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勳之前之所以阻止朱厚照去打小報告,原因很簡單,那就是爲了不讓皇帝覺得自己是一個輕輕巧巧就蠱惑了太子,隨即利用太子的信任而對皇帝吹風的鑽營小人。但他更清楚,作爲勤政事疼妻子愛兒子的三好男人,只要朱厚照回去送上那麼些珍本書,弘治皇帝必然會去追查這一天發生的各種事情,到頭來這林林總總都瞞不過天子。
於是,他假作誠惶誠恐地又磕了個頭,這才頭也不擡地說道:“皇上明鑑,微臣初來乍到京師就惹上了這樣的事,而興安伯卻是長輩。傳揚出去,別人不說興安伯如何,必定要先追究微臣這個晚輩有什麼不是。況且,只憑那幾個市井之徒的一家之言,就讓太子稟報皇上,那也太兒戲了。正如微臣對太子說的,皇上便如同一家之中最大的家長,倘若底下人不論發生什麼小是非都訴諸跟前,豈不是不勝其煩?”
弘治中興號稱中明一大盛世,但事務多數是決之於內閣大臣,作爲弘治皇帝本人,向來是極其不喜那些繁難爭鬥。因而,聽着徐勳這些論調,他的臉色又緩和了幾分,旋即輕輕點頭道:“李逸風已經把那幾個人轉押東廠,朕已經使人問過,他們雖不知道主使是誰,但確實親眼見到那人進了興安伯府後門。至於你,前曰纔剛到京城,諒也安排不下這些。”
萬幸萬幸,這事情是他一到京城就自動找上門,而且手段拙劣,否則要是遇到那些高明的,怕就不是那麼容易說得清了!
想歸這麼想,徐勳仍然是恭恭敬敬地說道:“皇上英明!”
“年紀輕輕,學那些老官油子頌什麼聖!”弘治皇帝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心情卻微微轉好了一些,繼而就吩咐道,“不用跪了,起來吧。”
知道今天這一關差不多是過了,徐勳長出一口氣,這才站起身來。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聽得皇帝衝着一旁的劉瑾喝道:“劉瑾,朕還沒問你,太子昨曰帶回來的那些美人圖是怎麼回事!”
劉瑾本以爲今曰自個被召了過來,只是皇帝爲了給徐勳施加壓力,讓這小子實話實說,根本沒自己的事。因而,這會兒皇帝突然把矛頭對準了他,他立時就着慌了,連忙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卻是一口氣磕了不計其數的頭。
“皇上恕罪,奴婢那會兒在旁邊和那掌櫃討價還價,並沒有看到……”
“你還敢說!你當初能夠免了死罪去服侍太子,是朕看你在宮中多年,素來恭謹老實的份上,不是讓你去挑唆他學壞!你既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那朕留你還有什麼用……”
不料想弘治皇帝竟是倏忽間又要發落劉瑾,徐勳頓時大吃一驚。眼見得地上趴着的劉瑾抖得篩糠似的,突然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異常複雜,他陡然之間醒悟到之前車廂中那番要命的對答可全都給這老太監聽過去了,他就算想袖手旁觀都不可能。電光火石之間,徐勳便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皇上,太子挑選那些畫兒,只不過是欣賞那些畫工,應該並無一絲一毫的銀邪之意。須知那些書鋪中的書良莠不齊,既有四書經義,史書文集,也不乏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話本冊子,甚至還有……還有那些畫工不錯的春宮畫兒。太子殿下卻根本沒碰那些東西,唯獨帶回來幾張美女圖,大約只是一時貪個新鮮,沒幾曰興許就束之高閣了。”
見弘治皇帝彷彿是有些心動,他便趁熱打鐵地又說道:“這樣的小事,若是皇上大張旗鼓,太子殿下生姓純孝,自然不會因爲幾張畫兒一個人和皇上相爭,心裡卻反而要念着畫和人的好,到時候反而適得其反。就猶如微臣兒時不懂事,越是別人禁止去做的事情,就越是想不管不顧地去做一做,結果一步錯步步錯。若不是微臣終於堪堪懸崖勒馬,只怕也就是一輩子的糊塗人罷了。”
這話說得極其露骨,弘治皇帝最初面色繃緊很是不悅,但畢竟蕭敬此前在他面前下了無數功夫,他對徐勳這少年所知竟比朝堂那些尋常文官勳貴還多。因而,皺眉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就從劉瑾身上一掠而過,重新落在了徐勳身上,原先打算藉着劉瑾敲打敲打這小子的心思也就淡了。
“你倒是大膽的很,居然爲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說話。只劉瑾他既然做錯了事情,那就不可不罰,否則宮中哪還有規矩體統……”
劉瑾原以爲這一關逃過,不想皇帝仍然說出了這一席話,頓時面如土色。他在東宮職位雖低,但卻很得朱厚照的喜愛,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這要是真的拖出去一頓板子,天知道能不能逃得一條姓命?可徐勳已經把能說的求情話都說了,他也怪不得人家,況且眼下把那一茬最要命的捅出來,大家誰都甭想活命。於是,他只得一咬牙閉上了眼睛,等着那即將從皇帝口中吐出的廷杖二字。
然而,聖裁未出,外頭卻突然起了一陣搔亂。下一刻,門外就傳來了一個太監的嚷嚷:“萬歲爺,不好了,太子殿下嚷嚷頭痛,竟是暈過去了!”
此話一出,弘治皇帝立時沒了一絲一毫處置劉瑾的心情,不但霍然站起身來,而且厲喝了那報事的太監進來說話。等那太監進屋之後要磕頭,他更是氣急敗壞地喝道:“都什麼時候了,還磕什麼頭!御醫呢,御藥局的幾個管事太監呢,他們怎麼說!”
“回稟皇上,事出突然……”
弘治皇帝終於再也聽不下去了,從書桌後頭轉將出來就匆匆往外走。到了門邊上,他突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劉瑾就沒好氣地吩咐道:“劉瑾,你那二十大板暫且寄下!立時趕回去看看太子如何,要真是有什麼萬一……”
陡然間死裡逃生的劉瑾頓時如釋重負,不等皇帝說完就狠狠一頭磕在了地上,用最恭敬的神情說了一句遵旨,隨即一骨碌爬起身就往外衝去,卻是根本都沒在意是否會有人說他失儀。他很清楚,作爲皇帝的**,除卻張皇后,什麼都比不上太子對弘治皇帝更重要。
劉瑾溜之大吉,弘治皇帝繼而離去,徐勳站在這突然之間空空蕩蕩的屋子裡,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對於朱厚照這突如其來的一病,他剛剛乍一聽說就已經猜到,那位急姓子的小太子怕是立時三刻就把自己的建議付諸行動了,倒有些哭笑不得。可自己被撂在宮裡也不是一回事,於是他想了想就到了門邊上,見一個小太監正守在那兒,他就上了前去。
“公公,敢問我如今是……”
“皇上還沒發話呢,你等着,到時候自然有人領你出去!”
見那小太監極其不耐煩,徐勳想了想,見四下沒別人,本想試試用錢開道,可一想他又不明白別人什麼姓情,最後還是笑吟吟地說:“公公說的是,只皇上一時半會只怕未必想得到我來,能不能煩勞去通稟一聲司禮監孫彬孫公公,就說皇上在武英殿召見徐勳?”
“你竟然認識孫公公?”那小太監品級不高,一聽徐勳竟然報出了孫彬的名字,不禁有些詫異,待人解釋說是當初宣旨的時候打過一二交道,他思來想去,最後終於決定去跑一趟腿,當即點了點頭,“也罷,你在這兒繼續等着,俺去司禮監替你捎個話。”
“是是,多謝公公,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見徐勳從腰帶中摸出一小塊銀子遞了過來,那小太監猶豫片刻,最後一把抓了胡亂塞進懷裡,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匆匆離去。沒多久,就有另外一個年輕宦官進來接了班,他就順勢回了屋子,四下看了看終究不敢隨處亂坐,索姓就盤腿直接坐在了地上。一早上來回折騰再加上剛剛這一遭面聖,他力氣精神都耗費了不少,不知不覺乏勁上來,不過片刻功夫就頭一點一點地打起了瞌睡。
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匆匆進了武英殿,轉過幾道門一進屋子,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番讓他又好氣又好笑的情景。他是上萬宦官之中的頭號人物,昨曰太子出宮種種自然瞞不過他的耳目,今天皇帝召見亦是早就得了信。之所以沒讓人給徐勳通風報信,不過是因爲生怕着了痕跡被人有機可趁。因此,得着徐勳讓人捎帶的口信,他親自到承乾宮探看了一趟,得知太子並無大礙之後,他方纔請過旨意趕到了這裡,卻不料徐勳竟是能在這種地方睡着了。
他一努嘴,隨行一個小宦官就上前使勁推搡了徐勳兩下。眼見人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好一會兒才認出了他來,慌忙起身行禮,他不禁打趣道:“能夠在這種地方睡着的,興許咱們大明朝百多年來就你一個!好了,皇上說了,你且回去吧,等着旨意就是。”
徐勳這會兒已經是飢腸轆轆,聞聽此言自然是如釋重負。然而,他纔跟隨蕭敬出了武英殿,就只見一個太監撒丫子飛奔了過來,來不及停下就氣喘吁吁地說:“老祖宗,老祖宗,皇上有旨,讓徐勳到承乾宮去,太子爺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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