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一支又一支軍馬從寧夏城中被派了出去,這座西北的邊陲重鎮一時間變得冷清了下來。往日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大小軍官幾乎都沒了影,總兵府日日點卯的情景亦是不復得見。就連小衚衕裡常常拿着纔到手的軍餉尋歡作樂的尋常士兵也少了許多。對於這幅景象,寧夏城中的百姓和商戶們都司空見慣了。
畢竟是大明朝的九邊之一,韃子過境還能算是什麼新聞?這許多年來,韃子兵臨城下的次數很不少,可哪一次真的打進了城裡來?
然而,百姓們照樣過自己的日子,商戶們照樣開自己的鋪子,就算樓子裡頭的姑娘們,也就是少做幾筆生意,換言之也能好好休養生息幾日,可某些貴人們就沒那麼舒坦了。慶王朱臺浤便是天天派人去總兵府向姜漢打聽消息,此外,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出城受到阻攔後,忍耐力幾乎到了極限。
好在這一天,終於有人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來的是孫景文,他興沖沖地進了書房,就快步走到朱寘鐇身邊,甚至連行禮都顧不得了:“剛剛司禮監那位王公公由鎮守太監李增鄧廣陪着,去了總兵府,是爲了屯田事務去的。周指揮從總兵府裡頭傳了消息給我,說是巡按御史安惟學也在那裡。他們說,就從今年開始在河套屯田,如今雖晚了些,可趕緊忙活起來,春耕還是來得及的。所以,今年下半年的軍餉祿米會減半供給,明年則是再減半,以後就足可自給自足了。”
“徐勳不在。他們果然就蹦躂了起來!”
朱寘鐇在最初一愣過後,立時醒悟了過來。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要是徐勳知道他在前方帶着人打勝仗,後頭卻還有這麼一堆拖後腿的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那姜漢怎麼說?他雖不是什麼極有魄力的人,可面對這樣的事,也不可能輕易答應吧?”
“當然不可能,咱們的姜總兵還是頗爲大義凜然的。先是痛陳此事不可行,然後又拖延說是要請示楊大人,可是。那位王公公拿出了蓋着玉璽的公文,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儘管並不是內閣發的明旨,而只是中旨,但敢抗中旨的都是京城那些腦袋比鋼刀還硬的讀書人。可不包括他這麼個多年好不容易纔爬到總兵的。所以。雖然如今還拖着,但想來他未必真扛得住。殿下,如果我猜得沒錯。恐怕那位王公公的算計很簡單,那就是趁着徐勳在外這段時日,把生米煮成熟飯!”
說到這裡,孫景文見朱寘鐇眼睛一亮,贊同地點了點頭,他不免精神大振。立時又滔滔不絕地分析道:“倘若徐勳打了勝仗,總不成和皇上的中旨相抗。而要是打了敗仗……他就更加沒有底氣了,就算皇上從前再寵信他,這一次也不免要追究敗仗之責,輕則貶官去職,重則流放,到那時候劉公公一人獨霸朝綱,天底下再沒有人能製得住他!”
“你說得沒錯,這武官的天職就是打仗,打仗都打輸了,還說什麼聖眷?”
朱寘鐇的臉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然而,他也不笨,知道眼下不管徐勳打勝還是打敗,最重要的卻是怎樣利用這個剛剛新鮮出爐的消息。所以,他眯着眼睛一沉吟,便對孫景文說道:“你去見何錦他們幾個,把這個消息儘快散佈出去,越快越好!看看下頭是個什麼反應,如果羣情激奮,明天晚上,你在東昇樓設酒款待這些人,藉着酒意激他們一二,務必讓他們從了我!只要他們肯在那封盟書上按下手印從我,這事情就成了!”
他本不想這麼早動手,可是徐勳一步步逼得太緊太急,再這麼下去,難保有人扛不住露出風聲!既然如此,擇日不如撞日!
整個寧夏前衛和左右衛的軍餉是多少,別人不知道,鎮守寧夏已經有一段時日的李增和鄧廣自然心中有數。而他們更清楚,王寧所說將下半年的軍餉扣一半,而那一半絕不會到得了國庫中,多半是流入了劉瑾的私囊。所以,從總兵府回來,又把安惟學那個假道學分了手,兩人自是對王寧讚口不絕。而之前纔在徐勳手底下吃了大虧的李增則是口不擇言道:“若是劉公公知道王公公此次竟然辦成了如此大事,王公公回去之後必然能更進一步!這半年的軍餉是多少?縱使之前那些再出手大方的人比如寧王,也不會有這般貢獻。”
“咳!”
王寧不悅地重重咳嗽了一聲,見李增這才反應過來,臉上一時訕訕的,他纔沒好氣地說道:“咱家只是給劉公公跑跑腿做些小事,說什麼更進一步!就是那軍餉,劉公公公允無私,自然也會對皇上細細稟明,不會拿一分一毫的好處。”
這要是徐勳打了敗仗,這好處還能不動聲色拿不少,可要是徐勳萬一走狗屎運又打勝了回來,那這些省下來的自然全都只能進國庫,可也終究是劉瑾的一大政績!如此一來,衆多軍鎮便能紛紛將屯田制推行到底,於劉瑾來說也不是沒好處的!
見李增和鄧廣都是慌忙應是,王寧這才鄭重其事地吩咐道:“總而言之,這事情做成之前,先不要四處張揚,只要把姜漢這一頭打通,張了告示宣諭全城,自然就是木已成舟了!”
朱寘鐇消息靈通,而身處關帝廟的張永也並不差。畢竟,曹謐如今手頭除了軍情局的人,還外帶寧夏鎮的錦衣衛和延綏鎮一股腦兒跟過來的錦衣衛,足足有三四十個人。其中總兵府便有足足三四個眼線在,王寧和李增鄧廣安惟學一塊去見了姜漢之後一個時辰,已經整理好的詳細談話筆錄就已經到了他的案頭。儘管料到劉瑾派了王寧過來必然有所圖謀,可真正瞭解了事情的始末,他仍是有些哭笑不得。
“老劉啊老劉,就算要幹些成績出來給人瞧瞧。也不帶你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這消息要是傳開了去,得是多大的亂子?”
一旁侍立的曹謐聽張永這般說。他便沉聲答道:“回稟張公公,這事情已經開始傳了。據我所知,城中留守兵馬的那些千戶百戶之類的軍官,還有些不得志的閒散指揮等等,都正在議論這件事。得知這個消息,上上下下羣情激奮,只是還不曾露在明面上而已。”
“是真的?這麼快?”
張永一下子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霍然站起來之後,他就看着曹謐問道:“是有人搗鬼?”
“是,散佈消息的人。有往安化王府走動頻繁的衛學生孫景文、孟彬、史連,還有何錦等等幾個軍官。他們四下串聯,可笑王寧李增鄧廣等等還自以爲得計。”曹謐說到這裡,不等張永追問。便躬身說道。“至於常往安化王府走動的都指揮使周昂,卻仍在總兵府尚未出來。他深受姜總兵信賴,如今城中軍馬剩下不足六千。將校更少,如他這種上過陣的,自然姜總兵頗爲倚重。張公公了,事到如今,不能再拖了,得儘快處置。”
“你小子和徐勳一樣。都是急性子!”
張永摩挲着一根鬍子也沒有的下巴,沒好氣地說道:“怎麼儘快處置。咱家去對姜漢說,有人在煽動你下頭的那些軍官,他們怨聲載道,興許會圖謀不軌?且不說這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更何況咱們是外人!而且,究竟有沒有逆謀還不知道,若是因此有了防範,說不定那就更加糟糕了。況且,有些事情,不動起來不好處置,更何況徐勳這番出去,勝敗還不知道……這樣,你收拾一下,留一兩個人守在這關帝廟,其他人跟着咱們走!”
“張公公……”
“亂起來不是咱們的職責,但收拾亂局,卻也是一樁功勞!笨小子,至少給徐勳做些預備,免得他那邊有什麼萬一,咱們這兒有功就可以幫他擋一擋!”
真要劉瑾惹出了亂子,就算徐勳打了敗仗,回頭鎮壓之下也能抵得過了!更何況,慶府中護衛徐勳是擺明了借了不想還,怎樣不還,還可以着落在今日之事上!只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這滿城兵馬已經沒剩幾個了,他該到哪裡去弄人?還有這寧夏城六門,他至少得控制一兩個,另外派親兵急速往寧夏平虜城,把徐勳找回來是最可靠的,別人難保信不過!
進入了夜禁的寧夏城街頭比白天更寧靜了幾分,只有一隊隊巡行的兵馬漸次經過。然而,較之往日的夜巡兵馬,眼下這一撥撥看似人數多了不少,實則已經是留守寧夏城兵馬的三分之一。尋常百姓固然不敢隨便外出,但打馬疾馳而過的軍官卻常有看見,夜巡兵馬別說攔阻,就連問話都沒有一聲。
誰也不知道那些軍官究竟不過是區區一個百戶,還是官高數級的指揮使甚至參將遊擊,萬一得罪了,這小鞋可穿不起。
因而,當這一騎騎人殊途同歸,先後在東昇樓前下馬的時候,親自迎接的孫景文便殷勤地和一個個人都打了招呼,笑容可掬地把人引到了樓上。等到人一個個都來齊了,他這纔對掌櫃吩咐了幾聲,眼見店門口的門板一塊塊都移了下來,他這才反身回了樓上。
孫景文剛剛在下頭迎客,上頭早有何錦等人陪客,菜餚未動,不少軍官卻都已經被勸得飲了好幾杯。等到孫景文到了大圓桌旁坐下,早有人嘿然笑了一聲。
“咱們在邊關打了一輩子的仗,那些閹宦只知道在京城享福,可結果卻是他們一句話,便要奪了咱們的活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說話的千戶原本就是個脾氣暴躁的,劈手將酒盞往地上重重一扔,他便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這世道沒法活了,要是真的行那種屯田令,老子就脫下這身軍袍,進山去當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