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費盡心機隱瞞,不想他知道朝堂上發生了什麼?更不想他因爲關離而莽撞衝動,做出難以預料的事。
這正是對方想看到的,也恰恰是皇帝害怕的。
可皇帝想隱瞞,有些人卻非要把這消息傳到樑融耳朵裡。
陰霾的天色終於下起大雨,伺候的宮女太監紛紛關緊窗子,避免雨水進入屋裡。
侍衛們在廊下,莊嚴的守衛着皇宮。
皇帝正在御書房裡批摺子,皇后將昨晚的結果告訴皇帝,皇帝心中稍稍寬鬆一些,可很快,這平靜又被打破。
門外的嘈雜聲,讓皇帝蹙眉,還沒開口問話,就聽到有人大喊。“皇兄,臣弟求你,救救阿離!”
皇帝猛然站起來,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他立在屋裡,聽着外面的雷聲震天響。
太監總管焦急進門,稟報道“陛下,承王殿下不知從何處得知,有人誣告他與關離密謀造反的事,此刻正跪在殿外,求您開恩!”
回完這話,太監低着腦袋不敢去看皇帝。這麼要命的事情,誰敢多句話,就是自找死路。
皇帝咬着牙,握緊了自己的雙拳,立在那裡,只覺得全身僵硬,無法動彈。這些人當真是狠毒至極,非要砍了他的手足,逼死樑融!
他費盡心機隱瞞所有的消息,連貼身伺候的觀宇都被他打發走,不準樑融見面。
這幫混賬,利用關離讓樑融失去理智。此時此刻關離越是求情,便越發坐實了關離與樑融的關係。
皇帝想,這女子如若是個平常人,該有多好,他也不會左右爲難!要保住樑融,關離必死無疑。可關離死在皇帝手裡,以樑融的性子,必然恨他到極致。
從此以後就算樑融活下來,也只會恨他。兄弟離心手足相殘,這纔是那幫人想看到的!
可這個弟弟他必須救,哪怕被樑融憎恨。
“大哥,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就求你這一件事,給阿離一條活路,哪怕一輩子把她囚禁都好,求你不要殺她!”
大雨中,樑融跪在殿前,苦苦哀求!可任憑他怎麼嘶喊,皇帝就是不迴應。
閃電過後,天上的雷鳴,讓人縮起腦袋,生怕要出事!宮人們見到這一幕,都紛紛低下腦袋,不敢上前!
唯有配刀的侍衛站在殿前,阻擋樑融。他們冷漠着臉,猶如沒有感情的石雕,麻木看着樑融跪在地上求饒。
雨越下越大,傾盆之勢,沒有要停的意思。樑融渾身早已溼透,衣服粘在身上,狼狽不堪!
皇帝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屋子裡的氣壓低到極點。
“大哥,你非要將弟弟逼到絕境嗎?求你開恩,我願意替她一死,求你成全!”
樑融聲嘶力竭,已經跪了很久,苦苦支撐!雨勢太大,大到他睜不開眼,天氣已經很冷,北地的大雨,足以將人凍暈。
平常人他能用手中所有的力量去對付,可他面對的是,是他唯一的大哥,天下的主,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已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漸漸暗沉,沒有皇帝說話下,人們連燈都不敢點!煎熬的沉默裡,兄弟二人,一個在門外苦苦哀求,一個在門內無力動彈!
皇帝心中不覺感嘆,怎麼就到了這一步!難道說他們兄弟二人,註定分崩離析,斷了這難得的兄弟親情?
雨還在下,皇后得到消息,實在忍不住匆匆趕來,纔到御書房門口,就看到樑融倒了下去。
“快,去把殿下扶回去,趕緊宣太醫。”太監們手腳很快,即刻將人送回去,皇后焦急走進御書房,看到立在那裡的皇帝,讓伺候的人都出去。
皇后眼中含淚,拿出手絹親自爲皇帝擦拭,一雙手因爲捏得太緊,用力過度,竟然受傷流血。
“陛下,難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皇后一面心疼,一邊爲皇帝包紮。
擡眼間,卻發現皇帝的臉上,有一道淚痕。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可見陛下是真的傷心到極致,心疼到極致!
“陛下.....”
“阿融他....可是...可是恨極朕?”兄弟這麼多年,他們一起走過很多難關,每一次都是樑融在幫着他,所有的風險都是這個親弟弟擋在身前!
這輩子他沒有求過自己任何事,可偏偏唯一一次開口,自己卻不能讓他如願,還要親手奪走他心愛之人的性命。
縱然他是皇帝,縱然他知道這是對手挖下的陷阱,可他爲了保住唯一的弟弟,必須往下跳!
“二弟......他日,二弟會體諒你的。”皇后心疼自己的丈夫,可也心疼自己看着長大的弟弟。她問過祖父,該如何是好,祖父也只是搖搖頭,無能爲力。
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做到,就算是天家貴胄,也擋不住,這洶涌的浪潮。
皇帝若要保住自己的親弟弟,就只能狠心一把。
皇帝苦笑,“不,你也聽到了,他寧可自己死,都不願意朕殺了那女子。就算朕是爲了他,他也不會原諒朕的!”
失去一個如此有力的臂膀,皇帝在朝堂上的路,上走的更爲艱難。他失落坐下,只覺自己無能。
爲君之難,竟難至此!
充滿陰謀的政治漩渦中,所有人都被攪得天翻地覆,難以安寧!
罷了,恨就恨吧,只要他還活着。不過是個女子,全天下女子多了去,他總會在遇到一個女子,洗刷他心裡的傷痛。
時間會治療好一切,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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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用刑已經過去好幾日,關離的傷口漸漸結痂。也不知是否有人下令,獄卒沒再審問,反而找來大夫給她清洗傷口換藥,還爲她換了個乾淨點的牢房。
今日忽然來了幾個年紀大的嬤嬤,爲她一番梳洗打扮,裝扮的如同王都裡的貴女。
她被引着出了大牢,上了一輛馬車。一路上,她倒是問過嬤嬤要送她去何處,嬤嬤笑而不語,只說到了便知。
關離撩開車簾,看了看車窗外,侍衛們緊緊跟隨,將馬車圍得嚴嚴實實!她了無興趣放下簾子,閉眼休息。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誰要見她,她又有何畏懼?
駕車的人很貼心,大概考慮關離受過刑,所以身上會有傷痛。馬車走的很平穩,關離不知不覺竟睡過去。
“姑娘醒醒,咱們到了!”馬車纔剛剛挺好,嬤嬤便小聲呼喚關離。嬤嬤率先下車,然後扶着關離下來。
一眼望去,竟是城外的別莊。周圍青山環繞,又因爲天氣甚好,竟然有幾分春意!
關離好久沒有曬過太陽,忍不住擡手擋了擋陽光,好一會兒雙眼才適應!
“這是何處?”這裡看着非常雅緻,什麼人會在這裡見她?
嬤嬤把人送到門口,那裡已經有婢女在等待。看到關離過來,對嬤嬤微微頷首,完成交接!
“姑娘請隨我來!”婢女低垂着腦袋,姿態謙卑。一句話也不跟關離多說,關離知道答案就在前方,索性也不再廢話! WWW☢ ttκǎ n☢ CΟ
婢女穿過迴廊,彎彎繞繞,將她帶到一處院子。“姑娘自己進去吧,主子在裡面等你!”
關離有疑惑,但婢女沒有爲她解答,只是謙卑站在門邊,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關離上前推開院門,一路往裡走。走過一條小石子路,拐過假山,看到一條長長的迴廊,愣在當場。
這裡空無一人,但這長長的迴廊上卻掛滿了畫!畫像上的女子是同一個人,關離怎麼看,這都是自己。
有些熟悉的,有些陌生的,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將她畫得如此惟妙惟肖,這世間只有一個人。
“像不像?”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關離微微僵硬,雙眼忍不住立刻溼潤!
她深深的吸幾口氣,將眼淚憋回去。伸手摸向一幅畫,笑得幾多惆悵“比本人好看,子安,在你眼裡我有這麼美嗎?”
回頭間,眼前這個有些形容消瘦,很是憔悴的樑融,只讓她覺得,一眼萬年!
他們分開不過一個月,可關離卻覺得,好像隔了一輩子!
“我在這裡被關了三年,每日每夜都想着你的樣子作畫。反反覆覆,畫好了又撕掉,撕了又重畫。這裡的每張畫,都是我對你的思念!”
樑融笑笑,掩飾自己的哀傷。她受了傷,臉色憔悴蒼白,刑部大牢裡沒有幾個人熬得過酷刑,他的阿離,卻忍過這一切。
千言萬語,有太多話想跟她說,可事實此刻,樑融卻以爲,只要看着阿離,便心滿意足。
兩人靜靜凝望彼此,相隔不過兩步路的距離!卻有什麼東西,隔在彼此之間難以跨越!
院子裡吹來一陣風,將畫吹得有些搖擺,紙張在風裡發出獨特的聲響,關離甚至能聽到山裡的鳥兒叫。
“你是來送我的嗎?”關離終於開口,可話裡的意思,讓樑融一陣陣抽痛。
樑融低頭垂眸,有些不敢看她的眼。關離只爲他心疼,滿不在乎的笑笑,“你親自來說,我很開心。今日的下場,我早有預料,你不必難過!”
袖子裡的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樑融終究開口“阿離,告訴我,今日的一切,你可曾後悔?”
若是當初沒有選擇離去,他們也許不會變成這般模樣!
關離沒有避開他的眼,反而微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問你要的那把鑰匙?”
樑融點點頭,記得,怎麼會不記得!若不是那把鑰匙,她都不會來找自己,他們怎麼會重縫?
關離轉過身,繼續看着那一副又一副的畫作,伸手眷戀撫摸。“在跟你重逢之前,我已經接觸到布衣社的人。那時候我才知道,那把鑰匙,是輕韻放的。從我出南家堡,她就在暗中觀察考驗我!”
“我那時候剛剛經歷了一些難事,心中激動,想要進入布衣社。她便對我說,只有拿回鑰匙,打開她手中的盒子,通過這場考驗,我纔有資格加入布衣社。”
“再後來,你我之間共同經歷了很多事,師傅的事讓我放不下,我愧疚難當,拿着鑰匙離去!”
“可當我打開那個盒子,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想到這裡,關離停頓,回頭看向樑融“你可知輕韻,與我說了什麼?”
“什麼?”
“她說每年總有一些人經過考驗,走到她眼前,可唯有這最後一關,沒有幾個人能過!你可知爲何?”
樑融依舊搖頭,只是靜靜看着關離。
關離悵然笑笑“她說,舉凡不進入布衣社的人,都必須明白一個道理!我們這樣的人爲理想而活,不圖名不圖利。可無論我們做了多少努力,極有可能到頭來,依舊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我們將所有的年華,都放在一個空蕩渺茫的理想上,本就是一場無望的冒險!我們甚至會因此丟了性命,背上各種污名。無論我們做的事,給別人帶來多少好處,都有可能,連句感謝都聽不到!”
“輕韻還說,我師傅之所以改名叫龐義空,便是早已洞悉最後的結果,義空一空,到頭來皆是一場空!”
“輕韻問我,即便到最後丟了性命,一無所有,還要爲自己心中的妄想,而堅持嗎?”
樑融越聽,心裡越覺得難受。像他們這樣的人,在世人眼中或許就是一羣傻子瘋子!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名也好利也罷,世人所在乎的一切利益,都已經被他們拋棄。
他們是一羣立在高山上,精神十分富足的君子。
他們的一生,只爲靈魂裡的渴望而活。
“所以,離開我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是嗎?”樑融就覺得心裡有千斤沉墜,壓的他快喘不過氣。
“我之於你到底算什麼,舍了我,卻得到這麼個結果,值得嗎?”這是堵在他心裡很久很久的話,他一直想問,關離卻總是避而不談,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可顧及的?
關離的雙眼微微紅潤,看了他好久,最後艱難吐出一句“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樑融不說話,靜靜看着她,恨不得穿過她的雙眼,看進她的心。他多想知道,自己對她而言,到底有什麼樣的分量?
一個太監端着一壺酒,小心翼翼走過來。“殿下,時辰快到了!”
“滾開,誰讓你過來的!”樑融怒吼,他還有好多話想說想問,可時間怎麼會過得這樣快?
太監嚇的端緊酒,跪在地上“殿下饒命,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樑融氣不打一出來,想要狠狠踹他一腳,關離卻上前,拿過那壺酒。樑融一把抓緊她的手,驚恐看着她“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關離笑笑,仰頭道“子安,結果早已註定,我們何必掙扎?”
“你難道,從沒有期望我會來救你,一點點都沒有嗎?”樑融很怕她說沒有,這是何種的不信任,才能讓她對自己毫無期盼?
關離慢慢拉開他的手,笑得淡定又從容。“我從不懷疑,你會來救我!但你更應該明白,從我決定以身作餌,掩護你回王都,就沒想過會活!”
“爲了能救你,我沒有什麼不敢做,爲了南海的新生,我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就在樑榮眼前,關離從容喝下一杯毒酒。小太監鬆口氣,小心翼翼退出去!
“我自以爲機智過人,我以爲只要有朝一日,我擁有了極高的權力,便再也沒有人能牽制我。可我想不到,如今我卻連你都救不了!”樑融含淚苦笑,他從前所有的努力,在這一刻都成了笑話!
費盡心機得到權力,還是守不住自己愛的人!
關離小心翼翼伸出手,抱住樑融。倚靠在他懷裡,輕聲道“子安,這不是你的錯,從我決定成爲海盜開始,我就做好了準備。”
“我見不得世人在災難裡生離死別,也見不得人們活得苟且,衣食不飽,賣兒賣女,最後麻木絕望的死去。”
“我知道你跟皇帝,有着開海路的決心,可我也知道你們阻礙重重,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所以,我便用自己的行爲,給你們一個動南海的理由!”
說到此處,關離開始覺得腸子在攪動,痛苦一陣陣蔓延,越來越深!她雙手一緊,忍着疼痛道“你問我,捨棄你,落得今日的下場,值不值得?”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血腥氣。“子安,我愛你,很愛很愛,可你太優秀,總讓我感到自卑!我時常覺得你這樣的人,不該屬於我,而我內心,總想着有這昭一日,能不那麼平凡,這樣纔有資格,與你匹配!”
樑融感覺關離的不適,眼淚滑過眼角,緊緊抱住關離,害怕的微微顫抖。
“我這樣的人,生來平凡,因爲有了不平凡的決定,不平凡的勇氣,纔敢面對你的感情!”
“子安,我心中有理想,你心中有想要守護的人和事。我們都沒有錯,只是好遺憾,這個理想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你知道,我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放棄你的嗎?”
藥的力量越來越嚴重,關離再也壓制不住,鼻腔裡開始冒血。她站不穩,雙腿無力,往下倒!
樑融扶她坐在地上,閉着雙眼不敢看她,只將關離緊緊攬在自己胸口。
“若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這麼選嗎?”若是可以從頭再來,那該有多好!
關離不回答,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第二次放棄樑融的勇氣,只是難受不已,氣息越來越弱“子安.....今生負你,是我不好。若是....若是有來生,只要你還要我,我便是厚着臉皮,也要對你死纏爛打,那時候,你不要嫌棄我好不好?”
好疼啊,太疼了,爲什麼此時的疼痛,超過從前所有。這種痛,心靈和肉體一起受折磨,比刑部大牢裡恐怖的刑罰,還讓她難受!
“我有哪裡好,值得你自卑?”樑融抱緊關離,眼淚抑制不住。“若來生,你發現我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爲了自己的私慾,使盡千般手段的小人,那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關離笑了,用最後一次力氣道“你永遠,都是那個知我懂我的子安。我亦明白,你與章平侯之流不同。你的陰謀詭計,不過是爲了保護自己,保護你在乎的人而已。”
“子安,你在我心裡,很好很好。無論是用什麼眼光看你,無論他們怎麼評判你。我都只認定,你是值得我用一生去愛的子安。”
“所以,若有來生,能不能讓我卑鄙一回,能不能讓我,纏你一生?”
眼淚順着樑融的下巴,滴落在關離的額頭,他渾身輕顫,艱難道“阿離,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哪怕過了奈何橋,哪怕喝下孟婆湯,都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好,好.....”她再也看不見,聽不到,呼吸噶然而止。面帶微笑,抱着樑融的手,無力滑落。
樑融一僵,雙眼空洞,就這樣抱着關離,直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