距。雖然她可以在生死關頭爲他奮不顧身,但是生活畢竟是細碎的日子,不是每一刻都是生死關頭。這日子一細碎了,想得多,計較得多,人就會現實。那種勇往直前的勇氣,久而久之,便被日子腐蝕,消磨,殆盡。
是的。她有些計較他們之間的差距。她有些怪他不給她一個真誠的絕對,不給她面對艱難險阻的勇氣。但是,即便如此,微小的石頭。其實無法阻擋滾滾車輪前進的大方向。何況是如此倔強的她。
“怎麼?我說對了吧?我跟他從小就認識。我太瞭解他的爲人了。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會給任何人承諾。如今,他沒有對你承諾,即便是再喜歡你,那也意味着他對你們的未來沒有把握。他,是我們這圈子裡。家族貢獻最大的,也是最有魄力的。如果他都沒有把握,你覺得你能做什麼?”李斂楓語氣越發狠戾,最後,整個人走過來,將她往樹蔭下一拉,斥責:“你當這日頭是日光燈麼?”
她抿着脣,倔強地看着他。兩人怒目對視,董小葵終於一字一頓地說:“我選定的,便從來不曾放棄,即便要用一生去努力。斂楓,你說過,我們是朋友。所以,不提當初。”
“不提?你哪次沒有提?你就是個狠心的女人。你就不容許我犯錯?我是人,我不是神。你就不能忘記這些,讓我用以後所有的日子去彌補?”李斂楓的語氣十分發狠。
“即使不是他,也不會是你。你懂的。”董小葵略低頭,慢騰騰地吐出這句話。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們的事,與別人何干?”李斂楓近乎無理取鬧地說。
“你懂的道理,我就不贅述。我只是希望,一路走,我們至少還是朋友。”董小葵將話說得很明白。
是的,即便不是許仲霖,也絕對不可以是李斂楓。先不說李斂楓是許二的發小,李家與許家都是有顏面的人。而今,自己的事是驚動了許家的。爲着許仲霖的顏面,無論如何,她與李斂楓都不可能。
更何況,從頭到尾,她對李斂楓都沒有那種情愫。最初,她四面楚歌,他幫她,即便後來證明是陰謀。但那年月,他是她最溫暖的亮色,那個年月到底是什麼情愫,她從來不清楚,只是很肯定,她對他從來都是仰望的、尊重的。
再後來,他說出種種的端倪,說出舒寧之死,說出他孤寂的身世。她對他即便有同情與心疼,也只覺得是可以交心的好朋友。
那感覺,不如那一天,許二藉着酒醉斷斷續續地訴說陳子秀和他的事。他對她坦白往事,說那一段成爲許二禁忌的往事。她在心底對自己說:董小葵,從今往後,你要好好去疼愛這個男人。
她對李斂楓,卻只是朋友。如果沒有許二,或許有另一種相遇,她和他也許會有另一端良緣。但是,事實是她認識了許二,很心疼這個男人,爲他所想,熟悉他掌心的每條紋路。
所以,她與李斂楓之間,一切未發生的可能,都因爲未發生,所以,永遠都不可能。
“朋友?”李斂楓冷冷一笑,然後繼續說:“誰他媽想跟你做朋友?”
李斂楓的語氣發狠,這是從未有過的。董小葵十分震驚地看着他。他聲調低了下來,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終於看到自己等的那個人,她只說是朋友,是什麼滋味。”
他說着,將董小葵一拉,狠狠捏着她的手腕。整個神情都有些發狠的猙獰。董小葵心裡略微害怕,這一刻,李斂楓所反映出的內心是多麼可怕的狂亂。她不能激怒他,也對他這般覺得遺憾愧疚,於是安靜地站在那裡。
他離得近,她就聞見他呼吸之間的淡淡的酒味。原來這傢伙喝酒了。
“你說,你能懂那多難受嗎?”他緊緊捏着她的手腕,捏得她手掌麻木。
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心裡只想着快點結束這一場不愉快的談話。李斂楓卻忽然低沉了語氣,說:“許家人早就替他訂了親,他沒告訴你吧?你覺得那種訂親,他可能抗拒嗎?笨蛋,跟他一起那麼久,他對家族榮譽的維護大過天地,甚至大過他的命。你難道不知道麼?笨豬。”李斂楓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十分痛心。
董小葵抿着脣。是的,這是她的軟肋。因爲了解許二是怎樣的人,隱隱聽許大說過他可能訂親的事。但是,一直以來,她都不願意去想。她只是朝前走,不去看來路。只要許二還在努力,她就不可能放棄。因爲,她牢牢地記着那句話:幸福,是兩個人努力的結果。
可是,不看這件事,不代表這件事不存在。它是董小葵心上一根隱秘的刺。而李斂楓就這樣毫無徵兆將這根刺肆意拔出來,讓她疼痛不已。
“不要去折騰,跟着我,過平淡的生活。”他說。
董小葵下意識地搖頭。他還是捏着她的手腕,低聲一笑,說:“我爲你,已經變成這樣卑鄙的人,去論人是非。董小葵,我真的希望能彌補過去,能讓你每天都開心的笑。像我初見你,說要幫你時那般。”
董小葵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還是要儘快結束這場談話,畢竟這是后街口,雖然中午日頭毒,沒什麼人走動,但小鎮太小,如果有一雙眼看到這場景,添油加醋一下,流言蜚語就長了。
所以,她終於擡眉,淡然地掃他一眼,說:“你喝多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喝多了,那些話我就不跟你計較,權當酒話了。這話一出,李斂楓的手一凝,力道鬆了些,片刻後,他放開她,退後一步。
“大中午,不要喝酒。傷身。晚上,小槐的狀元宴,你作爲他的老師,一定要準時出席哦。屆時,會有董家特地釀製的米酒。”董小葵整理了一下衣衫,雲淡風輕地說。
李斂楓不愧是個人物,瞬間收了一臉的癲狂。淡然的神色,回答了一句:“好。不過,我現在有些暈,回去休息了。”
“好,晚上見。”董小葵站在樹蔭下,目前他的背影消失在後街的拐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