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聲古怪的緊,有幾次明明他覺得那琴聲已經近在咫尺,等奔近時,才發現四周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人。
夜風迎面掃來,樹葉沙沙作響,夾雜在這中間,竟然傳來紙屑紛飛的聲音。果然,漫天飛舞的圓形紙片宛如蝴蝶般翩躚,他伸手抓住一片握在手裡,臉上忍不住變了變顏色,竟然是給死人用的紙錢。
他一生戎馬,詭異莫測的事情早就見得多了,心下雖然奇怪,卻並不害怕。那琴聲漸漸弱了下去,幾不可聞,逐淵皺着眉頭,“是哪邊的人?既然來了就別縮頭縮尾,裝神弄鬼,請出來相見!”
空寂的夜,只有他的聲音,遠遠的傳出去,迴音一浪浪的盪開。
那似有似無的琴聲依舊響着,卻根本沒有人回他的話。
逐淵駕着馬,在林中繞了幾圈,時間一點點的流逝掉,當他消耗掉最後一點耐心後,終於發現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點光亮。
一盞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燈火彷彿指路的明燈,引着他走向那裡。
細長的竹竿上,一盞白色的燈籠挑在高處,隨風輕蕩。
竹影婆娑中,搖曳的光芒映照在一個瘦消的白色身影上,他正聚精會神地垂頭彈奏,紅木的廂案上,白玉香爐中薰着熟悉的香料,那身影挑指,勾弦,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前來,孤寂地演奏着。
待走到近處,逐淵纔看清楚了那人,他臉色微變,忍不住喝道:“郎憶寒?你怎麼在這裡?”
琴聲嘎然而止,那少年十指虛按在琴絃上,淡淡揚眉,擡頭,赫然便是郎憶寒。他臉色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一身寬大的白色衣衫,滿頭黑髮只用一條白色的緞帶縛在腦後。見到逐淵,也並不意外,笑得明媚而自然,“長信侯來得好慢,憶寒在此久候多時了!”
一切都在這一瞬間昭然若揭。
他中計了!
逐淵握緊了手中的長槍,冷冷地注視着眼前這個宛如白櫻般純潔的少年。筱安公主到來的消息必然是假的,郎憶寒算準了他會關心則亂,拋棄整裝待發的軍隊連夜趕到小城,只爲看筱安一眼。
於是,他悄悄安排,埋伏在這裡,等候他的到來。
逐淵冷冷一笑,“長樂侯好興致,深夜奏琴迎接本侯嗎?”
郎憶寒呆呆望着手下的瑤琴,眼神變得空洞而冷冽,“憶寒在這裡等候侯爺,親自送侯爺上路!”
錚——
琴絃刺耳的斷掉,林中立刻涌出幾對兵馬,將逐淵團團圍在中央。逐淵臉色絲毫沒有變化,他挑了挑脣,露出自信的笑容來,“就憑你?”
郎憶寒冷冷地看着他,清晰而有力地下令,“送侯爺上路!”
兵馬蜂擁而上,逐淵掄開長槍,一一應付。
殺伐與血腥立刻涌了上來,本該靜逸風雅的竹林,此刻卻充滿了危機。
郎憶寒靜靜地垂着頭,專注地盯着手邊的瑤琴,那盞白燈籠不斷地搖擺,夜風鼓動他白色的衣衫,宛如妖媚。
人羣中不斷有人倒下去,卻很少有人發出一點聲音。
刷!刷!砰!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又恢復成以往的安靜,逐淵依舊高高坐在馬背上喘着粗氣,他髮絲微亂,隨風擺弄,那杆銀色的長槍槍頭上,鮮紅色的血液一滴滴的混入泥土。
遍地死屍,鮮紅色的血液宛如名貴的紅毯,鋪天蓋地地蔓延開,染紅了新長出的幼筍。
“長樂侯也太小覷了本侯的實力!”逐淵冷冷地俯視着呆呆出神的郎憶寒,“你既然沒在雪山下喪命,就讓本侯送你一程!”他一邊說,一邊駕馬上前,挑起長槍,猛地刺向郎憶寒。
空氣中的血花飛濺,長槍上的鮮血低落在郎憶寒那身雪白的衣服上,越發觸目驚心。
就在那長槍要到郎憶寒胸口的時候,破空一箭,彷彿切斷了空氣,寒冷的貼近逐淵的身子。
好快的箭!好強的臂力!
逐淵一驚,猛地抽回手,“當”的一聲,羽箭撞擊在銀槍上,發出猛烈的聲音,火花四濺。
就在逐淵那抹高傲微笑浮上嘴角的一瞬間,他忽然看到本來發呆的郎憶寒竟然擡起頭,冷冷地挑了一下脣角。
死到臨頭,他在笑什麼?
胸口驀地一陣疼痛,逐淵悶哼了一聲,低頭看去,才發現一枝毫不起眼的短小鐵箭已經沒入胸口。幾乎在射中的一瞬間,他半邊的身子立刻麻癢起來。
子母箭,還餵了劇毒,看來郎憶寒已算準了要他死在這裡。
砰!他僵硬地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錚——錚——錚——
郎憶寒伸出手指,輕輕挑斷一根根琴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臉痛苦的逐淵,笑容漸漸浮上嘴角,“我本不想趕盡殺絕,若不是你步步緊逼,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他聲音微頓,緩緩起身,舉頭遙望,圓月當空,原本墨藍色的天空此刻已逐漸化開,天將放亮,林子中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他慢慢走到逐淵身前,居高臨下的看着腳邊的逐淵,“知道你爲什麼會敗嗎?你太過自大,你以爲一切皆在你所料之中,卻不知,你只不過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在按照我的安排走每一步路!”
清晰地看到逐淵眼神流露出的憤怒,郎憶寒笑容更盛,他一字一句,殘忍地說道:“你不是最珍惜筱安的嗎?保護她,給她最好的。就連這緊要的時刻,只要聽到她的消息也要立刻趕過去。可是你覺得銀筱安是真心喜歡你的嗎?你會不會,也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
逐淵呆住,他手指已經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痛苦地看着郎憶寒高高立在自己的眼前。那些少年時的往事,彷彿在一瞬間翻騰在腦海中。那時好像還很小,無關風月,無關權勢,他,筱安還有云薰,常常混在一起。雲薰整日書不離手,只有他陪在筱安身邊,陪她捉蝶,陪她採花。她的笑容於春花般絢爛,如陽光般溫暖……”
“做她的棋子我也……願意……不管怎麼樣,你放過……筱安……吧……”
望着逐淵慢慢地閉上眼,呼吸也弱了下去。
這人雖然可惡,竟然到最後還惦記着銀筱安。
其實誰看不出,銀筱安不過是利用他罷了。
郎憶寒往前走出幾步,忽然一停,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死在地上的逐淵,其實……他自己又怎會不知,不過是心甘情願的被人利用罷了?
郎憶寒慢慢走到燈籠下,他仰頭看了半晌,才淡淡道:“滅了它吧……”
撲!不知從哪個方向射來的鐵箭將燈籠射滅,整個竹林隨即陷入灰濛濛的色彩中去。
鮮紅的血濺在他雪白的衣服上,宛如梅花般觸目驚心,他一陣乾嘔,忽然覺得噁心極了。
有腳步聲奔過來,他身子不動,擺了擺手,“這裡沒你的事了,去吧!”
“是。”獨吉冷硬的聲音傳來,之後就再沒有了聲音。
竹林沙沙的響動,郎憶寒扶住竹竿,吃力地向前走去。
郎憶寒向前走出沒多遠,就見到一個青衣女子站在道路盡頭,見是他,快步走上前來,仔細的查看他的臉色,“怎麼?受傷了嗎?”聲音微驚,但異常美妙動聽,和普通的容貌渾然不搭,竟然是筱安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青奴!
郎憶寒看到她焦急的模樣,忍不住輕笑,剛纔的殺伐似乎漸漸遠去,眼前竹影重重,放眼一片新綠,已是另一幅景緻。
他白衣素淡輕揚,她青衫簡樸雅緻。
清新的空氣中再沒有血腥的氣味,只有她身上奇異的香氣。
青衣侍女本來一副焦急的神色,驀地見到他的笑顏,忍不住一呆,猛的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抹促狹的光芒,素手微揚,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來,素淨的面容在清晨和煦的光芒映襯下,泛着珍珠般淡淡的光澤。
“從雙,辛苦你了!”
雪從雙恬淡一笑,“這有什麼可辛苦的,只是沒想到逐淵會這樣蠢罷了。我還想了很多未雨綢繆之計,若他多疑,若他不信我該如何脫身,又不牽扯到你的身上,只是沒想到,他在聽說筱安公主來到的消息之後,絲毫未加考慮就已出發,他這樣沉溺陰謀的人,竟然……”
郎憶寒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關心則亂!”
雪從雙一臉肅容,垂下頭去。
郎憶寒一怔,“可憐他了?”
雪從雙呆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憶寒,你覺得我聰明嗎?”
“能在魔尊殿生活這麼多年,整日勾心鬥角,比心機,苦算計,你會笨嗎?”他輕輕點她的鼻尖,寵溺地笑笑。
雪從雙睫毛顫抖一下,“可是這樣的我,如果有一天聽說你有什麼事情,也不會多做考慮,即使我滿心疑慮,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衝向別人的圈套。就像飛蛾,明知道會受傷,還是會衝過去,哪怕那瞬光只是它一生最後的燦爛……”
“不許你胡說!”郎憶寒的聲音猛地提了起來,身子竟有些輕顫。
“我不說了,你彆着急!”雪從雙輕輕拍扶他的胸口。
郎憶寒嘆了口氣,輕輕握住她細長的手指,“我要你記得,就算將來知道我出了什麼事,也要以自己的安危爲主,你要時刻記着!”
雪從雙乖巧地點了點頭,“事情都處理好了?”
淺淺點頭,他笑得極其自然,雪從雙在一旁微微皺眉,“我之前還擔心你直接出手殺逐淵激進冒險了些,其中若是出了半點差子,你和我雖不至性命不保,總歸要出些亂子,此前種種努力必將付之東流。不過看你此刻的表情,之後的事情也必然想好對策了?”
“我們回去吧,我好累呀!”他故意靠在雪從雙的身上,懶散地說道,“許是在魔尊殿生活的久了,只知計謀是無堅不摧的利器,竟然忽略了兵權的重要,沒有兵權的我們,即使有了地位也是毫無勝算的。”
“那之後,你要怎麼辦?”
“我?”郎憶寒隨手捏起一片竹葉,在手裡輕輕擺弄,清晰地脈絡宛如他的心事般清明,“我要這銀闕百萬雄兵的兵權!我要這銀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利!”
雪從雙靜靜看着他的側臉,東方曙光漸漸明媚,她聲音既輕且淡,“憶寒,你還記得我們和賀賴尚有協定嗎?算日子,他快要領兵來襲了,你可已經有了退敵之策?”
郎憶寒道:“與賀賴的協定,在我計劃中是重要的一環。希望他不要食言而肥。”如果順利,他就可以借賀賴這步棋,順利的接管逐淵的軍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