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炎之陌癡癡地張了張口。
炎落宇從碧綠的翠竹間走出,好風穿過他的薄衫,竹枝靜悄悄地在細雨中婆娑。
他沒有說話,淺褐色的眸子在無憂與炎之陌相擦的肩上打轉。無憂臉色發白,腳下緩緩地退開少許。
半晌,他終於開口:";迴雪呢?朕來找她的。";
無憂愣了愣,暗暗舒了口氣。她以爲炎落宇會開口質問,或者責備她的。
炎之陌遲疑片刻,問:";迴雪她怎麼了?";
炎落宇的目光掃過,定定地停在無憂身上,緩緩說着:";迴雪今天忽然來找朕,說她仰慕樓將軍已久,希望朕能爲她賜婚。還說朕如果不答應,她就在御書房外長跪不起。";
";啊......";無憂發出微微的抽氣聲,想起炎迴雪昨晚信誓旦旦地說要去找皇帝,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她這又是何苦呢?她喜歡的是炎之陌,卻因爲賭氣要嫁給樓萬里。平白又把一個局外人拖下了苦海。無憂想起樓萬里那張冷酷嘲諷的臉孔,那個男人哪有這麼簡單被利用。
炎之陌也大爲吃驚:";樓將軍......?迴雪之前在晚宴上不是還極力反對的,怎麼又忽然自己去請求賜婚?";
炎落宇沉默不答,幽眸別有深意地凝着無憂。這其中原因,無憂自然知道。
";那郡主後來離開御書房去了哪裡?宮裡沒有人看見嗎?";無憂問。
炎落宇只是搖頭。一旁的炎之陌忽然握緊了手心:";大哥,我可能知道她在哪裡。你和......先回去等着,我去把迴雪找回來。";他可能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如何稱呼無憂,於是含糊帶過了。
炎落宇看看無憂,點點頭,炎之陌的背影便匆匆地消失在雨幕中了。
竹林裡,一片靜謐,只有細雨沙沙的聲音,如同情人間的密語。
";回去吧,雨好像又要大了。";半晌,炎落宇淡淡地說。
";嗯。";想起方纔的情形,無憂又開始臉紅。但炎落宇隻字不提她與炎之陌單獨見面的事,只是冷漠地走在前面。
一整個下午,無憂都待在皇帝的御清殿裡等待炎之陌的消息。與他在同一個空間內相處久了,都會覺得緊張壓抑。無憂剋制住內心的不安,抓着本書遮住面孔,至於書裡寫了些什麼,根本沒心思去看。
而炎落宇好像也沒空理會她,徑自在桌案前看起摺子。兩人都埋着頭各做各的,一句話也沒有。無憂是因爲緊張不敢開口,而炎落宇已經很好地視她如無物了。
直到傍晚天色暗沉,炎落宇才從摺子裡抽出眼光,好像剛發現無憂的存在,疑惑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無憂愣了下,你沒讓我走我敢走麼?但又不好直接說出口,於是轉了個話題道:";允王殿下去了許久了,不知郡主有沒有事。";
炎落宇眼光閃了一下,合起摺子,道:";只要在宮裡,早晚能找到。迴雪生氣了就愛躲幾個地方,全是阿陌帶她去的。你是要繼續留在這等嗎?朕要用晚膳了,你也一起吧。";
";哦。";無憂點點頭。這個人真是什麼都掌控在手中,好像沒有一件事是他意料外的,這讓無憂有些反感。
晚膳是些清淡的炒鮮蔬和米粥。炎落宇又吩咐御廚煮了碗薑湯。薑湯端上來,就被推到無憂面前。
";你今天淋了雨,以防萬一,喝點薑湯祛寒。";
無憂皺着眉頭,受不了薑湯的味道。他不是也淋了雨,怎麼不喝?
炎落宇好像看透她心思:";朕沒那麼容易病倒。你們女兒家身體弱,注意點總不是壞事。";
瞧吧,這人就是關心人,也是口氣不善。無憂不理他,兀自和薑湯慪氣去了。一頓晚膳就在詭異的氣氛中度過,而炎之陌始終沒有出現。
*
老實說,炎之陌並不知道炎迴雪在哪裡。可他們小時候一下雨天,就喜歡去一個地方,只有他們倆才知道的地方。因此炎之陌在找了幾個地方都不見人影后,就直奔那所空下來的偏殿了。
夜風蕭蕭,雨聲颯颯。到了晚上,尤其是雨夜,宮裡走動的人也就少了,可她偏還固執的一個人待在黑暗裡。
沒了窗櫺的破窗子上,炎迴雪兩腿彎曲,抱着膝蓋靠坐在窗臺上。檐頂的瓦片上漏水,溼了她半面袖子,她卻毫無所察。
炎之陌先是蹙眉,爾後卻舒展脣角,笑了:";怎麼一個人在這?";
炎迴雪側過頭,驚訝地看着他,似乎沒有想到他還會在這裡出現。大約坐久了,她賴在窗臺上不動。過了好一會兒,眼圈一紅,抽噎道:";五哥。";
炎之陌笑着走過去:";這裡風真大,又冷清。";
炎迴雪落寞地笑笑:";嗯。";然後像小時候一樣,向炎之陌伸出了手。
炎之陌寬厚的掌心握住她,感覺到她的手異常的冰冷。她屈膝把窗臺讓出一半來,炎之陌順勢一躍,坐在他身邊。
";五哥,我剛纔還在想,你會不會再出現......像小時候一樣,每次都是你找到我。五哥......我還能靠你的肩膀嗎?";她眼中盈着霧氣,猶如沐浴在春雨中的梨花,楚楚動人,又帶着幾分迷離,引人心疼。
炎之陌主動把她拉進自己懷裡,讓她枕着自己的肩:";只要是迴雪,什麼時候都可以。";
炎迴雪垂眸望着地面積起的水坑,幽幽道:";秦姐姐也可以吧......";
";嗯?";雨聲掩蓋了她的嘆息,炎之陌好像並沒聽到。
一陣寒風吹來,炎迴雪忽然掙出身體,推開他的雙肩,搖頭道:";不能繼續下去了......迴雪以後嫁了人,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夫君,不能再靠五哥了。";
她的神情好似自言自語,其中深意也只有自己能聽懂。
炎之陌愣了一下,微笑:";就算嫁了人,五哥也還在你身邊。以後樓將軍要是敢欺負你,五哥就幫你教訓他!";
";嗯。";炎迴雪苦澀地笑。畢竟是不同的呀,兄長的懷抱和情人的懷抱,她怎麼會分不清......
";五哥你真好。";
就是太好了,所以才捨不得放手,所以纔會這樣痛......
炎之陌見她終於重展笑顏,於是跳下窗臺道:";好了,早點回去吧。皇上一整天都在擔心你呢。";
腳剛捱到地面,忽然被人用力拉住,炎迴雪緊緊地從背後抱住了他。纖細的手臂環住他的腰,在他身前緊緊地扣住。
炎之陌怔了下,心跳得厲害。那時候他第一個反應,是想甩開她,卻沒有這麼做。背後的她呼吸急促,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彼此相依的感覺,就像春雨般纏綿。炎迴雪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將一滴淚留在了他的背上。
許久,炎之陌在前方默默地說:";迴雪,你長大了。五哥是個粗心的人,有時你不開心也看不出。你以後要是有心事不方便跟五哥說,也可以去找無憂。她對陌生人是冷了點,那是她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其實她很善良也很熱心,你們一定會很談得來的。";
身後,炎迴雪聽着聽着,緩緩放開了手。炎之陌回過頭來時,她臉上的淚已經擦乾,微笑着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就這樣罷。有些心事,他永遠不會懂,也不需要再懂了......
*
兩人回到御清宮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大殿裡卻燈火通明。炎之陌意外地在皇帝主座的旁邊,看到了手捧書卷,一臉陰鬱的無憂。而在下方垂首而立的高大男子,正是振威將軍樓萬里。
炎迴雪眼皮一跳,不安地抓住了炎之陌的袖子。爲了她的事,皇上甚至深夜急召樓將軍入宮......
她以往養在深宮,而樓萬里常年征戰在外,因此很少有機會能見到他。此刻尷尬的照面,倒是她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即將成爲自己未婚夫的男人。
他生得高大挺拔,身姿絕佳,舉手投足間自然釋放一種冷酷危險的氣質。即使他不帶劍,在他身上好像也能感到濃濃的殺伐之氣。因爲長年征戰在外,膚色呈現健康的麥色,面容有楞有廓,眸子狹長,射出冷漠的目光。
炎迴雪冷不防哆嗦了一下,不自覺的將這人與炎之陌比較。還是五哥溫柔。
炎落宇坐在最上方,正在與樓萬里說着什麼。見二人進來,眯着眼睛笑起來:";好了好了,總算回來了。大家都不用擔心了。";
無憂見炎之陌與炎迴雪的手緊緊扣在一起,心好像被蟄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將拿書的手背到了身後。
炎之陌牽着炎迴雪走上前來,拇指在她手心按了幾下,似乎是爲她打氣。炎迴雪微微點頭,跪下道:";迴雪任性妄爲,讓皇上擔心了。";
炎落宇淺淺一笑:";你畢竟年紀尚小,小女孩發發脾氣也屬正常,朕沒那麼小心眼。快點起來吧。";
炎迴雪這才站起來,又朝身邊的樓萬里欠身倒:";樓將軍,勞煩你深夜還跑一趟。";
";郡主。";樓萬里脖子微彎,算是打過招呼。
好冷情的人啊。炎迴雪在暗自感嘆,不敢想象以後怎麼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
偏偏此時,主座上的炎落宇正提到她心裡的事:";迴雪你今天求朕的事,朕本來就是那麼打算的。因爲你上次在宴席上反對,才擱置下來。今晚正好樓將軍也在,朕已經問過他的意思,樓將軍並不反對這樁婚事,明日朕就擬旨爲你們賜婚。迴雪啊,這下你可心滿意足了,別再一個人偷跑去哭鼻子了。";
炎落宇是在說笑,可殿堂裡其他四人,沒有一個能笑得出來。氣氛冷場了許久,倒是樓萬里先反應過來,單膝着地,沉聲道:";謝皇上恩典。";
炎迴雪悵然若失地盯着樓萬里寬闊的後背。這個男人,也不愛自己吧。難爲他了,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還得強裝笑顏去謝恩。
炎迴雪也跟着謝恩,說完跪在地上仍不起身。
";迴雪還有一個請求,希望皇上能答應。";
炎落宇挑起眉毛,示意她說下去。
";婚嫁之事,長幼有序。皇上不日即將迎娶秦姐姐爲後,而五哥立妃之事卻遲遲沒有定下。迴雪想先和樓將軍訂立婚約,等五哥立妃之後,再行婚嫁之禮。";
無憂一直靜靜地聽着,到這裡,卻忍不住手心一顫,原本握在手中的書卷";嘩啦";一聲散了地上。她趕忙蹲身去撿,卻忘了身後早有侍女去做,倉皇之間,引起不小的動靜。
炎落宇微微轉頭,目光平靜地瞥過她。無憂趕緊背過手站好,忍不住去看下方的炎之陌。這一刻,他只是靜靜地站着,桃花眸子裡露出溫軟的光亮,明豔不可方物。
半晌,炎落宇才接着炎迴雪的話說下去:";你說的不無道理。阿陌的婚事,朕會再慎重考慮下,你與樓將軍的婚事也不急於一時,就按你所說,先訂立婚約吧。";
";謝皇上。";炎迴雪又是深深一拜,才站起身,目光若有似無地停在無憂身上。
";都這麼晚了,各自回去休息吧。就勞煩樓將軍送你的未婚妻回毓軒殿。朕還有奏摺要看,阿陌,你替朕送無憂回落霞宮吧。";
末了,炎落宇還不忘拋出一句引人遐思的話來,驚得在場個個都是一陣心悸。
向皇帝跪安後,四人都退出御清殿,難免在殿外要打個照面。無憂垂着頭什麼也不想說,炎迴雪這麼做,無疑是火上澆油,本就理不清,這下還更亂了。樓萬里一臉寒霜,根本沒指望他會開口。還是炎之陌拍了拍炎迴雪的肩,柔聲道:";迴雪,別想太多了,早點睡吧。";
炎迴雪的目光徘徊在炎之陌與無憂之間,站了許久終於嘆息道:";五哥,我走了。";
兩人向東,兩人向西,便在御清殿外分道揚鑣。無憂靜靜地走在炎之陌身邊,夜晚雨停了,迴廊裡幽靜空明,只有兩人的腳步聲此起彼伏,猶如少女不安的心跳。
這樣的寂靜讓無憂更覺尷尬,於是找着話來說。
";迴雪她沒事了嗎?這麼晚一個人在外面一定很怕吧。";
";嗯。";炎之陌好像心不在焉,只是隨意地應了一聲。
沉默繼續在兩人之間蔓延。
無憂又問:";你是在哪裡找到她的?";
";一座偏殿,廢棄很久了。";
就這樣,無聊的話題時斷時續地持續着,直到無憂失口,不小心問道:";選妃的事如何了,有看上的姑娘嗎?";話一出口,立時咬住嘴脣收了聲。
今晚炎之陌雖然話不多,但看得出心情還不錯,此時他轉過臉來,倒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睜着漂亮的桃花眼問:";你希望我立妃嗎?";
無憂埋下了頭:";立妃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還關係着你的地位和你大哥的面子,現在還要牽扯上回雪的終身大事。你總不能一直任性地拖下去了。";
話音剛落,就被炎之陌抓住了手腕。
";你總是有說不完的大道理。我是問你怎麼想,沒問大哥和迴雪。";他像個執拗的小孩,橫橫地鑽起牛角尖。
";我......?";無憂好像咬住了舌頭,說話也不利索了,";我能怎麼想......你是允王殿下,婚嫁的事哪輪得到我置喙......";
";憂兒!";炎之陌頗帶惱火地喝住她,霸道地將她圈在了自己懷裡。
";我白天和你說的,你這麼快就忘了嗎?我就是一根筋鑽到了底,你再怎麼折磨我我都認了。";他語氣裡無可奈何,無憂睜大眼睛盯着他,呼吸急促起來。
雨後初晴,一片雲彩從月亮前飄過。兩人的面前頓時暗了下來。
就在這一瞬,炎之陌的吻落了下來。不像他的語氣那樣急躁,落在無憂嘴脣上的吻有如春風化雨般的溫柔。沒有熱情的深入,也沒有繾綣的纏綿,只是把脣印在她的脣上面細細地淺啄着。
又是一滴雨珠滑落。無數枝葉在風中傾聽幽鳴,寂寞又帶着溫情的雨絲,落入了少年男女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