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爲詹事府詹事,在內閣專管誥敕!
當炎炎盛夏之日,這樣一道旨意下達的時候,整個京城恰是冰火兩重天。意外的不但有劉瑾,同樣還有李東陽,就連楊廷和這個當事人,也不免生出了匪夷所思的感覺。他是從東宮開始就侍奉朱厚照讀書,那時候還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也頗爲喜歡他講課的方式,信賴當然也不算少,否則之前兒子闖出來的就真的是彌天大禍了。可李東陽甚至還不曾發動大臣廷推抑或是發動朝廷輿論,天子就突然下旨又升了他一級,而且加上了在內閣專管誥敕這一條,分明就是已經把他當成了閣臣的後備,讓他如何能不既憂且喜?
而對於這個消息,徐府書房之中,一貫不愛酒的徐勳破天荒命人燙了一壺酒來,笑吟吟地給張彩親自斟滿了,自己又自斟了一杯,隨即一手舉着酒杯和張彩輕輕一碰,他一飲而盡之後便笑了起來:“楊廷和也好,李東陽也罷,就連劉瑾,對於皇上的性子都還摸得不夠透。如果沒有楊慎這一通上書,楊廷和只怕還要再等上一兩年,但既然兒子都出了這麼一回彩,皇上更是激賞頒賜,這楊廷和怎麼不會水漲船高?如此一來……某些人就真該着急了!若不是西麓你,不能成此大事!”
對於徐勳這樣高的讚譽,張彩自是開口謙遜道:“倘若不是大人摸準了皇上的脾性,此計決不能收如此奇效!但如此一來,劉瑾必然會加緊倒楊的步伐。可是,他們做事的步調很難掌握,更何況焦芳劉宇曹元一直都是劉瑾的心腹臂助,哪怕都是眼高手低,並非有絕世大才者,可終究一個個位高,若要倒劉不免先要從他們入手。可不免曠日持久,所以,我倒是有一條好計!”
“哦?西麓你但說無妨!”
徐勳見張彩做了個神秘兮兮的手勢,當即若有所思地附耳過去。聽着聽着。他的面色便不由得爲之一變,最後忍不住臉色鐵青地喝道:“你不用說了,此計絕對不可!”
書房外頭,照舊守在那兒的陶泓和阿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考較金弘的學問,聽小傢伙把一首首唐詩背的滾瓜爛熟,就是他們拿着書隨便從中抽一句,亦是難不倒這小子。兩人最後不由得面面相覷了起來。阿寶更是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勁揉了揉金弘的腦袋:“我說元寶,你這腦袋怎麼長得,怎麼就記性這麼好?想當初我和你陶泓哥哥光是背唐詩三百首,就足足用了好久,可你這都背多少首詩了?”
“唐先生也誇我記性好。”金弘高興地揚了揚腦袋,隨即便嘟囔道,“還有,阿寶哥哥以後別叫我元寶。我早就不叫金元寶了……我叫金弘,金弘!”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聽得裡頭傳來了砰的一聲。他頓時嚇了一跳,立時閉上了嘴。而陶泓和阿寶就更不用說了,慌忙分兩側左右而立,只片刻的功夫,他們就聽到大門打了開來,緊跟着則是張彩那有些熟悉的聲音。
“大人既然不納我這善策,我只能就此告辭了!”
張彩是從前的興安伯府,如今的興安侯府來來往往最多的官員,沒有之一,因而陶泓阿寶金弘對於這位大人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然而這會兒讓了人出來。他們便注意到張彩臉上的表情僵硬,步子亦是又急又快,分明是和自家少爺鬧了彆扭。於是,陶泓和阿寶你眼望我眼了一陣,最後就把金弘留在了外頭,兩人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卻是看到桌子上一隻茶盞打翻了,茶水從桌子上一路流到了地上,看上去顯見是盛怒之下的徐勳打翻的。
“少爺……”
“收拾了吧!”
見徐勳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的地出了書房,陶泓和阿寶頓時更加小心翼翼了起來,誰也不敢多問。在屋子裡收拾完了這些,又把濡溼的紙全都丟到了紙簍,拿到外頭炭盆中一張一張燒得乾乾淨淨,兩人方纔低聲竊竊私語了起來,最後一致斷定,是少爺和張彩起了紛爭。至於這一次衝突怎麼會如此厲害,兩人就只能聳了聳肩了。
從興安侯府臉色不豫出來的張彩,以及在此之後同樣面色不甚好看出來,隨即徑直上了吏部尚書林瀚處的徐勳,這兩個情形自然而然就被人報到了劉瑾那兒。聽聞自己很想招攬的張彩竟是和徐勳起了爭執,劉瑾只覺得是瞌睡卻偏碰着了枕頭,幾乎難以相信會有這麼巧合的事。然而,當他暗中觀察了好些天,發現果然張彩雖和徐勳面上依舊一如既往,但卻再也沒上興安侯府去,他便漸漸相信了兩人之間果真起了齟齬。
而由於越發炎熱的天氣,京城中陸陸續續有好些個年紀一大把的老大人們熬不住了。率先病倒的人中便有將近耋耄之年的林瀚。這位吏部尚書雖只是輕度中暑,但太醫院的診治卻是需要靜養,因而吏部便交了侍郎張彩暫時署理。面對這種自然而然的規矩,原本想邀張彩相談一二,坦陳其願意鼎力支持其明年主持會試的的劉瑾,頓時有些不好下手。結果,卻還是焦芳又給劉瑾出了一個讓他拍案叫絕的主意。
“公公不是要對付李東陽和楊廷和麼?現如今既然吏部是張彩把持,而他從前又是吏部出身,文選司幾乎都是他的人,就讓他挑頭,以南京吏部左侍郎出缺爲由,說廷推耗費持久,而楊廷和是最適合的人,讓其去南京吏部任左侍郎!須知南京六部除卻尚書之外,從來都不設左侍郎,只設右侍郎,張彩久掌文選,絕對不會不知道。倘若他順了公公這意思……嘿嘿,那麼便當是他的投名狀,公公就此下手招攬,哪怕日後他並不是真心依附,和徐勳的嫌隙便算是鐵板釘釘了!”
劉瑾既然嘉賞這主意,自然立時三刻讓人知會了張彩。讓他心中振奮的是,只隔了三日,張彩便以署理吏部的名義上書,升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學士楊廷和爲南京吏部左侍郎。翰林院學士劉忠爲南京禮部左侍郎,不但痛快地把楊廷和打發去了南京,更是連此前在經筵上指斥近幸的劉忠給一塊打發去了南京。對於張彩這大大投合了自己心意的做派,劉瑾只覺得心中痛快得淋漓盡致。等到一日休沐,當即下帖子邀張彩過府相談。
自打劉瑾得勢以來,但凡他休沐,沙家衚衕的劉府一整個白天都是門庭若市,候在門口謀求一見的公卿大臣絡繹不絕,其中不少都是升官或外放時來謝的。然而如今劉瑾自恃朋黨已成,規矩也比從前大得多。如張文冕這樣靠私謁而得以見用的例子自然是再也不可能了。甭管是勳貴還是文官,縱使曹元劉宇這樣的大佬,若不是事先劉瑾召見,便是在門口等上一天也未必能見着。因而,當這一天一輛馬車徑直停在劉府門口,車上主人並不下來,而是下來一個素衣童子遞上一張名帖的時候,四周圍某些從昨晚就開始等的官員不禁竊竊私語。
“又是個不懂規矩的……以爲還是從前那會兒麼?拿着張破名帖就想見劉公公?”
“就是。而且當劉府門房是什麼,自己不親自下來,讓個書童出面。要我說,那名帖不被扔回來纔怪!”
“看看那馬車,清漆平頭,也不知道是哪個自以爲是的士子!”
然而,就在那些議論聲中,起頭倨傲不耐煩的劉府門房卻在聽到那書童的報名之後立時換上了一副殷勤的表情,點頭哈腰地說了兩句話,隨即捧着名帖一溜煙地跑了進去。不消一會兒,就只見裡頭傳來了一聲高喝:“閒人迴避!”
隨着門前跑出來了大批家丁趕人,儘管一大堆等着謁見劉瑾的官員們大爲懊惱。卻也不得不在人的驅趕下騰出了門口的大片空地。須臾,他們纔看到停在門前的馬車上慢悠悠地下來了一個人。只見那人五十出頭,高冠鮮衣,白晳修偉,鬚眉蔚然,一看便讓人心生慚然。其中有認得的不免低呼一聲道:“那是如今署理吏部的張彩張西麓。他不是平北侯的親信?”
然而,就在一大堆人又是驚詫又是疑惑的注目禮之下,須臾,讓人眼珠子掉了一地的景象又出現了,平日對人最是倨傲的劉瑾不但親自迎了出來,含笑和張彩見禮之後,竟還親自拉着張彩的手把人迎了進去。面對這種匪夷所思的情形,無數張嘴張開之後便合不上了。
徐勳挖自己的牆角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劉瑾自然心裡早就憋着一口氣,偏生錢寧那傢伙雖說辦事精幹,可左右逢源的心思是昭然若揭。因而,他今日有意如此做派,就是想把事情做成既成事實,讓張彩就是後悔也沒辦法再改換門庭。此時此刻,他笑吟吟地把張彩請進了正堂,又邀其上座,等到下頭人送了酒菜上來,他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甭管今天是誰再來見,只要不是皇上,天塌了咱家也不見外客,只在這陪着西麓先生!”
面對這先生二字,張彩不禁微微動容,隨即卻若無其事地辭謝道:“下官怎敢當公公稱先生。”
“當得當得。”劉瑾眉開眼笑地親自給張彩斟了一杯,隨即又笑道,“這先帝爺尚且可以稱劉健謝遷李東陽一聲先生,咱家稱你一聲西麓先生有什麼使不得的?西麓先生,咱家可是對你慕名已久了。若非你此次鼎力相助一把,怎能斷李東陽一臂?”
聽劉瑾竟是直呼李東陽之名,張彩眉間閃過一絲異彩,隨即方纔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公言重了。楊石齋原本職司不過五品,乃是皇上登基之後年年歲歲次次加恩,方纔得以詹事進位正三品。可畢竟是不曾有過外任實職和部院的經歷,如今這一外調,也是重用前該當的。縱使是元輔和楊石齋有些交情,也挑不出錯處來。”
“對對對,正是這個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劉瑾只覺得喜上眉梢,一時連連點頭,“有西麓先生這話,異日就算誰有二話,咱家也能駁得他啞口無言。”
“這是吏部選官之法,當然不容別人指手畫腳。”
張彩又正色說了這麼一句,等到劉瑾再次殷勤勸酒的時候,他絲毫拖泥帶水也沒有,大大方方地直接飲了,又和劉瑾談天說地,談吐風雅舉止自如,不知不覺劉瑾就越發打定主意,一定要把人收到麾下——哪怕和徐勳立時翻臉也在所不惜。
因而,當張彩提出官員因病過期不去赴任者,立時斥退爲民,考察官員應更加嚴格,治貪腐當用重典等等數條,劉瑾全部滿口答應的時候,他終於站起身深深一揖到地道:“下官正是因爲這些條陳被平北侯所斥,倘若公公真的能用這幾條,下官必然竭盡全力!”
徐勳真的是腦子發昏了,這幾條算什麼,就是十條一百條,他也必然全都答應下來!
劉瑾暗自冷笑了一聲,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把張彩扶了起來:“西麓先生這些都是治國良策,咱家本就和你不謀而合,自然一定採納!來來來,咱家敬你一杯!”
當劉瑾在私宅親自執壺給張彩敬酒勸酒的時候,林瀚的私宅之中,中暑養病的林瀚額頭上搭着一塊用井水湃過的軟巾躺在湘妃竹榻上,見徐勳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他終於忍不住一把揭開那塊東西翻身坐了起來,怒喝一聲道;“世貞你知不知道,這是敗壞人的名聲!”
“林大人以爲我沒反對過嗎?”徐勳苦笑一聲,見林瀚依舊怒不可遏,他索性上前硬是把人扶着躺下了,撿起軟巾在盆子裡替人擰了一把重新敷在額頭上,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道,“我不妨老實告訴林大人,那天在書房中那番爭執,便是因此事而起,結果張西麓拂袖而去,隨後人人都知道我和他生了齟齬,以至於劉瑾乘虛而入。”
“這個張西麓……這個張西麓!”
林瀚連着嘟囔了好幾聲,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用這樣的法子屈身侍賊,他竟是真的不要自己的名聲了……你當初問我和公實願不願意丟下名聲到京城來力挽狂瀾,我們還猶豫過,還曾經覺得自己這就算是忍辱負重,卻不料還有人比咱們兩個老頭子更能忍辱負重……張西麓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的尚且敢於如此,更何況咱們?林待用那兒我親自修書一封,讓我家老大親自去請他,他要是還不肯出山,我就是拖着這把老骨頭親自去,也一定要說得他復出!大局如此,容不得他撂挑子!”
徐勳看着形容憔悴的林瀚,躊躇片刻便開口說道:“林大人的病,我已經問過太醫,倒是年邁體弱需要休養,而吏部事務繁忙,若是再操勞下去,恐怕會更傷身體……林大人您先別瞪我,且聽我說。如今事已至此,不若……”
當林瀚聽完徐勳那低低一番話之後,一時間竟是再次躺了下去,許久才斬釘截鐵地說:“好,就依你此計!”
PS:研究好幾個月被歸入劉瑾黨羽而遭殃的那批人,發覺冤枉的人真心不少。康海就不說了,倒黴催的真心幫人還不受待見,但最可惜的真心是張彩,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