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庵中棄婦
北齊朝,天興七年。
皇城北郊十里外的無色庵內,江素妍衣衫單薄,手裡握着筆,目光呆滯地看着窗外:又見落葉,秋天到了,冬天也不會遠。她從來都害怕冬天,也至於害怕看到落葉凋零。
她本不是悲春傷秋之人,可是她口不能言,自七年前那個冬天,她就染上了風寒腿的毛病。心靈的痛,身體的苦楚,交融一體,一次次折磨着她的身心。每到天寒,她就受盡了煎熬,偏庵中的還有幹不完的活,洗衣、抄經、做飯、打水……
在這諸多的雜事中,她最愛、最厭的便是抄經,常年累月的下來,抄經已成習慣。師太說,抄經可消戾氣、化仇怨,只是那刻骨的恨又如何能化去,只不過,不再表露形色,卻深埋心底,半分都不得安寧。
八年前的今天,她的父兄、家人盡數被斬殺於皇城西市菜口,那一日她親眼目睹了父親、哥哥們的死,鮮血飛濺,駭痛魂靈。
她的恨、她的怨,她的痛,又豈是日日聽經、抄經便能停歇的。
她恨自己,更恨薄倖之人。
每年這一天,她在看似麻木呆傻的神色裡,備受着煎熬。
曾經呢?曾經——
江素妍每每回憶過去,就會忍不住譏笑自己。笑自己的單純,笑自己的無知,笑自己的年輕無畏時節,笑她現在離曾經如此的遙遠,可她的痛從未停止過。
還記得那時數九寒天,大雪紛飛,鵝毛大雪自昨兒午後一直下到了今日辰時。整座皇城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大地一片素白,白得如同一場令人恐懼的夢境。望着窗外的雪景,讓人莫名的感到寂寥無助。寒氣逼人,從四面八方侵襲肌膚,人似乎都要被凍成冰人一般。
夫家曹府以她“身染瘟疫”爲由,將她遠遠隔離在曹府一座僻院雜房之中,無水、無冬衣、無被褥、無吃食地關了兩天兩夜,她幾乎未被活活地凍死。即便如此,她還抱着一線希望,以爲是可惡的婆婆下的令。
然,直至兩日之後,她才得曉實情。
彼時,她的閨蜜好友胡香靈來到雜房,用鑰匙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面色蒼白,頭髮凌亂的女子,左右臉頰上還有三枚豌豆大小的疤痕,這讓原本清秀美麗的面容顯得有些醜陋。
江素妍見是胡香靈,心頭一暖:“靈姐姐……”
然,這份溫暖卻在瞬間消散,化成比這嚴寒更冷的冬。
她看到了胡香靈面上的異樣,那是毫不掩飾的厭惡與得意。甚至都不應她一聲,只語調冷漠地道:“沒想到青嬤嬤待你還真好,不眠不休地爲你找來治瘟疫的方子熬藥,還一大早就給你熬好了清淡可口的肉粥……”
胡香靈啓開食盒,取出滾燙的湯藥,就在江素妍要去接過的時候,胡香靈竟冷笑着將藥汁傾倒出來,墨色的汁液化成一條黑線,從碗裡泄出。
“靈姐姐……”江素妍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做,這是奶孃給她熬的藥啊,吃了藥,她的病許就好了。
胡香靈詭異的笑,明明笑着,卻比一把鋒利的刀子更令人害怕。
只片刻,江素妍就明白了過來,過往的點滴都一一浮現在腦海,她染疫,是在兩天前的事兒,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打皇城禁行以來,就連婆母、祖母那裡的晨昏定省都暫時消了,只待皇上銷了禁行令,才恢復請安。
祖母下了令,偌大曹府上下在疫病期間,任何人不得私下走動,更不允府中下人邁出大門。就連每日菜蔬也是令菜農們挑到偏門外即可。
“我……並沒有染疫……”江素妍不願相信這是事實,可胡香靈那高高在上的俯視,而她顫慄地站在一側,這是冷,這是痛。
胡香靈得意地大笑起來:“妹妹還不算太笨嘛,哈哈……可你知道得太遲了。”
如果不是染疫,而她就和染疫的疹狀一樣:時冷時熱,渾身乏力,腹泄不止。“我是中毒了?”
胡香靈捧起熱粥,臉上漾着笑,她討厭這樣的江素妍:“皇城瘟疫橫行,既然郎中說你是染疫,那你就是染疫,這場瘟疫,聽說皇城死了不少人。”
她們是自幼的好友、姐妹,是她最親近的閨中蜜友,爲什麼要算計她?
江素妍搖頭痛問:“爲什麼?”
胡香靈得意的俯視:“好妹妹,我讓他娶你,就是要助他平步青雲、建功立業。從現在起,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她在說什麼?
難不成……
英俊無比,玉樹臨風的曹玉臻是她心儀的男子。
難怪啊,難怪,胡香靈至今都未許人家。
她怎麼也未曾想到,胡香靈心裡念着的那個人會是曹玉臻,是她的夫君,是她視爲天,看作地,視爲世間最重的男子。
難怪,有那麼多名門閨秀的女子他沒有選,竟是因爲她父兄的權勢,要利用她父親當朝丞相、重臣的身份,利用兄長的軍功要助曹玉臻平步青雲。
胡香靈捧着熱粥,將粥一點點從碗裡傾倒:“你餓了吧?喏,碗裡的太燙,你可以吃地上的,這地上的正好……”
這是羞辱,是最大的羞辱!
胡香靈怎可這樣?
江素妍悖然大怒,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樣的羞辱,“胡香靈,要是讓我爹孃知道,你這樣對我,他不會放過你的。”
那些湯汁被幹燥的泥土地面所吸,不多會兒,就浸溼了大片。胡香靈直笑得滿頭的珠釵亂晃,“既然我敢這樣對你,自然有應付你父兄的說辭。我們可是世人知曉的金蘭姐妹,打小的情份,誰會相信你的話呢?你說是嗎?”
可笑啊可笑!
十八年,她竟未看清胡香靈的真實面目,竟與她義結金蘭姐妹,回思點滴,曾經無法想通的地方,此刻如電光火石一般的閃耀起來。
江素妍挺直腰身,對視着胡香靈的眼睛,她要尋找真相:“那麼,當年我染上天花……”
胡香靈捧着肉粥,細細的聞嗅着,看着面白如紙的江素妍,着實太解恨了:“江素妍,妍妹妹,我恨透了你,總是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是,我沒親孃,那又如何?我好歹也是胡家的嫡女,總是讓你娘勸我繼母善待我,每說一回,她就多厭我一分……憑什麼?憑什麼你過着公主般的生活,我卻被人不待見。是,那天花是我設計的!”
真的是她!
江素妍不敢相信地後退兩步,那時候,她不過是九歲的孩子,而胡香靈也不過十歲而已,小小年紀,胡香靈便已經有了這等心機與狠毒。
她,到底是被父母、家人呵護得太好,甚至不願相信胡香靈會有害自己的心思。
江素妍的手落在臉上那幾枚難看的疤痕上,每每看到她的臉,孃親總是經不住的輕嘆,如果沒有那三枚疤痕,她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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