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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連夜追擊,帶兵的千夫長查乾巴拉乃是烏魯斯博羅特一位小哈屯的兄長,最擅長的便是硬仗,再加上人多勢衆,麾下都是汗庭精銳,他有足夠的自信讓這一股來犯的明軍全軍覆沒。然而,眼看功成之際卻突然明人援軍突至,他心裡的憋屈就別提了。朝着那邊廂泄憤似的射出一箭,他便環顧左右大聲喝道:“明狗不經打,先沖垮了他們!”
然而,當他一馬當先率兵策馬前衝的時候,彷彿是迴應他這提振士氣的吶喊,兩廂突然傳來了沉悶的聲音。有那些曾經深入明地打過仗的立時色變叫道:“是火炮,是明軍的火炮!”
這火炮的聲音不但讓這千餘蒙古騎兵爲之色變,就連徐勳和神英也不禁面面相覷。徐勳身在府軍前衛,此前還特意演習過諸多火器,可結果不過是纔剛讓上下幼軍學會使用和相應配合等等,至於這年頭的火炮,更是大異於後世那種聲勢,多半用於城防所用,要用於野戰簡直是難如登天。因而,當這爆炸聲由遠及近陣陣傳來,緊跟着又見那邊軍馬兩翼突然散開包圍,而中軍亦迅速前進,更遠處則是旌旗飄揚,竟數不清有多少援軍,他不由得心頭大震,一旁的神英更是神采飛揚,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馬首上。
“這莊鑑,什麼時候這樣膽大了,竟然這樣大手筆,莫非大同守軍傾巢出動了不成?”
“不管怎麼說,總是解了我們困厄。莫要擋住大軍,我們先退!”
神英和徐勳率兵迴轉的時候,援軍的兩翼騎兵已經扇形展開,而迎接近千騎兵的並不是兩翼騎兵的鋒芒,而是中軍的火銃和弓箭。儘管查乾巴拉自視極高,可見前排刀牌手已經預備停當,面對這樣的正統戰陣,他也知道沒法輕易撼動,不得已之下只能收束兵馬打算突圍。然而,此前爲了追擊徐勳這一行人,儘管千餘人分成兩撥輪流休息,可馬匹終究是耗損太大,再加上火炮聲音和明軍大部在旁窺伺的震懾,明軍左右包抄前後阻截,他十成的本事竟是難以發揮出一成來,心頭更是生出了一個可怕的設想。
莫非明人引他一路到此,原本就是想設伏兵吃掉他們?
有了這想法,查乾巴拉越發不敢停留,拼命收束兵馬往北突圍。然而,當他終於突出了重圍的時候,卻發現面前竟赫然又是無數旌旗,自己此前率兵追殺的那一行人正在最前面。見那四周人困馬乏,他更知道烏魯斯博羅特和脫火赤鐵定已經藉此向永謝布的亦不剌興師問罪,自己這一行人休想有援兵,不由得生出了絕望的感覺。咬牙切齒了瞬間,他就不管不顧地再次舉起了腰刀。然而這一次,他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麾下的兵馬已經難以爲繼。
眼見得那些追兵被人一點點分割吃掉,徐勳在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整個人也幾乎脫力——畢竟,劇戰之後,他那口提起多時不曾放下的勁頭就完全鬆了。因而,當看到張永和一個老者拍馬疾馳了過來,他只能無力地拱了拱手,這才說道:“老張,虧你來得及時,否則我和神將軍還有這數百人就得把命送在這裡。”
“那是,我和劉清趕到這兒,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這才討來了這幾千兵馬!”
“幾千?又是火炮又是旌旗,我看着怎麼也像是上萬!”徐勳驚訝地挑了挑眉,旋即就看向了那個下頜無須的老者。乍一看,他幾乎以爲對方是大同的鎮守太監,可再一看卻覺得和他印象中那些太監有些區別,一時便試探道,“可是莊總兵?”
“就知道你會看走眼!”張永嘿然一笑,見神英已經向對方拱了拱手,他這才解說道,“這是督理陝西馬政的楊一清楊都堂,正好朝廷徵調有軍略的回京諮議,他剛巧路過大同去見莊鑑,於是就幫我說了兩句話,否則莊鑑哪裡那麼容易出兵!這一次要不是楊都堂特意讓大同北邊的各堡發火炮響應,又用旌旗作爲疑兵墮虜寇士氣,這一仗哪裡這麼容易!”
“原來是楊都堂!”徐勳聽到張永解說這番安排,欽佩不已,連忙在馬上欠身道謝,可話一出口,他突然又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見神英身上帶創,徐勳亦是渾身浴血,再看看他們麾下那些將士的樣子,一時也咂舌於他們經歷的艱險,對於這一老一少的搭檔也生出了幾分敬服來。然而,徐勳道謝之後突然瞠目結舌衝着自己上看下看,他不禁有些狐疑:“徐大人此前見過老夫?”
“沒見過沒見過!”徐勳乾笑一聲,旋即就打哈哈道,“只是楊都堂在陝西的名聲都傳到京師去了,我一直恨不能一見,今次見着真人,更覺得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人都愛聽好話,楊一清本就因今日之事對徐勳觀感極佳,徐勳贊他名聲赫赫,又這般好評,他免不了覺得心中熨帖十分。等又和神英相見之後,他一面讓人打掃戰場,一面又向神徐兩人詢問此前在口外這七八天中的情形,得知沙城大捷後,兩人又屠滅了清水河邊一部,藉由挑起了察哈爾汗庭和永謝布的爭端,他不禁眼睛大亮。
“真真妙策!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們昨夜這麼一打,卻只有這樣小股兵馬攆上來,足可證明那小王子的兒子因此而問罪那個亦不剌。趁着這機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徐勳怕的就是楊一清亦是老成持重不肯輕率出擊,此時聽到他這般說,他不禁和神英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全都露出了驚喜。而這時候,一旁的張永又輕咳一聲道:“徐老弟,神將軍,好教你們得知,這一回出兵的並不單單是大同,趁着保國公大軍總算從宣府開了過來,老苗逵也催着陳雄從萬全右衛城出兵了!嘿,要是他真正趕上了這一遭,我從今往後,再不說他是冒功的縮頭烏龜!”
張永把楊一清拖下了水,又很欣賞這位不喜歡把規矩成例掛在嘴邊的老大人,所以哪怕這種只該和親近人說的話也沒想着迴避。至於神英和徐勳這一回同舟共濟並肩作戰這許久,他早就不把這位老將當成了外人。此話一出,見楊一清和神英盡皆大笑,徐勳則是對他打了個手勢,他又笑眯眯地伸出了一個巴掌。
“五千人,再多就是老苗逵敢要,陳雄也不敢帶出來,畢竟萬全右衛城頂在最前頭,乃是重中之重,萬一保國公拖拖拉拉給韃子鑽了空子,他也交代不過去。咱們兩邊會合在一塊,也很夠鬧一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徐勳斬釘截鐵地吐出這一句話,目光往剛剛的戰場上一掃,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否則,也對不起這許多一路衝殺過來,卻折在最後關頭的勇士英雄,這筆賬,總得從虜寇身上討回來!”
說到這裡,他就衝着神英和楊一清鄭重其事地拱手道:“行軍打仗是神將軍的本行,經略謀劃是楊都堂的長處。今次有二位在,文武同心,大勝可期!至於我和張公公,就不妨在旁邊拾遺補缺了!”
“徐大人說得不錯,二位儘管放手施爲就是,只要能夠大勝,回朝之後的事情二位什麼都不用擔心!”
神英這一路上幾乎是把十八般本事都使了出來,徐勳不曾對他有半點掣肘;而楊一清這一路從大同出兵至此亦然。此時此刻,見徐勳和張永都是這麼一副態度,兩人欣然之餘,亦是不免生出了一股豪情來。爲官多年,做什麼事總少不得和人打交道,現如今難能有人肯掃除一切障礙,他們只要專心軍務,上哪再去找這樣的好事?
“好,老夫既然來了,就沒曾想空着手回去!”
“楊都堂這一介文官都有這樣的豪情壯志,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麼可說的?沒說的,今天既然能夠死裡逃生,合該我這一回打出個名堂來!”
這四人彼此大笑之後,少不得各自去整頓軍馬。等到中午時分,戰場的清理工作也已經進入了尾聲。儘管千餘虜寇追兵最後奮然突圍的仍然有兩三百人,可其中查乾巴拉便永遠地倒在了這下水海邊,此外斬首三百餘,輕傷重傷還有三百多人。然而,徐勳和神英此前殺俘之舉,楊一清卻是不好再用了,因此地距離大同不過一日的路程,他徑直吩咐記下軍功之後,就挑出了五百步卒吩咐把人押回關內,又把己方的傷者盡皆遣回,如此一整頓,最後剩下的便只有不到四千,這其中,還包括徐勳那兩百掛零的兵馬。
再次出發前夕,看着下水海邊多出的那一個個簡易土包,徐勳忍不住勒馬駐足,隨即摘下了頭盔,低頭默哀片刻,這才擡起頭來環視身後那兩百餘人,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朝廷有戰死者就地掩埋落葬的規矩。但今天諸位勇士都是快到家門口卻丟了性命,都是我的過失!他們的戰利品回去之後必當發還家人,而且,等大軍回還,我一定親自爲各位弟兄遷葬回關內!如有違誓,如同此發!”
見徐勳竟是突然抽刀斷髮,此前隨着他一路從沙城殺出來的二百餘人齊齊都沉默了下來,臉上不無感動。一旁的楊一清看着這一幕,心裡不免有些感慨。
能說出這種話,也怪不得能使將士一心,帶着這麼一丁點人鬧出這麼大的場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