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穿着毫無紋飾卻顯得貴重的暗紫錦袍,端嚴的就像塑像。
他的目光遲疑了一下,探向車廂深處:";只有你一個人嗎?";這時,被藏在無憂身後的曦兒晃動了下小胳膊,男人愣了愣:";這是你的孩子......?";
子羽先生不是壞人。無憂這麼想着,把曦兒抱到懷中點了點頭。
男人驀然一笑:";沒想到我們還是再見面了。";他的笑聲不像故友久別重逢,倒有幾分遺憾和惋惜。
";是啊。";無憂也發出乾巴巴的笑。
這時,背後的黑暗裡又發出昏沉沉的馬蹄聲。他們這麼快就追過來了?
子羽先生忽然伸出手:";把孩子給我,先上船躲一躲。";
無憂盯着子羽先生的臉孔沒動。雖然她知道這時候只有這麼辦,但手上像有種力量,粘着她不放開曦兒。好像這一鬆手,曦兒就會永遠地離開她。
但沒等到她思索,子羽先生已經一把抱過孩子走在前面,催促她:";快,上船!";
無憂跳下馬車,看了眼身後,炎之陌還沒來。奇怪的是李廣竟然絲毫不擔心自己的主子,反而推搡着無憂上船。
爲了隱蔽,船上沒點燈,夜色裡只能看清個輪廓。上了甲板,才發現其實大艙房裡都有僕人舉着蠟燭。
船內陳設雅潔,並無金飾朱錦,寥寥幾件木器,但無憂覺得比冠華居最上等的雅間還堂皇。
子羽先生輕吐一個字";來";。帷屏後立刻出現了四個小廝,全都佝僂着腰,聽候主人吩咐。而李廣竟不知什麼時候就退下了。
子羽先生手裡還抱着孩子,他指了指帷屏後:";你一路顛簸,先去洗把臉吧。我去讓人收拾乾淨的廂房,先讓孩子睡着。";
無憂其實想說她親自安頓曦兒,但又怕子羽先生覺得自己在提防他,於是便應了,自己到帷屏後去。
艙房的門咯噔一聲,子羽先生是出去了。無憂果然看見一隻銅盆,裡面的水還溫着。就着溫水擦了把臉,又理了理吹亂的頭髮,神思好像也清醒了許多。
大船還靠在岸邊,追兵如果趕過來,不知子羽先生能否混過去。他看起來就是富貴人家,但又不像富商的市儈,扮成商旅也不像。
無憂晃了晃腦袋,船到橋頭自然直,她在這裡瞎操心,也幫不上什麼忙。
她走出來時,子羽先生還沒回來。艙房裡只擱了一盞昏暗的燭臺,微微顫動着,明滅不定。桌案上有素紙一張,毫末沾香,想來子羽先生剛纔在船上寫字來着。
無憂蹲下身,長指劃過桌上木紋,只見那信紙上已經寫了幾個字。無憂隱隱覺得這樣的字跡有些熟悉,不知在哪見過。
雖然偷窺別人信件不是好事,但好奇心驅使無憂把信紙拿了起來。這才發現,原來下面還墊着一隻寫好的信封,收信人上只寫了四字:阿陌親啓。
無憂手心顫了一下,身體微微的發抖,她好像想起了昨夜,炎之陌在燈火下拿出一疊厚厚的信件,對她說:大哥來信,說戰爭不久就要結束了。還有一個時辰前,炎之陌在夜色裡自信的笑容,他說:這次,一定要等我。
炎之陌......炎之陌......不行了,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
無憂驀地站起身,艙房的門咔嚓一聲被打開,子羽先生就站在門口的光線裡。他的身後,跟着僕人們,各個都端着酒水、菜餚。
他們從兩側魚貫而入,好像無視無憂的存在,依次將那些酒菜擺在桌上。但他不可能沒看見無憂捏在手裡的信件。
他淺褐色的眼睛閃了閃,好像終於確定了什麼,輕聲說:";都出去吧。";
僕人們遵命,躬身後紛紛退去。這些人身高馬大,可走步如踩棉絮,毫無動靜。
這樣詭異的靜謐令無憂心驚膽顫。
子羽,子羽......
炎之陌曾經說過:北軍和南軍此刻都在豫州城外紮營。那麼,那個人出現在這裡,也不是不可能了?
無憂揚了揚手裡的信紙,看着站在門口的光暈裡、深不可測的男人,好像在等待他給自己一個確定的答案。
男人走了進來,暗紫色的衣袍劃過桌角,專注地望着如豆的燭火:";我說過,你該祈禱以後不要再見到我纔好。可是,人不能不信命。你看,上天又把你送到我這兒來了。";
無憂顫抖着後退了一步:";你早就知道......一切都是個局,我,包括炎之陌,都是你的棋子!你是南帝,炎、落、宇!";
他神色泰然,在寬袖下摩挲着修長的手指:";最初我並不知道你的身份。在荒村裡遇到你,起初只是爲了探查奸細。是這把匕首讓我識透了你的身份,也猜出了你在北帝心中的地位。";
他說着,從袖口裡掏出一把匕首,無憂起初沒有認出,後來看到匕首柄上的刻字,才記起是那晚君寰宸用來搭設機關的匕首!
他饒有興趣地把玩着手裡匕首,繼續說:";我早就聽聞北帝帶了名女子出征,可沒想到,那人就是你,秦姑娘。這倒叫你我爲難了。在荒村舊屋裡,我已猜透你身份,卻決定放過你。第二次,你離開北帝,在南營外遇難,我將白馬贈與你,給你選擇自由的機會。但我已經暗示你,不要再落到我手上。事不過三,這第三次你自投羅網......我沒理由再放你走了。";
他說完,目光如炬地盯着無憂煞白的臉。無憂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你想怎麼樣?";
他輕笑:";北帝素來冷酷殘忍,但他也有軟肋。秦姑娘......或者我該叫你巾幗夫人?你是不是他的軟肋,一試,便知。";
果然......他早就洞悉了一切。他頻頻寫信給炎之陌,也是爲了試探自己的動向。她與君家兄弟的糾葛,早在他們偶遇的第一天,就被他查得一清二楚了。利用她,只是他統一天下野心的第一步。
睿智神秘的子羽先生......根本不曾存在,他從來都是陰險狡詐、野心勃勃的南帝--炎落宇!
無憂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大聲質問:";曦兒!你把曦兒帶到哪去了?";
炎落宇揚眉,用一種令人玩味的神色反問:";你想他會在哪?他是君氏唯一的血脈,爲了這天下,我會殺了他?";
他笑了笑,自問自答:";他纔是個三歲孩子,我不會。況且這孩子不在了,你也不會甘心爲我做事。";
";卑鄙!";無憂瞪着他,咬牙切齒吐出兩個字。
";隨你怎麼說也好。勝者爲王敗者寇,這天下永遠只屬於勝者。若干年後,史冊只會記載是誰一統江山,而不會去贅述那其中誰卑鄙,誰又是小人。";
他談起江山,頓時神采奕奕。無憂彷彿在他的面容裡,看到了三年前,在德勝門揮師南伐的另一個君昊天!
帝王業,王者路,從沒有一個成霸業者會拘束小節!君昊天輸了,因爲他還不夠狠,不夠無情!
一聲清脆的馬嘶,從岸上傳來。無憂趴到船艙的窗子上,只見暗夜裡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張延展的斗篷。
夜色濃重,一片孤寂,星空下好像有人在喊她";憂兒,憂兒";。是炎之陌趕來了?
無憂不顧一切地衝出去,炎落宇沒有攔她,只是跟在她身後緩緩走上了甲板。
空氣裡火星亂竄,遠處的馬蹄發出盤古開天闢地之初的沉鬱響聲。在那之中,有一人一騎當先衝出。他手裡的燈籠足以挑破黑暗,高揚的前蹄幾乎要騰躍飛起,直接跨越船艙與河岸的距離!
無憂抹了抹眼睛,不是白馬......?
再近一點,那人手裡的燈籠照亮了他無暇臉龐,竟然是......君寰宸?
無憂心尖一顫,一瞬間,難以言喻的感覺壅塞到喉嚨。她想要大聲呼喊,來抒解這難受的感覺,手心卻緊攥,告訴自己不能出聲!
喉嚨裡哽咽得難受,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身旁,炎落宇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上來,在她目光注視中,用那把刻着";君";字的匕首,斬斷了拴在甲板上的繩索!
大風忽起,船身在腳下動搖,順着江風的方向,緩緩駛離了岸邊。
無憂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盯着炎落宇,又倏地轉頭,看向岸上趕來的君寰宸。
不知他在黑暗中是否已看到船上的自己,只覺岸上燈火越來越多,轟隆隆的馬蹄聲震顫着耳膜,然後再在風聲中漸漸遠去。
江風蕭瑟,無憂禁不住抖了下,怒目嗔視着面色沉靜的炎落宇。
他優雅緩慢地收起匕首,只說了一句:";凡事當斷則斷。既然你下不了這個決心,我只能幫你一把。";
他的話正好刺到無憂心裡的軟弱處,無憂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那炎之陌呢?你打算把他丟在岸上,被北軍抓回去?";
炎落宇淡淡嗤笑:";阿陌如果這麼容易就被抓到,他也不配做我炎氏子孫。";
無憂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因爲姓炎,就得無情的被親人拋棄,還不能有一句怨言嗎?十多年前,他就被親人拋棄,丟到敵國作爲人質,十多年後,依然逃脫不了成爲帝業棋子的命運。最是無情帝王家,無憂以爲君家兄弟已經是個悲慘的例子,沒想到炎之陌更甚。想起他往日提起自己大哥,那一副憧憬崇拜的樣子,無憂不禁爲他感到心寒。
炎落宇臉上好像有了倦意,他掉轉身形,簡單道:";江上風大,還是早些回船艙裡休息吧。明日還有要務。";
無憂上前擋住他:";讓我見曦兒。";
炎落宇擡手打了個呵欠,不耐煩道:";已經有人送他去帝京了。只要你爲我辦好事,自然會有人接你到建康與孩子團聚。";
無憂恨恨地磨牙:這人真是老謀深算,就算她完成任務,也必須到南楚的心腹之地建康城,才能見到曦兒。這樣,她想中途變卦逃竄,幾乎是不可能!
";你想讓我做什麼?";
炎落宇淺褐色的眸子一轉,流露出曖昧的淺笑:";沒什麼,只是送你去北帝的營帳,見見你的老情人。";
他這樣輕佻的說詞,讓無憂沒來由的臉一紅,又羞又怒地問:";只是這樣?";
";當然,你要說服他自動求和,然後再乖乖地回到我身邊。";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無憂冷笑:";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讓你’苦心經營’的計劃泡湯?";
炎落宇臉上紋絲不動,鼻腔裡一聲笑嘆:";所以說你再落到我手上,也是註定的。你還是欠了點火候。我早就說過,人都有軟肋,我能找出北帝的軟肋,自然也能抓到你的。你的孩子很可愛,難道你就不想再見他一面?";
無憂掐着手指,發出";咯咯";的磨牙聲,臉上是詭異森冷的笑。
";好,你贏了。但你別忘了你今日所說:人都有軟肋。但願有一天,別讓我抓住你的軟肋!";
炎落宇笑得如孩子般開心:";真有那麼一天,我拭目以待。";
話落,他再不管無憂,徑自回到船艙上休息了。
清冷的艙房,一夜難眠。無憂抱膝靠在牀沿,難以平復心思。沒想到她剛從一個劫難裡逃出,又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這世界吶,果然人人都是戴着面具的,癡傻的女人,再不可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了!無憂錘着腦袋,苦笑着想。
天明的時候,她實在倦得不行,才靠着牀角睡了一會。
船身晃盪了一下,好像沿着河岸停了下來。無憂眯起眼睛,透過小小的窗子,看到微微曙光。天終於亮了嗎?可她爲什麼還是覺得暗無天日呢?她對曦兒說過,天亮的時候就到新家了,可現在曦兒在哪裡呢?
甲板上,晨起的炎落宇一身新裝,步態優雅地走了出來。江面上起了霧,遠遠的,一匹白馬馱着少年向船的方向走來。
少年一直打馬到很近的距離,才認出甲板上之人。立刻翻身下馬,歡欣道:";大哥!";
";嗯。";炎落宇順着浮橋走下船,拍了拍炎之陌的肩膀,扶他起來。
";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大哥......";炎之陌擡起頭,清晨的薄霧掛在他長睫上,凝成顫動的水珠,";臣弟不孝,讓大哥掛心了。";
";沒事,回來就好。";炎落宇讚許地審視他,又拍拍照夜獅子健碩的身軀。這匹馬剛送進宮時,還是匹幼年的小馬,如今它也和主人一樣,成長爲可用之材了。
兄弟倆相視半晌,炎之陌忽然爲難地開口:";大哥,我目前還不能回建康......我與一朋友走散了,得先尋着她,才能安心回去。";
炎落宇點頭,脣畔帶笑:";什麼朋友?也讓大哥認識認識?";
炎之陌赧然地低下頭:";實不相瞞......其實......其實那是臣弟心儀的女子。過去臣弟在天朝爲質,也不曾想過立妃,這次如果戰爭結束,再回建康,臣弟......想把終生大事辦了。";
";哈哈哈......";炎落宇放聲大笑,然而眼光卻是冷的,他用力地拍了拍炎之陌的背,";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了。這事朕準了。等你回建康,朕就爲你做主,把那姑娘娶回去做王妃。";
";大哥,真的?";炎之陌眼睛亮了亮,繼而又壓低聲音,";她的出身可能......但臣弟從來沒計較過。臣弟是真心的喜歡她,無論她的過去如何,臣弟都會好好待她。希望大哥到時也能接受她......";
炎落宇的笑意更深,眉峰動了動:";能讓你如此上心的女子,想來也不簡單。大哥相信你的眼光。等你回建康,戰爭也該結束了,到時真是雙喜臨門啊。";
炎之陌側臉飛紅,不好意思地問:";還有什麼喜事嗎?";
炎落宇望着江上停船,聲調如洪鐘緩緩道:";朕也該立後了。";
照夜獅子忽然昂頭,對着天空嘶鳴。船艙裡,無憂皺了皺眉,醒過來。剛剛是什麼聲音?
她起身去開門,卻發現艙房的門板被繩索搭上,從裡面根本推不開。只得趴到狹窄的窗子前。江面上澹水生煙,霧霧濛濛,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岸上,照夜獅子連聲嘶鳴,炎之陌趕緊過去拍拍馬脖子,照夜獅子甩了甩頭,又打了個響鼻,才安頓下來。
炎之陌回過頭來,驚喜地問:";大哥,你終於也要成家了嗎?不知道誰這麼幸運,會做我嫂嫂?";
炎落宇目光深邃:";你這個做弟弟的都趕到前頭去了,大哥我不努力行嗎?等來年開春,就是立後的大好時機了。";
炎之陌俯身一拜:";等臣弟找到要找的人,定然帶她一起回去,參加立後大典。";
";嗯,你可要快些回來,別讓朕等太久了。";炎落宇親暱地拍打他後背,臉上的笑容已經盡數收起。
兩人又說了些告別的話,炎之陌再次跨上馬背,開始沿河岸尋找起無憂。
而此時,炎落宇重回甲板,已經打開了無憂房間的繩索。
無憂坐在屋內,睇視他:";你不是抓住了我的軟肋嗎?還怕我半夜跳江逃走?";
炎落宇知她是指房間上鎖一事。無謂地笑了笑,丟開手上繩索,邊走進來邊說:";前面靠岸就是北軍軍營了。待會會有小船來接你去見北帝。我會派人保護你。";
無憂冷笑,保護?監視還差不多吧。
磨着牙恨恨道:";記住你答應我的事。如果我成功回來,你要讓我見曦兒。這期間,如果曦兒發生什麼意外,我不會放過你!";
炎落宇氣定神閒地在她身側坐下:";你放心好了,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宮裡更安全呢?他現在過着小皇子一樣優渥的生活,你還擔心什麼?";
他們竟然把曦兒帶到了南楚皇宮裡?一股寒意立刻從腳底竄上,無憂隱隱覺得這事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但她別無選擇,只能照辦。
晨日終於衝破大霧,將金光遍灑江面。無憂走出船艙,立在甲板上。江風徐徐,蕩冶着她凌亂的心。
遠方的河岸上,是否還有那一人一騎,提着燈籠,在癡癡地佇立凝望?
而那遍尋佳人不得的桃花少年,是否還抱着幻想,在孜孜不倦地尋找?
大船靠岸,早已有人等着她,將她推上木板浮橋,送到另一艘露天小船上。
無憂立在船頭,衣裳被江風吹起,霧已稀薄。她擡頭,南帝炎落宇正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她走。
無憂勉強笑了笑,她上了船,身後跟着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
一葉扁舟在江面劃開,遠處,晨煙嫋嫋升起的地方,正是北軍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