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少年,國士無雙。
明月在上,流螢失光。
戰金碧,亡銀闕,摧玉宇,家恨國殤,帝后將相少年狂。
洛漓幽谷中,是誰莞爾笑,梨花醉瓊漿。
霧源雪峰上,是誰浩然歌,唱徹千山響。
落日熔金,是誰青衫薄,笑談戎馬策江山。
錦衣夜行,是誰挑燈望,淚溼錦帕淡紅妝。
夕陽寂,碧水搖舟。晨光啓,墨黛書白。
勿從雙,落棋無悔。流雲散,何去何來。
既然相愛,何必相殺?
死生契闊,虐愛無疆。
“阿瑾,姐姐今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淨白纖細的手指輕輕撩起幾縷葉翠如玉的柳絲,爲宇文瑾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琪花瑤草暗香浮動,修竹綠藤鬱鬱蔥蔥,廊鑲響木,樹掛鞦韆,欄飾彩羽,徑鋪白石。耳畔是輕靈婉轉的鳥語蟬鳴,拂面的是遠處洗月湖上吹來的絲絲涼爽之風。金碧國的御花園可謂將無邊春光獨收一隅,可這無邊的春光也比不上園裡正玩鬧的幾個孩子的笑容那般明媚耀眼。
“快來抓我呀,抓我呀!”
“抓不到!抓不到!”
陽光有些灼眼,宇文瑾眯着眼睛,安靜地站在桃書白身邊。那羣身穿錦衣華服的孩子正玩得盡興,絲毫沒有察覺他倆的突兀到來。
能在御花園中玩得如此放肆自在,身份自然不難猜。
躲在樹後的,正是宰相家的三公子丁逸臣,宇文瑾曾在桃家辦的私學中見過他幾次,此時他正拿着一卷書躲在樹後,邊看書還邊留意着矇住眼睛的那個孩子有沒有到他這邊來,臉上掛着溫和的笑容,襯得眉目更加疏淡清朗。看得出他並不是很熱衷於這個幼稚的遊戲,不過既然玩了,總還是有些爭勝之心。
一個男孩身姿矯健地上了樹,然後神態悠閒地躺在樹杈上,把玩着鬢邊的一縷長髮,面如桃瓣,鳳目斜飛,眉宇間貴氣自現。他嘴角噙着高枕無憂的笑,不住叫道:“我就在你後面!現在又在你右邊了!”玩個遊戲都這般運用計謀,應該是那位智冠天下少年的大皇子,金靖夕。
遊戲裡唯一的女孩,身手卻最是靈活,只見她左躲右閃,如一抹輕盈的綠雲在被矇眼男孩咫尺之處繞來繞去,每次都在要被抓到之前巧妙地閃開,不時發出銀鈴般嬌俏的笑聲:“抓不到、抓不到!就是抓不到!”能在皇宮如此灑脫玩鬧的女孩,就只有自幼被封爲郡主,長在宮中的那位已故的葉元帥的孫女,葉水瑤。
被一束白綾覆住了眼睛的孩子,反應極敏銳,可惜樹上的夠不到,樹後的摸不着,身邊的這個丫頭又和泥鰍一般,時間一長便有些懊惱,跺腳憤憤地說:“你們千萬不要被我抓到!哼!”
桃書白忍不住出聲揶揄:“抓不到就承認自己笨算了,這是威脅誰呀?”
他突然笑了,白綾下薄薄的脣勾出有些邪氣的弧度,“書白姐姐來了?好,我就抓你!”然後突然掉轉頭向這邊撲來。
桃書白沒想到一句話竟“惹禍上身”,忙不迭閃身躲開。
“嘿嘿,你我還抓不住嗎?”他一把扯掉矇眼的白綾,露出少年英氣勃勃的笑臉,如同春日的陽光,俊美奪目。
然後,他呆住了。
因爲被他攬在懷中的,不是熟悉的書白姐姐——而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白皙晶瑩的肌膚泛着玉石般溫潤的光澤,濃密纖長的睫毛下,眼睛像璀璨的琉璃,流轉着動人的光彩,只是此刻那光彩表達的是錯愕、羞憤和隱忍的厭惡。
一陣風悠悠路過,他手中的白綾悄然飄走,隨風舒展。
“你是……你是……”
“你還想抱人家多久啊!”葉水瑤輕快地跑過來狠狠地拉開了兩個人。
所有孩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他叫阿瑾,從來沒來過宮裡,我今天帶他來看看熱鬧。”桃書白笑着走過來說。
他打斷桃書白的介紹,自顧自地拉起宇文瑾的手說:“原來你叫阿瑾啊。你生得可真好看,將來給我當媳婦吧!”然後他回頭看了一圈,終於在樹上找到了金靖夕,大聲叫道:“皇兄,我以後再也不和你搶水瑤了!”
宇文瑾的臉倏地紅了,用力拉出自己的手,急急道:“誰、誰給你當媳婦兒!我、我是男孩子!”
孩子們笑得更大聲了,水瑤和書白樂得直不起腰,金靖夕差點從樹上跌下來,丁逸臣連書都掉在了地上。
“既然捉到了阿瑾,那這次就讓阿瑾來當‘鬼’吧!”丁逸臣撿回白綾,輕輕矇住了宇文瑾的雙眼,“好了,開始吧!”
丁逸臣的話音未落,矇住眼睛的宇文瑾就聽到了四散的腳步聲。他不習慣黑暗的世界,張開雙手想抓住身邊的東西,卻只有風從指間穿過。就像抓不住的命運,已經開始步步緊逼。
“抓不到吧?哈哈,你也抓不到!”那個聲音笑得肆意張狂,似乎宇文瑾越焦急,他心中越得意。
“別催他,讓他慢慢找!”桃書白開口勸阻道。
不知道是否是幻覺,宇文瑾似乎聽到很多腳步聲向這個方向奔來,連帶着周圍的聲音都停了下來,似乎有人在交頭接耳。
發生什麼事了?
院外的公公見到來人,臉色頗爲難看,“將軍好大的膽子,竟敢帶兵器私闖御花園,不要腦袋了嗎?”
那將軍臉色深沉,手按腰刀沉聲道:“公公休要恐嚇,末將是奉旨前來。這院子有幾個門?宇文家的小公子可在裡面?”
那公公被他的口氣嚇了一跳,慌神道:“門是隻有一個,大皇子、二皇子和許多小姐公子都在裡面,我也不全認識……”話未說完,那將軍已經衝後面的一隊衛兵一擺手,先一步踢開院門,大步衝了進去。
院子裡的孩子們都愣在了當場,怔怔地看着他們橫衝進來。“大膽!”桃書白開口喝道,“你們是誰,竟敢未經通報擅自闖進來?”
那將軍認得她,不慌不忙地恭敬回道:“原來是桃大小姐,卑職奉命過來,請大小姐恕罪!”他嘴裡有禮回話,眼睛卻一直掃着四周,“敢問哪位是宇文瑾少爺?”
桃書白淡定地說道:“他?今天沒來過這裡。”
那將軍一聽,連忙擺手示意衛兵搜查。
“咳……咳……我跑不動了!”宇文瑾用力甩開扯着自己的手,另一隻手想拉開眼前遮擋的白綾。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否則爲什麼這個人二話不說就牽着他穿過層層的假山縫隙跑出來呢?此時身邊已經沒有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了,看來已經出了御花園。白綾系得好緊,怎麼也扯不開,剛想發怒卻又被按蹲在地上,“你到底是誰,要帶我去哪裡?”宇文瑾小聲問道。
“噓——別說話,躲好。書白姐姐攔不了他們多久的。”這個聲音,竟然是剛纔在遊戲時一直“欺負”自己的那個孩子。
幾個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又漸漸遠去,等到徹底安靜了,他才輕輕嘆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地說:“終於過去了,好險。好像有人要來抓你!反正你快和我走,我送你出宮。”
看不見的宇文瑾只好再跟着他跑。不知向着哪個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們終於停了下來。他也終於有時間解開蒙在宇文瑾眼前的白綾。
刺眼的光暈中,他一雙幽黑的眼睛宛如朗星,俊俏的臉龐鑲着淡淡的金邊,讓宇文瑾一陣目眩。
“你瞧!”他指着城牆下的一個狗洞,痞痞地說,“從這裡出去就是宮外,這可是我的秘密通道哦,你就從這爬出去吧!”頓了頓,又真誠地說道,“你要自己小心點哦,雖然你不能當我媳婦兒,但我還是很喜歡你的,所以你不要有事!”
宇文瑾白了他一眼,冰雪聰明的他雖然不甚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卻可以肯定現在若不走一定會有危險,所以乖乖地聽了他的話,俯身鑽了出去,至於身後傳來那些聽起來像“再見也不說一個!說句謝謝不行啊”之類的聲音,就讓它們化成浮雲飄散吧!
在俯身的一瞬間,他注意到那人腰間垂着一塊晶瑩的玉佩,龍騰的圖案圍繞在一起,看似隨意,卻獨獨繞出了一個“齊”字。
在之後無垠的痛苦噩夢中,他總會出現在最後,給自己完美的救贖。
他,當然也只能是那位頑劣到他的母妃都頭痛的金碧二皇子,金靖齊。
十日後。
五月初八,正是春末的正午,卻讓人感覺冷得徹骨。
天地昏沉,遮天蔽日的陰雲籠罩着日芒城。這座金碧國的國都此刻完全不見往日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的繁華景象,大路兩旁的店鋪、酒肆、茶樓、錢莊全都窗門緊閉,街邊的小販們也不見蹤影。滿城寂靜,唯有落花聲窸窸窣窣。正是滿城桃花盛放的季節,地上殘花無數,紅得刺眼,彷彿噴薄濺灑的斑斑血跡。
長風陡然而起,捲起一地殘紅,打着旋穿過空蕩蕩的街頭。
哀號的風聲中,長街的盡頭響起車輪嘶啞的吱嘎聲,鐵甲寒刃在行走間碰撞出只屬於金屬的冷冽,幾百名全副武裝的御林軍押解着數十輛囚車,狠狠地碾碎一地花瓣緩緩而來。
數十米的囚車長蛇蜿蜒迤邐,車上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慘白的囚服,臉上露出委頓絕望的神情。
直行到十字街口,那列被重兵把守的囚車纔在中央停下。一陣冷風吹過,肅殺蒼涼的氣息更濃烈了。
爲首的那輛囚車陳舊而粗糙,原本的木色已經沉澱成黑紅,散發着淡淡的血腥氣,不知曾經承載過多少罪大惡極的死囚。如今車上這人,四十多歲年紀,淡眉舒目,神色雖疲憊憔悴,脊樑卻極挺直,不肯絲毫彎曲。
十字街口已經圍滿了男女老少,有的錦衣華服,有的衣衫襤褸,卻無一人敢出聲議論。
還用得着議論嗎?皇城高牆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原來那位清廉果決、敢爲民言的宇文舉大人竟然犯下了私通敵國這等大罪!金碧、銀闕兩國龍爭虎鬥多年未果,早已結下血海深仇,此次金碧經過多年準備,難得全面佔了上風,正應直搗黃龍踏平銀闕,永絕外患。但這位宇文大人卻教唆帶領了近半的文武官員竭力反對:稱銀闕爲詐敗,必有陰謀,不宜窮追。礙於三代重臣宇文一族的人望,朝廷只能按兵不動,使銀闕得以喘息,貽誤了寶貴的戰機。聖上心中憤恨,暗中遣人調查,沒想到竟在宇文府上發現了宇文舉私通銀闕的書信!鐵證如山,震驚朝野!
聖上大怒,一道聖旨,不僅終結了宇文氏三代的恩寵和尊榮,更徹底毀滅了這個家族。
滿門抄斬!
人們看着一個個帶枷跪地,等待行刑的宇文族人,心下了然——
曾經出了三代重臣輝煌一時的宇文氏,倒了……
圍觀的人神情各異:有的怒火中燒,盼着儘快斬殺這些賣國賊子以正朝綱——比如前排那幾個習武的年輕人;有的扼腕嘆息,畢竟宇文舉爲官多年,着實爲百姓辦了許多好事,現在落得這般下場,實在讓人不勝唏噓——比如後面那位駝背老者;也有的面色淡然,似乎只是路過隨便看看——比如老者身邊的這個孩子。
他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模樣,頭髮亂蓬蓬的,臉上髒兮兮的,衣衫襤褸,看上去和街頭普通的小乞丐沒什麼區別,不過眼睛倒是漂亮得出奇。只是他的表情是那麼冷淡,彷彿他在看的不是殺頭的血腥場面,而是一出乏味無聊的摺子戲。
宇文舉仰頭望天,神情悠然。若不是身着囚服雙手被縛跪在地中央,真有些逍遙謫仙的感覺。這樣出塵的人物,竟會犯下卑劣無恥的叛國之罪嗎?
“宇文兄。”
“春海賢弟,你來了。”宇文舉微笑地看着提着一罈酒走上刑場的桃春海。
“宇文兄,聖上他實在是……唉。”桃春海倒了滿滿一碗酒,走到宇文舉身前,堅毅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和歉意,淚光瑩然。
“賢弟不必自責,至少我金碧百萬雄兵沒有折損在銀闕賊子的詭計之中。”宇文舉回頭望了望身後低聲抽泣的妻子家人,嘆道,“若只賠上我宇文一家四十幾口的性命,避免百姓受難,生靈塗炭……值了,值了!”
“宇文兄在此時依然記掛江山社稷,此等心胸氣度,真叫春海傾心折服!”他壓低聲音但堅定地說,“我桃春海在此起誓,金碧桃氏,終全族子孫之力,誓爲宇文一族洗冤正名,恢復清譽!”
宇文舉但笑不語,目光深沉。良久,他搖頭道:“人都不在了,要那些虛名又有何用,無非是銀闕國離間君臣的小把戲。只是瑾……”
“緊要的那些事情,春海定當安排穩妥,不讓宇文兄掛念。”桃春海目光堅定地答道。
“如此……便謝謝賢弟了。”宇文舉緩緩擡頭,感激地望着桃春海。
鐘樓悲慼的嗡鳴響起,一下一下,彷彿沉重地敲在人的心上。
行刑的時刻終於到了,冷麪的獄卒高聲催促。
宇文舉面色如常,低頭將桃春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豪邁言道:“我宇文一族,對金碧之忠心可鑑日月。桃花染血,問心無愧!”
監斬官拖着長音唸完判詞,數十名劊子同時手高舉起雪亮的刀……
剎那間,長風呼號,塵土飛揚,天地變色。
桃春海不忍地將頭轉向了一邊,圍觀的人幾乎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只有那個不起眼的小乞丐依舊淡然地看着,彷彿是最專注的觀衆。
瞬間,空氣中瀰漫開人血腥甜的味道。
一雙溫暖而柔軟的小手恰好在最慘烈的一刻發生時,覆蓋住了小乞丐漂亮而冰冷的眼睛。那是一個比小乞丐稍大一些的女孩,長相干淨清秀,不知何時悄悄地來到了小乞丐身邊。
一直表現淡然的小乞丐身子一僵,隨後拼命掙扎,想把擋住自己眼睛的手拉開,但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緩緩垂下了手——“跟我走。”
“書白姐姐以爲我會做傻事嗎?”小乞丐輕聲說,“不,我只是想讓自己記住,永遠也不許忘記而已。”
被喚作書白的女孩慢慢放開手,於是小乞丐看到了他一生最難忘記,也是日後永遠盤踞在他噩夢中的一幕。修羅地獄,不過如此。
許久,小乞丐轉過身拉起了女孩的手,表情依舊清清淡淡,只是聲音略有些低啞:“書白姐姐,我們走吧。”
遍地桃花,紅得更加嬌豔,在金碧的大地上,在年輕的宇文瑾心裡,開出妖豔邪魅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