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皇帝終於下旨,命刑部大理寺御史中丞三司會審。要將關離的事,查個水落石出。
刑部大堂上,幾個受命而來的官員一臉威嚴,看着地上跪着的女子,這便是傳聞中凶神惡煞的南海王?
不怪他們不信,實在是關離對他們而言太嬌小太平凡。
關離的手腳,都上了重重的鎖銬。幾十斤重的鐵鏈,讓關離每一步都走得蹣跚,這是對待重刑犯才用的,就是怕他們在審訊的時候越獄,傷害朝廷命官!
“下跪者何人報上名來?”作爲主審的刑部尚書,拍響驚堂木,大聲質問。
關離滿身疲憊,但雙眼清澈無懼。坦坦蕩蕩直視對方,淡淡道“關離!”
連民女二字都不屑自稱,張口之間露出的驕傲,讓幾人蹙眉!
“犯婦關氏,有人告你,落海爲寇草菅人命,爲禍地方,更是濫殺朝廷命官,你可認罪?”刑部尚書看一眼大理寺卿,御史中丞,見他們不說話,自己繼續審問。
聽到這個稱呼,關離漫不經心的笑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關離,不是有姓無名的關氏。”
古時候的女子只有姓氏,很少有人把自己的閨名告訴旁人,認爲這是一種恥辱,便是犯了罪,官員也只稱呼她爲某某氏,不會叫她的全名。
但關離不同,極爲厭惡這種附屬品的感覺。她就是要人人都知道,她有名有姓就叫關離。
女人的名字被別人知道,並不是一種恥辱。將其視作恥辱的男子,纔是真正的下賤噁心。
若不是私心作祟,若不是佔有慾,怎麼能將女人的名字,生生從尊重,貶入恥辱,就連在排位上,也只能在前面寫上丈夫的姓氏?
三位大員被她的驚住,從沒有見過如此不知廉恥的女子。堂而皇之讓別人稱呼她的姓名,還如此理直氣壯!
可他們還沒震驚完,關離又道“你說的那些朝廷命官是我殺的,但他們也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不過是貪官污吏,在南海這麼多年,搜刮了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我殺他們以平民憤,何錯之有?”
“至於從那些人手裡抄來的錢財,都已經入了南海都督府的銀庫,在朝廷的賬面上,我無分文未動,算不算搶劫殺人,更算不得因財害命!最多是劫富濟貧!”
關離灑脫自在侃侃而談,不喜歡跪着,更懶得站,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毫無姿態,卻有種逍遙自在之感。
“至於大人說的,濫殺無辜,謀害百姓,也不知苦主是誰,可否站出來與我對峙?我關離在南海雖然是個海盜,可手下死的皆是該死之人,當然,如果大人覺得章平侯毛賊子這樣的禍害也算無辜百姓,那我也無話可說!”
一番話,將刑部尚書剛纔羅列的罪名撇得一乾二淨。嚴絲合縫,卻更加讓人厭惡!
刑部尚書氣得一拍,驚堂木大聲道。“大膽罪犯,大堂之上,豈容你如此狡辯?真以爲本官是沒有證據,胡亂栽贓不成?”
關離直勾勾看着他,滿不在乎道“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我隨王錚來,便知有什麼結果!今日不管你是證據確鑿還是想要胡亂栽贓,罪名我都認,趕緊把狀紙拿上來,我簽字畫押便是!”
剛剛還在辯解着,一轉頭卻毫不猶豫的承認所有罪。這態度實在令人覺得詭異,剛剛想把證據甩出去的刑部尚書仍在當場,看了看另外兩位大人。
關離把話都說到這裡,分明是抱着必死的心來此。言語之間,根本不在乎證據的真假!
他們見過犯了罪不想認的,也見過被冤枉,想要努力洗脫罪名的,可這種不管對與錯,都毫不猶豫承擔罪名,還說得如此雲淡風輕的,實在是平生僅見。
一時之間亂了步驟,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走!
關離的一番話,讓他們無論是審還是不審,都會落下一個栽贓陷害潑髒水的罪名。
難怪人常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要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人若有所求,他們還能想辦法,這人直接無所求,任由他們爲所欲爲,他們反而害怕。
“犯人,陛下命我等三司會審,便是要將你的罪名審清楚,你若有罪,自然逃不脫律法的懲治,可你若無罪,也該好好爲自己辯解,早日洗脫罪名。你如此這般,難道是知道自己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嗎?”大理寺卿終於開口,一張嘴便是激將法。
然而關離還是很淡定,沒有出現衆人以爲的惱羞成怒,更不要說爲自己辯解。“別廢話了,我有沒有罪,公道自在人心!我做的事百姓知道,無論他們感激還是鄙夷,我都知道我爲南海的安穩做過些什麼!”
“我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多人,沒有人會讓我活着離開這裡,所以無論你們說什麼,定什麼罪名我都認。名也好利也罷,都是過眼雲煙,我從前不在乎,死了更不會在乎!趕緊拿供狀,我現在就畫押!”
身爲犯人,關離倒是比他們這些主審官,還要着急給自己定罪,着實讓他們訝異,可更讓他們氣惱。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讓他們有些招架不住。
幾人正想着怎麼往下走,有一衙役走到刑部尚書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刑部尚書頓時雙眼一亮,對關離道“罪犯關離,你既然說所有的罪都認,那你與承王暗中勾結,意圖謀反也是真的?”
此言一出,大堂上立時鴉雀無聲,人人都看着關離,看她如何回答。這個罪名可不小,不僅能讓他五馬分屍,還會連累承王。
關離的身體微微僵硬,垂眸不語。刑部尚書見她如此,心中甚是歡喜,總算逮住她的弱點!
“林子純臨死前,發現你與承王早就勾搭成奸,並暗中謀劃動亂,欲行不軌,你是否因爲這件事纔將他殺害?”皇帝的欽差大臣,一個被囚禁,一個被斬首。
皇帝怎麼會不追究?
刑部尚書與大理寺卿交換一個眼神,正要繼續往下盤問,關離卻開口了。
“你說的林子純,可是一個又老又醜的欽差?”
“哦,他啊,我的確是殺了他,不過,纔不是因爲他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秘密!還是這個老傢伙,又老又醜,還喜歡惺惺作態!”
“一把年紀到處風騷,身爲欽差,不想着怎麼爲南海百姓解決困難,不想着尋找失蹤的承王,更不想爲南海百姓清除毛賊子這等禍害,反而藉着官威跑到青樓裡喝花酒!”
“喝喝酒也就算了,還在大街上想強搶民女,意圖對人家不軌。就這種破爛玩意兒,要不是實在噁心極了,我都不願意自己動刀!”
關離嫌棄的口吻,連同眼神傳遞給三人。
“至於你們說我跟承王有苟且?”關離詭異一笑“以他那般容貌,不說身爲女子,就是你們這些男人見了,都要忍不住亂想吧?”
“我看那姓林的,八成是愛而不得,由愛生恨,所以想用這麼個名頭弄死承王。我可是聽說了,這位林大人有龍陽之好!”
“這種見色忘義,心思歹毒醜陋的人,他的話你們也信,可見你們與他,是同道中人相互理解!”
“如此這般,你們要潑髒水,我也無話可說!”
關離聳聳肩滿不在乎,一副你們愛怎樣就怎樣的架勢,把三個人氣的吐血。
“真是市井潑婦,滿口污言穢語,簡直玷污本官的耳朵!”刑部尚書氣不過,很想把驚堂木丟下去砸死關離。
怪不得說女子與小人難養,這張利嘴實在是刻薄惡毒。
“罪犯,你莫要胡攪蠻纏,難道以爲靠着幾句扯皮話,就能矇混過關不成?”一直沉默的御史中丞冷靜開口,若論嘴皮子,哪有御史臺的人厲害!
今日來的御史中丞,卻是個安穩不容易動怒的性子,一直在旁觀察,發現眼前的女子,的確不懼生死,但也的確在維護承王。
“污言穢語?”關離冷笑,騰的一下站起來,鎖鏈叮噹作響。他擡手指着刑部尚書幾人,大聲道“我說的難聽,有你們做的難看嗎?”
“南海百姓遭難的時候,不見你們跳出來!毛賊子搶佔南海的時候,沒見你們說一句話,章平侯當南海土皇帝的時候,沒見你們進一句忠言。”
“怎麼如今潑起髒水來,連證據都不用做?”
“大膽犯人,大堂之上,豈容你放肆?”刑部尚書再次拍響驚堂木,引得一旁記載的文書頻頻側目,從沒有見過刑部尚書如此激動,難不成被戳中心事?
“放肆又如何,我在南海放肆慣了,就算到了鬼門關,我也懶得改!我知道你們都想我死,沒關係,這條命你們要,拿去便是,橫豎如今我已心願達成,了無遺憾!”
“無論你們潑什麼髒水,我都接着,就算讓我死後被挫骨揚灰,也不是什麼大事!”
“人在做天在看,我做過什麼?人心不軌裝瞎,可老天爺不會!今日我死在此地,便是到了閻王殿,將來也是要上天的。”
“我不會像某些人一樣,生前作惡太多,死後十八層地獄層層往下走,就算把地獄所有的苦都受盡,也只能在畜生道輪迴,生生世世做不得人!”
“你們要我死可以,可我關離不想牽連無辜之人!哪怕你們今天說破天,沒做過的事情我都不會認!有本事你們拿着這個證據去與皇帝說,告訴他,他的親弟弟要奪他的位謀他的命!”
“他若是容不下這個弟弟,隨隨便便賜碗毒酒便是,犯不着潑這種髒水,讓我擔一個連累無辜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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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摒退下人,屋子裡只剩皇帝與她。直到此刻,皇后才道“今日過堂,下面的人遞消息進來了。”
說着,將一整卷好的白紙遞給皇帝。“內容全在這上面,陛下先過目!”
皇帝打開案卷,一目十行快速掃完,雙目之中,滿是驚異!“她居然這麼說?”
“可不是,這姑娘是個滾刀肉,一口咬定有人想要誣陷承王,還說不怕死,隨便他們往她身上潑髒水,但唯獨不想承擔連累無辜的罪名!”
這東西皇后提前看過,知道個大概。她越是看,越是覺得心驚。一番大白話,將關離的情況描述得清清楚楚,說的每句話,一字不漏原樣複製。
連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都寫下來,皇后不得不感慨,這丫頭是個硬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可她隱約又有些擔憂。
“三司會審的結果是什麼?”案卷只寫到的關離在大堂上唾罵,後面毫無記載!
這件事因爲牽扯到承王,皇帝此時不能橫加干涉,只能放任三司着手調查,以免被有心人利用,說皇帝縱容包庇!
弄不好,到時候連承王都保不住。
皇后哪裡不知道陛下在想什麼,這是擔心發生不可預測的結果!她長嘆一口氣,站起來,貼心爲皇帝揉揉發痛的頭。
“下面的人回報說,三司會審的幾位官員都被氣得不輕,認爲那姑娘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如今,怕是已經動了刑!”
聽到此處,皇帝的眉頭微微緊繃,繼續享受着皇后的按摩,良久纔開口“進了刑部,這事情是難免的,她若熬得過去,咬死了不說,阿融必然安穩,可若是熬不過去.....”
皇帝發愁,這種局面讓他很爲難,但這一步必須走。她盼着這個南海王能跟她的嘴一樣硬,打死都不鬆口!但心中對這個人卻沒有一分把握,要是她說了,自己該如何是好?
把阿融關進大牢嗎?如此一來,豈不正如了那些人的意!
“臣妾知道,陛下心中擔憂。可那女子,光看着案卷就知道不尋常。想來,她若心中有二弟,竟然咬了牙關不會說!陛下還是別多想,放寬心思爲好!”
皇后繼續爲他按摩,雖然頭痛得到緩解,可這心裡,還是惆悵萬千!
皇帝拉過皇后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側“皇后安心的太早,說到底,關離不過是個女子。就算再有能耐,又怎有本事走到今天這位置?後面少不了布衣社的人暗中謀劃!”
“布衣社皇后也略知一二,他們雖說跟從前的張家不同,可到底又與張家千絲萬縷。歷經百年,有些東西也就扯不清楚!”
皇后心思靈敏,皇帝開了頭,她便知道皇帝擔憂在何處。“陛下是擔心這姑娘背後有人唆使,被人推出來,做替死鬼?若布衣社的人暗中使壞,難保她不會轉口,攀咬承王?”
皇帝點點頭,感慨皇后與他當真是心有靈犀,“人心複雜,一個小姑娘,雙十年華都不到。刑部的酷刑,便是一個成年男子都未必受得住,何況她一個弱女子?”
這種事,他明面上不能管,皇后聞弦知雅意,主動接過話茬。“若不然,臣妾親自走一趟?”
皇帝微微頓住,深深看一眼皇后,然後大聲道“既然相爺身子不適,那皇后理當回去盡孝。只是朕離不得皇后,皇后可要早去早回,莫耽擱太久!”
皇后會意,立刻站起來對皇帝叩首謝恩!
第二日一早,皇后便輕裝出宮,回了母家。該知道消息的人,很快都知道,皇后會去探望患病的祖父,留宿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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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刑部大牢內,原本該在孃家的皇后,卻喬裝出現在此。下面的人已經把道路清乾淨,絕不會有人知道,今日皇后到過此地。
“你就是關離?”皇后站在門外,看着一身血污,靠在牆角的女子。這一身血,可見刑部對她用了多狠的手段。
關離慢慢睜開眼,看着牢門外的女子。縱然清裝素雅,也遮掩不掉一身貴氣。關離的聲音有些嘶啞,乾燥的嘴脣因爲張口,再次撕裂血痕。
“你是誰?”
皇后聽出她說聲音裡的戒備,示意牢頭打開門,走了進去。這地方實在骯髒,連個落腳地都難有,更不要說安穩坐下!
皇后環視一週,走到關離眼前,蹲下身道“我是阿融的大嫂!”
關離一愣,樑融只有一個親大哥,能被他叫做嫂子的,不就是皇后?她來這裡做什麼?
關離不開口,只是看着她,等待皇后說話。
皇后知道她這是在懷疑戒備自己,也不惱,從懷裡掏出一支鐲子,關離一眼就看出,那是樑融給自己的定情信物。
“這手鐲是母親留給二弟的,阿迪將它交給姑娘,以此作爲定情之物,想來與你情深意重!”
關離看到那隻手鐲,實在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去觸碰。可纔到一半,手裡的痛讓她縮回來。
皇后這才發現,關離的手指上過夾棍,不僅流了血,還紅腫發紫。
正要說話,卻見關離冷冷撇過頭“夫人說笑了,我不認得這東西。我與承王殿下不過幾面之緣,沒有什麼情誼!”
都是女子,皇后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心中有樑融。否則也不會因爲看到鐲子,眼神眷戀,亂了方寸!
“我知道姑娘對我有懷疑,我來不是想要害阿融,而是想求姑娘,莫要一時情急,着了別人的道,牽連二弟!”
關離聽到這句話,微微一動,可還是沒有回頭。
皇后見狀,從袖子裡掏出一瓶藥,放在地上!“這是上好的金瘡藥,姑娘留下,但願你能熬過去!”
可關離還是一動不動,皇后知道這姑娘是個倔性子,多餘的話沒有必要說,只消一眼,她心中已經有數。
於是站起來,轉身要出去。
“夫人,他還好嗎?”關離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上次一別,不知他是如何進的王都,是否有受傷。
皇后微微搖頭,“有人要拿你去對付他,我與他大哥都很爲難。可他偏偏不管不顧,非要來救你,若是再攪和進來,只怕.....”
點到即止,後面的意思卻都傳遞出來。
關離忍着痛,靠牆站起來。把那瓶藥還給她“我與夫人的二弟,當真沒有太多關聯,不過幾面之緣罷了。我自知難逃一死,絕不會連累無辜!還請夫人仔細些,不要給旁人留下把柄!”
這麼好的藥,她一個囚犯哪裡會有。
短短的會面,皇后心中有了底。連夜離去,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