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木匠李的葬禮補辦是全通城最大的,過了幾十年,健在的老人常常也那麼說:“沒見過皇帝老兒的葬禮,沒記住我們縣長的出殯,到頭來只記得個狗孃養的木匠李的葬禮了。”接着又擡頭問問自家的兒女,眼神充滿了期待和疑惑,道:“老子死了,你們可捨得花那些個碎銀給我搞葬禮?”兒女們總是漫不經心地打着趣兒回答:現在都要火化了您嘞!老人就立馬閉嘴不從狗嘴裡吐出一個字兒了。

事實也好像的確如此,木匠李生前過的就像那路上的塵灰,撣在不起眼的某個角落,不曾被人記起,被那風輕輕一吹,就消散在無邊無際的空氣中,天空裡,一向節儉而命運坎坷的他,從來都是苦中作樂,卻如古人吟誦的那樣,在那不算大不算小的通城留取了身後之名:那兩個親的乾的兒子好好在他死後給他操辦了一件隆重的白事。

劉雲蘭拿出了縣老爺縣掌櫃給他送行的盤纏,那些盤纏的數量已經夠劉雲蘭李思興吃一年的乾飯,而且魚雞鴨肉頓頓飽腹吃到脹破肚皮爲止都夠他們使的了,當然這些錢只是那些大戶地主富商們給縣太爺放女婿贖金的九牛一毛就是了;那李思興也不白入贅陰婚的,他對天發誓在陽間陰間,地上地下都不再娶的千古誓言了,爲的也只是給父親買一個棺材板,沒想那趙家給了他足足百餘兩白銀,趙家老爺反倒和顏悅色起來,那些該死的叫花子終不用天天跟一堆蒼蠅一樣往趙府跑了。

李思興開始苦惱了,這次不是因爲沒有棺材去裝自己那沉睡的父親,也不是沒有錢去給父親操辦白事,倒是劉雲蘭提出自己的手藝已經能給李一做一具精美的棺材,他的錢能給父親操辦通城最大的白事,趙府給自己的銀兩和自己那粗糙的手藝幫不上什麼忙了。

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鑲着一圈微微淺淺的紅暈。

劉雲蘭已經一天一夜沒閤眼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李家木活”的木椅上,他太長時間沒坐過那把由他師傅木匠李親手打作的木椅了,以至於一開始坐在那上面差點一個踉蹌,跌一個不大不小的呲花;但當他坐穩當後,他就再也不肯站起來了,更不肯挪起一步在這狹小且溫馨的畫面裡。那凳子上彷彿蘸滿了數也數不清的漿糊,把劉雲蘭的屁股像釘子和那牆體、天底下的那些個雄性和雌性一樣牢牢密密地聯合起來。他的屁股也感到很快活,那弧度正是給他那尖尖拐拐的中型屁股設計的,一坐下來屁股瓣兒都舒坦了許多。李一做的板凳永遠跟其他木匠打造得不一樣,就好比那屁股正坐得板凳面兒,其他木匠總是隻是“查啦查啦”地據好那墊着屁股的一部分,然後用那刨子“咔噠咔噠”地把那凹凸不平的笨木塊兒,一點一點地磨平,抹上木油,就做好了。當時的人,十個木匠中有十個木匠也都是那麼想的,偏偏那頭腦活絡的木匠李倒跟那些木匠唱着音律不齊的反調。他總是會挨家挨戶地問着那些男人女人的屁股有多大,然後他在根據那些肉瓣兒的大小松緊來貼心製造相同尺寸的木頭椅子,甚至把那些屁股瓣兒的弧度都想得週週到到。那些男人女人成年的未成年的見到木匠李,都會稱呼上一聲兒“李屁股。”只不過對李一的反應卻是各不相同:男人是反手一巴掌把那李一打翻,那瘦矮無力的李一就跟陀螺一樣被鞭子抽打出去,翻到了另一端牆角,另一個男人再旋陀螺一般把李一打回去,直到來回折騰十好幾次,那李一瘦削的臉頰腫的和豬頭一樣,

他的脣猶如徹夜寒冷的冰河,一樣翻了幾番顫了幾顫,一股疼痛感從腮上,耳朵上,脣齒間傳到最深最痛的腦部神經,他暈了過去,那些個正義勇猛之士才逐漸失去了抽打玩弄的興趣;對於女人和小孩兒,遠遠地望見“李屁股”,就跟那耗子見到貓一樣,遠遠地躲開了,回去就傳喚她們的丈夫和父親,直囔囔着“李屁股”又來看他們的屁股了。

木匠李關於屁股的研究是如此仔細,他在通城卻成了害羣之馬,彷彿那舒適的座位跟所有通城百姓都有仇一般,終於在劉雲蘭和李思興出去買燒鴨的時候爆發了。

那些傳統的敦厚的一心只爲生計的木匠,在通城瞬間變作了殺人的狂魔,那些暴躁的紅紅綠綠的眼珠子不停地瞪着,打着軲轆,簌簌清白,滿帶着搶飯碗的舊恨,覆蓋着屁股的新仇……

“李家木活”裡,拉鋸聲震顫交雜,刨子與刀鋸影子淅淅瀝瀝地嘈嘈雜雜地交橫在一起,鋸子精精細細地鋸過那整塊木疙瘩的輪廓,精細入每個木頭的毛孔,深入到一釐一毛的木頭屑,每一刨每一鋸盡顯始創的精神,劉雲蘭不僅研究屁股的弧度了,他還要研究棺材的弧度,那棺材的乾溼,耐蝕。

溫暖的陽光緩緩升了起來,一道道暖紅彷彿血絲線一樣,垂直地往劉雲蘭的臉上打着,便把劉雲蘭的額頭上打出了汗。他的前額是往前凸出的,一滴滴晶瑩啪嗒啪嗒地落下,混着臉上的油光,活像一個熟透了的鴨蛋,他從見到李思興後就一直在做着這具精美地編織着夢境的棺材,爲此一天一夜沒有合上眼睛。

李思興沒有傳承到多少李一的技術,就站在旁邊望着劉雲蘭“哼哧哼哧”地做着棺材,他不敢出幾口大氣,只是在那爐竈和劉雲蘭做棺材的地方來回奔波着,把那些生的水煮得熟了,再把那些地上掉的碎木屑用那紅繩纏繞的掃帚打掃乾淨。他不怎麼會木活兒,不過靠着氣力去扛木材他還是專長的,以前在爲木匠李籌備棺材費的時候,他擡過了太多的木頭,轉頭,儘管那讓他的腰部受了沉厚而猛烈的傷,但畢竟已經過了三個月有餘,當劉雲蘭要買木材的時候,他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讓弟弟放心。

劉雲蘭不知道哥哥腰部受過傷,李思興也覺得沒必要說。他總是自顧自地想:弟弟捱了多少打,命懸一線,回來都生龍活虎的,他又有什麼藉口讓絞盡腦汁,出了巨資的劉雲蘭來爲自己的父親擡棺木呢?

他的腰傷在他正常走路時影響不大,他自己也只有下雨天才會感到腰間那中間小小的地方隱隱作痛,那是骨頭裡往外散發的疼痛,就如磨製鋒利的鋼刃淺淺的切割着他的腰骨,他每次都會咬緊那上下嘴脣,顫顫發抖,可只要雨一停,天一放晴,他的腰就不疼了,也漸漸恢復氣力,就跟身體中翻山倒海的惡魔被徹底剷除了一番。

擡的過程卻沒有他想象得那麼輕鬆,當棺木被買下真正搭在他肩膀的時候,他才明白那一分沉重瘋狂地折磨着他的腰,那腰傷又肆虐地折磨着他的身體。他身上沒有那麼多力氣了,提了五六步就沉了下去,腰部的劇烈觸痛彷彿繡花針的針頂一針對準腰間的小縫插了進去,像被火燒過一般,他重新挺了一挺,聳了聳肩,又往前面走去。他的內心同他的身體糾結着盤算着,他在心裡告訴自己:我還是原來可以扛幾袋大米的李思興。越是這樣他的身體越虛弱,他往前面一步一步吃力地踟躕着,累了就在地上歇會,覺得腰又行了就又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次一次,把離家的短短几公里距離走成了星辰,跨越成了山川。

終於,他趕在日落之前將那厚重長大的棺木擡了回來,劉雲蘭早早地就在家門口等着了。他望着高懸的陽光漸漸已經沉入了李思興的衣領下面,有些詫異,道:“哥哥,怎麼纔回來?”

李思興笑笑:“去買油相了,買的人多!”

劉雲蘭皺着眉,說“買什麼油相啊,家裡不買了燒雞了嗎?”

“哥嘴饞了。”李思興用手抹了抹那嘴脣,想要告訴劉雲蘭自己吃的油相有多油,結果嘴脣上還是幹皺皺的,一絲油汁也擠不出來……

李一出殯是在劉雲蘭從縣府出來的第七天,劉雲蘭說就當這是給李一過頭七了,李思興掰算手指一算,父親已經離去足足三個月了。

出殯那天人潮洶涌,劉雲蘭甩出縣老爺給的全部錢把全城吹嗩吶的敲鑼的打鼓的都吆喝到了,又僱來一衆擡棺虎,這些擡棺虎一共有八個,他們在當地赫赫有名,一個個走起路來擡頭挺胸,氣宇軒昂的,氣派十足。

那用通城最好的楠木做成的棺材被四個黑黃皮膚的擡棺虎工工整整地擡着,四個人“呼哧哈嘿”使着他們的鏗鏘聲音,那聲音充滿雄性無比的魅力和擴張感,另外四個擡棺金剛震開嗓門兒地喊着:“山路呦,你放心走嘿;河水呦,你放心淌嘿;太陽喲,你放心曬嘿,李木匠,你放心走嘿!”聲音跟擡棺四虎不同,捎帶着些許淒厲和哀婉。

他們一隊走過的地方總有一衆人湊了上去,就像一羣蒼蠅爬上剛拉出來的排泄物;又彷彿一個個摩肩接踵的餃子堆,被一個個有序又無序地排着隊扔下滿是沸水的鐵鍋。有人的地方就有議論,何況出殯的是他們生前稱作豬狗不如的,男人女人小孩嗤之以鼻的“李屁股”。

有的說那李屁股也就是命好,養了個攀了高枝的兒子,又有個不太聰明但孝順的兒子,老子死了還不知道埋在哪呢;有的說李屁股的屍體早就像他那骯髒的屁股和掉出來的眼珠子一樣,都快不成樣子了,現在下葬也投不了什麼人胎了,只能去試試母豬母狗的肚子有沒有他卑賤的投胎場所兒;還有不少人當場流口水了,那些流口水的都是些老人,回家跟撒嬌的孩子一樣,吵着鬧着跟兒子兒媳說自己出殯也要那樣風風光光的,那些兒子兒媳普遍都給老人揮上一巴掌,吼道:“別做夢了!”

圍觀的人直排到通城的門口,那些人都不是來給木匠李送行致敬的, 都是各種議論他的,這種情況直到通城的城門口便戛然而止了,出了城門是那一望無際的麥田和田間小道。天空是瓦藍的,一條小河通向那無限的南方,那些被白露滴答驚起的鷺鷥,飛鵲,毛色雪白的發亮,柔軟得跟那油脂一樣,接踵望去的是一片潮溼陰暗被白雲遮擋住的灘塗,叢生着烏綠色的蘆葦,留下了依稀可見的爪跡。

“就這吧,山清水秀的,我想爹會喜歡這兒的。”劉雲蘭淡淡地說,李思興緊跟着點了點頭,似乎劉雲蘭變成了李一的親兒子,他纔是中途被養大的那個養子,那個什麼都做不精的傻徒弟。

幾個擡棺虎拿着鍬,你一鍬,我一鏟的,不到半個時辰就挖出了一個大坑,那個已經足夠塞滿兩個李一住的陰間地府了,旁邊還隆起高高的一座土堆。幾個擡棺虎整齊劃一地喊着響亮的號子,把那李一的棺材平平整整地擺進了那溫潤美麗的風水寶地,正要動手把那土堆一鍬一鍬地原路返回那深深的土坑,卻被李思興一把攔住了。他叫上了指揮八個擡棺虎的劉雲蘭一起填坑,當他們倆好不容易填完坑的時候,李思興又挖了一鍬河道旁的溼土,把那溼土塑成型,劉雲蘭湊近一看,原來是兩個冠,一個是李一的,一個是李思興母親孫氏的,孫氏的遺體已經無從查找了,李思興就把想念的母親和父親合葬了。

劉雲蘭呆呆地望在那裡,想起了他的父親劉旺男,他的母親黃玉蘭。一陣輕微的秋風又吹了過去,掀起了幾絲葛蔓灘上的軟泥,劉雲蘭和李思興的眼睛都好像進了沙子,酸得睜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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