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國都,日芒城。
桃府。
古樸娟秀的小樓上,一扇雕花的小窗被一雙素手推開,一個女子探出頭來,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樓下沒有人,便大咧咧地跳坐到窗前的桌子上,依窗而望。
昔日清秀的女孩長成了淡然灑脫的女子,頭髮綰成最簡單的髮髻,隨意地插了一支桃木釵。腹有詩書氣自華,雖是素面朝天,那清淡的眉宇間卻自然散發出一股雅緻從容的書卷氣來。只是,書讀得多了,總以爲自己還沒有看夠這世間的人情百態,沒有走過幾個風物迥然的地方,自然也就不肯按尋常女子一般隨便嫁了,早早被相夫教子的生活縛住了手腳。
兩年前,桃書白就已經進了金碧國的經史院,成了院裡唯一一名女史官,每日整理典籍,旁觀各種政事並如實記錄,她比尋常人更瞭解當今形勢。
當今天下三分,金碧、銀闕和玉宇各在一方稱雄。
金碧根基深厚,兵強馬壯,十幾年前宇文大人牽頭興起的律政革新不僅完善了律令,更大舉重農興商,使金碧一躍成爲中土最強盛的國家,一時傲視羣雄。可惜宇文大人在十二年前因裡通外國之重罪被判滿門抄斬,正大舉進行的律政革新自然也就不了了之,金碧強勁的發展之勢也漸漸停頓了下來。好在大皇子金靖夕目光長遠,對新政頗有興趣,正籠絡宇文一系的舊臣,如能再興新政,金碧將會重新煥發生機。
反觀多年來一直和金碧龍爭虎鬥的銀闕,以往一向推崇文治,大興科舉,人才濟濟,政令明達,近些年又開始勤奮練兵,在父子兩代長信侯尤其是如今的長信侯——逐淵的精心操練下,也有了不弱的軍事實力。只是最近銀闕的元辰帝不知爲何迷戀上了修仙煉丹之術,不僅荒廢了政務,還封了一個什麼“吉祥天女”令全國朝拜,甚至連進獻天女的人都被封了侯,成爲各國的笑柄,不知是真糊塗還是示敵以弱。但總體上,銀闕國力並不遜色於金碧多少。
金碧和銀闕互搏百年,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中土的另一個國家——信奉白月教的玉宇國。這個一向被視爲落後蠻邦的國家,前兩年卻發生了件大事:大君術虎的弟弟賀賴——一個一向表現得懦弱孤僻的小王爺——居然成功發動了兵變,弒兄篡位,又用鐵血政策清洗了整個玉宇政權,成爲了玉宇的一代新主,使這個一向有些神秘低調的國家如今像嗜血的狼一樣野心勃勃地盤踞在霧源雪峰之後,窺看着中土的時事變幻。
三國鼎立,亂世,不日將起。
“究竟要如何才能滌清戰亂之虞,讓百姓過上安枕無憂的生活呢?”桃書白望着日芒城湛藍的天空,自言自語道。
“其實很簡單,若三國統一,建立一個空前強盛的帝國,再沒有徵戰的對象,沒有要吞併的他國,自然也就不會有戰爭了。統一天下,是唯一的止戰之法。”一個清朗若風的聲音回答道。
桃書白回頭,發現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長身玉立,說不出的儒雅清俊,微微笑着,深邃如潭的眼睛中倒影着自己散漫的樣子。
來人是丁逸臣,當朝宰相家的三公子,和桃書白、葉水瑤一樣,自幼是皇子們的伴讀,彼此親厚。只是皇子們長大後,桃書白進了經史院做了女史官;葉水瑤從了軍,說自己是將門虎女,要重振葉家雄風;而丁逸臣卻選擇從最底層的小官做起,勤勉克己,踏踏實實地磨練,真是標準的棟樑之才。大家雖然不再如兒時常常相聚玩鬧,但依舊是親密的朋友,沒什麼地位高下之分,也沒有太多男女之防。
“你怎麼來了?”她不好意思地跳下桌子,象徵性地攏了攏蓬鬆的髮髻,表示自己還是注意儀容的,然後繼續犀利地迴應道,“你只是站在一國君主的角度上,而不是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場上。其實每一個雄主都是這般想法,認爲統一天下即可止戰之殤,認爲自己的行爲是真正爲國爲民。可是,若每個君主都沒有這個‘統一天下’的念頭,又何來戰亂呢?所以用統一天下來止戰,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是君主們爲了自己彪炳史冊而用來愚弄百姓的最大謊言。”
“我從上書房出來,沒什麼事,順路來看看你。桃世叔說你在樓上發癲呢,果然如此。”丁逸臣走上前去,自然地擡手正了正桃書白髮上的桃木釵,寵溺地揉了揉她蓬鬆的頭髮,“可是身爲人臣,我們只能站在君主的角度上,爲他們思考。你那些古怪言論啊,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
桃書白有些掃興,負氣地轉過身去,卻是親手爲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裡,“你來,就是來對我說教的啊,比我爹還老夫子。”
丁逸臣接過茶坐下,卻沒有喝,有些拘謹地轉着茶杯,似乎在斟酌些什麼,終於,隨意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又讓你爹推了一門親事?”
“你今天來就是惹我不高興的!我嫁不嫁人你跟着操什麼心啊!”桃書白把他從繡墩上拉起來往門口推,“去去去,沒什麼好說的就回家念你的書去!”
丁逸臣怕熱茶灑出來燙到桃書白,忙把茶杯放在桌上,另一隻手緊緊把住門框不讓自己被推出去,急忙道:“別別……我有話說!”
看着一貫沉穩淡定的人被自己窘成這樣,桃書白總算有出了剛纔那口閒氣的感覺,“有話,說吧!”
丁逸臣穩了穩身形,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放在了桃書白手裡,“這是五福記的玫瑰肉圓,我記得你最愛吃的,應該還沒有涼。那……我先回去了。”說完,轉身下樓。
“……香草肉糕也很好吃……”桃書白拿着熱乎乎的肉圓脫口而出。
丁逸臣回頭,在樓梯上輕輕地笑着,春風般醉人,道:“過幾天是花神節,晚上的燈會一定很熱鬧,各色小食也會有很多,要不我們一起去轉轉?”
桃書白微微一怔,隨即笑着點了點頭。
看着丁逸臣遠去的身影,她低頭摘下腰上的琉璃墜子,陽光下,琥珀色的墜子晶瑩璀璨。它名曰“斷金”,取“兄弟齊心,其力斷金”之意,是一對中的一枚,另一枚,當年給了阿瑾……卻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再見到了。
想起那個彆扭的小孩,桃書白的嘴角不由得微揚起來。
那時,身爲史官的父親桃春海剛剛奉旨在家中辦起了專門教導官宦子弟的私學,平素寧靜的桃宅因這些矜貴頑童的到來熱鬧了不少。桃家這一代沒有男丁,爲了延續家業,桃書白自幼被選爲皇子伴讀,立志做金碧國第一個女史官。爲了幫父親分憂,桃書白也常去私學轉轉,幫父親打理一些雜務。可惜這些孩子大都是嬌生慣養紈絝慣了的,頑劣不堪,向學之心不多,花花腸子卻不少,看着他們成天踢天弄井、攀樹折花,全沒有世家子弟的樣子,讓當時也是小小年紀的桃書白早早地就開始憂國憂民。
直到宇文大人家的小公子宇文瑾的到來,桃書白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他們更不可愛的小孩子。
他真的只有六歲嗎?桃書白從沒見他笑過,當然,更沒見他哭過。從他第一天來到桃府的私學,就成天掛着一張好像別人欠他五百兩銀子的死人臉。除了對着自己的父親,他在看誰的時候都是那種冷漠、鄙夷的眼神,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就是——非常欠揍的眼神:好像只有他自己是正常人,別人都是弱智白癡未開化的猴子。當然,對於那些只會玩貓鬥狗摔泥巴的孩子來說,宇文瑾確實有這個資本——他心智超凡、穎悟絕倫、聞一知十,連父親都對他的早慧讚不絕口。桃書白不屑,難不成還能比自幼以智聞名天下的大皇子更勝一籌嗎?
可是就算金靖夕殿下也沒他那麼拽啊!
宇文瑾的態度果然激怒了私學中的其他孩子,那些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們哪能容忍如此狂妄囂張的人存在呢?更何況他還長得那麼精緻絕倫:白皙晶瑩的肌膚泛着玉石般溫潤的光澤,濃密纖長的睫毛下,眼睛像璀璨的琉璃,流轉着動人的光彩——雖然那光彩常常在翻白眼的間隙纔會流露一二。
於是那天,他被其他孩子圍攻的戲碼終於不可避免地上演了。桃書白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受了傷,鮮血從右手手腕處涌出來,不知道是被砸傷還是被劃傷的,幾個高壯的孩子將他圍在中間,挑釁着、叫罵着,桃書白有一瞬間有點罪惡地也想看看他狼狽甚至痛哭是什麼樣子,可惜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彷彿受傷的不是他似的。只見他緩緩地站起身來,低頭看着肉皮都被掀開的傷口,自言自語道:“原來人皮的裡面和豬皮差不多啊。”說完竟然狠狠地撕咬下了傷口附近的一片皮肉。細細咀嚼着,彷彿是什麼人間美味一般,又喃喃自語道:“嗯,味道可比豬皮強多了。”說完他舔了舔嘴脣上的鮮血,露出了他來私學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第一個微笑——無比詭異、邪惡的微笑。
孩子們嚇壞了,鬨然四散而逃。只剩下桃書白還留在原地,聽到了他吐出嘴裡的血肉後那一句低聲的“一羣笨蛋”。
“你纔是笨蛋呢!會留下疤的!”桃書白走上去,掏出自己繡着桃花兒的手帕捂住那還在流血的傷口。
“用最簡單的辦法,付出一點點代價,讓他們以後不再來煩我,很划算。”宇文瑾掙了一下竟沒有掙開,只好任由這個多管閒事的姐姐處理自己的傷口,“你是第一個說我是笨蛋的人,桃書白。”
“叫書白姐姐!”桃書白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頭,卻意外地發現他沒有躲開,也沒有生氣,只是偏頭看地上的螞蟻。
“聰明的笨的,有什麼分別,受傷了一樣會痛。”說完她壞壞地按了一下他的傷口,看他忍不住抿嘴低哼了一聲,便很有成就感。“走,還要上點藥去。”
“不用了。”他有些嫌麻煩地想甩開。
“少囉唆!”桃書白強行牽起他的手,徑直向放着藥箱的書房走去。什麼早慧、天才,宇文瑾啊,不過是個彆扭小孩罷了。
阿瑾,如果這輩子再見不到你,不能確定你是否活着、活得怎麼樣,書白姐姐如何能安心地尋找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