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混沌,萬物影影綽綽,太陽緩緩升起,掛至中天。啞巴李便從窩棚裡爬將起來,他要到離劉府三裡外的石井打兩桶水,然後到竈房將那兩桶又笨又重的井水燒開,一團團柴火被點燃引起的煙霧便順着煙囪悄咪咪地爬了上去,在天空上飄着,那煙霧散的有跡可循,時而形成一個圈,時而形成一個圓,宛若母驢撒的尿液,總是會找尋新奇的靈感。

啞巴李剛拎起那沉重的水桶扛着走出門去,便看到了依舊在熹微裡站着的劉雲蘭,他大驚失色,忙跟少爺打着手語。劉雲蘭和這個下人相處這麼長時間,能看懂一些他的手語——爲什麼不回去睡覺?於是他對那下人說:“我自己在這做懲罰。”他看了眼啞巴李肩上扛着的水桶,笑着說:“爹要懲罰我卻總是將罪加在你們身上,他對我不忍下手,卻要將氣撒在你們身上,他要懲罰我,我就應該承擔,我要來擡這水桶,獨自打水,給他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不成器。”

這啞巴李嗓子是啞的,那是小時候在劉家當童僕時候染上了風寒,落下的病根。不過他嗓子雖啞,耳朵卻靈敏異常。

他聽到劉雲蘭竟說要幹挑水桶打水的活兒,連忙在那裡擺着手,嗓子眼裡還冒出“嗚嗚啦啦”的叫聲。

劉雲蘭一把把木桶搶了過來,那空蕩的木桶就好似一個活潑的娃子,往那劉雲蘭的肩膀上撲着。啞巴李便執意不讓劉雲蘭去挑,劉雲蘭兇橫地說:“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嗎?”那啞巴李雖然覺得少爺尊貴,不敢讓他挑,但看他堅毅的神情也不好推辭,他只好指了指右邊的木桶,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自己挑右邊的;然後又指了左邊的木桶,將視線移向劉雲蘭,意思是讓他挑左邊的。

於是劉雲蘭便扛起那左邊的木桶,他只感覺那木桶比他想象的重多了,那連着兩個木桶的木頭杆子就彷彿兩隻冰颯颯的利劍,砍着他那弱不禁風的臂膀,把他那稚嫩的肩膀硌得難受。所幸那啞巴李自小在劉家當下人的時候吃得很少,以至於營養不良,整個人的身子也只有一米五幾,比九歲的劉雲蘭高不了多少。兩個人便這樣共同擔着一架木頭杆子往外面走去。

太陽已經爬上天空了,陽光氣咻咻地打在擡着水桶的兩個人的臉上,盡顯著抖擻的生氣。劉雲蘭側着身子往前走,每轉個彎就能看到啞巴李的臉。他一邊走一邊仔細地觀察着啞巴李,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麼仔細地看着,啞巴李比他父親小了十幾歲,卻顯得蒼老無比,臉上的皮膚像多年沒用雨水澆灌的田野,開裂的地方卻又因爲老繭給堵上了,弄得堅硬無比,彷彿一頭豬獾投了人胎。劉雲蘭想起父親那雙白淨細膩的大手,那油光的面容,又望着眼前這個皮膚乾燥得像乾柴的下人,心頭竟涌起到他之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兩人“哼哧哼哧”地到了井邊,啞巴李往外吐了一口氣,他手指了指劉雲蘭擡的桶,要劉雲蘭放下左邊的木桶,劉雲蘭心領神會,“噗嗤”一下將那木桶卸下,啞巴李也卸下了右邊的桶,放在地下。劉雲蘭圍着井席地而坐,他張開累得直喘息的小嘴,肆意地補充着新鮮的空氣。啞巴李卻早就在那裡勾着頭打井水了,那水井裡的水在啞巴李“吱呀吱呀”無聲地吼叫中,像拉船的船伕一樣,富有節奏將用那繩索慢慢地將盛滿水的水桶拉了上來。

劉雲蘭在旁邊看得呆了,咧着嘴笑着,啞巴李以爲劉雲蘭是在笑他動作滑稽,耳根往上也慢慢通紅了起來,

幹得更加賣力起來。好不容易盛滿了兩大桶水,啞巴李便要彎下身去,將那兩個水桶提上來。劉雲蘭跑上前去,朝他喊道:“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擡呢?我不是人嗎?我也要擡——!”啞巴李搖了搖頭,指着劉雲蘭的肩膀使勁往下壓了一下,意思是木桶太重了。

劉雲蘭說:“男子漢大丈夫,那孔夫子還說什麼‘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隨後又指了指啞巴李,說:“你是我家的下人不錯,可是論起力氣活,我爹都應該拜你爲師呢——”啞巴李不懂什麼三人行的孔子的聖賢言語,但是知曉那“老師”是什麼意思,趕忙將那木桶撂下,跪下來“嗚嗚啦啦”的,劉雲蘭知道他是在說請少爺饒恕之類的話。他指了指水桶,對啞巴李說:“你如果是真的感覺錯了,就起身讓我擡水桶。”於是那啞巴李便用膝蓋一點一點地挪到了水桶旁邊,就是不讓劉雲蘭擡起水桶。

劉雲蘭道:“我就是想擡個水桶,有這麼難嗎?你要是不讓開我就賴在這不走了。”劉雲蘭倒愜意地坐在了地上,跟頭豬圈食飽飼料的豬獾一樣——賴在那不起來了。啞巴李急了,他知道如果不在老爺醒來之前燒開水會遭到責罵,他只得爬起來,先是指了指挑杆左邊的木桶,又指了下劉旺男,意思那一端讓他挑。啞巴李望着眼前九歲的孩子,心裡暗想:自己擡回去都得脫層皮,這小孩能行嗎?還沒緩過神來,劉旺男已經擡起那左邊的水桶,身體雖顫抖着卻仍然像鐵釘焊接的木頭一樣,牢牢實實地釘在了肩膀上面。啞巴李只好擡起那右邊的一端,兩個人搖搖晃晃地擡了回去。

劉雲蘭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那水桶灌滿了水瞬間變作了來時路上兩三倍的重量,讓那前方本就坑坑窪窪的土路變得更加崎嶇。他咬着牙,整個嫩嫩的小臉在那水桶的重負下漲得通紅,那一嘴牙也在肆意地顫着。啞巴李指了指左邊的桶又將那指縫裡滿是泥濘的手指移到了自己身上,意思是自己扛起兩個水桶。劉雲蘭故作鎮定地搖了搖頭,還在咬着牙堅持着。

往前面走了大概一二里路,劉雲蘭突然感覺頭前面一昏,倒了下去。由於昨夜一夜沒睡覺,又加上早上扛着重物走了這麼久,他的身體也病了,倒了下去。啞巴李嚇得一股兒把那兩隻木桶放下,把劉雲蘭先背了回去。

到了劉家院中,黃玉蘭已經起來了,正在那屋子外面梳着妝,老爺則是在那藤椅上端莊地坐着,微閉着眼睛,家丁一看便知道夫人剛起來沒多久,還要在初生的日光裡沉溺好一會兒。黃玉蘭見那啞巴李慌慌張張的樣子,使勁瞅了一眼,沒有看見每日他扛回來的兩個大水桶,她又望見啞巴李身上已經閉上眼睛的劉雲蘭,大喝道:“畜生,放下我兒子!”她淒厲地尖叫着,那呼聲能震碎隔壁王接生家攢了很久的破瓷器。劉旺男立馬跳下了藤椅,望見那啞巴李扛着劉雲蘭,還在那裡顫抖着身體,便呼喊着:“來人吶——啞巴李劫了少爺啊!”那李四趙五便隨手抄起一把鐵鍬,朝院子奔走過來。劉旺男大喝道:“李四!趙五!來人吶——”

啞巴李想喊出來,做了很多手勢,可平時劉旺男本就對下人不管不問,手勢這種東西加上“嘰裡呱啦”又讓他以爲啞巴李中了巫婆的巫術,受盡了那巫師的蠱惑,纔會劫走自己的兒子,忙讓李四和趙五去搶孩子。啞巴李哪見過如此陣仗,只得趕緊放下劉雲蘭,可是那李四和趙五還拿着鐵鍬向他追去。他只能向門外跑去,不曾想那門檻太高,正好一跤摔着個狗吃屎,倒跌在門口的泥裡。李四和趙五都想借這個機會好好在老爺面前表現一下,便拿起鐵鍬朝啞巴李砸去,你一鍬,我一鍬,兩個人都使出吃奶的勁兒,朝那啞巴李砸去。那鍬子朝啞巴李的頭,身體砸去。一開始前幾鍬啞巴李還有氣,在奮力地“嗚哩哇啦”地叫着,吼盡了自己的委屈。趙五奮力地表演着:“你這個畜生,本就啞巴,還敢劫少爺,真的活膩歪了。”李四道:“看鍬!”兩個人配合得很好,一個砸頭,一個砸身子,直將那啞巴李砸的腦漿迸發了出來,身子像蚯蚓一樣爛作了血泥,兩個人才算沒了力氣,回去向老爺邀功了。

劉旺男出門看着那沒了人形的屍體,憤憤道:“陰曹地府也不會放過你!”走進院中便重賞了李四趙五兩個下人,給兩人各賞了十文錢。兩人馬上跪倒,又在劉旺男面前磕了兩個響頭,然後笑呵呵地到財務房掌櫃那領了一筆錢。

劉旺男命那些其他的下人把劉雲蘭背到了他的房裡,讓他好生歇息,黃玉蘭望着昏睡的兒子躺在牀上,劉旺男也在旁邊嘆着氣,他在反省着自己昨晚不該那樣對兒子,如果這唯一的兒子也夭折了,那劉家的香火就徹底斷了。

過了三四個時辰,到了下午卯時的時候,劉雲蘭終於醒來了,旁邊是劉旺男請來的郎中,劉旺男和焦急等待着的黃玉蘭。看到兒子醒來之後,黃玉蘭湊過去一把抱住劉雲蘭,撫摸着他的頭,在那裡哭着,那聲音如泣如訴,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神魂迷亂,見鬼見魅。那劉旺男也端出了平日和藹的嗓子:“昨日我對你嚴格了些,你最近幾天在家休養幾天,過一陣子再說上學的事。”劉雲蘭聽得膩了,就瞅了瞅屋子,家裡的下人都靠過來了,他的視線掃過整間屋子,卻始終沒有發現啞巴李的影子。他問了一嘴:“啞巴李呢?”劉旺男馬上和藹的神情又變得兇惡起來,“那地煞被敲死了,他到陰曹地府也不能翻身。”李四趙五那兩條哈巴狗也靠了過來,抻出頭來,在那裡附和着老爺,李四言:“那老不死的是小的除掉的!”趙五語:“是我,我打頭的,你打身子,那老東西能死掉嗎?”劉雲蘭哭了起來,拼命地吼道:“我想去挑水玩,沒想到暈倒了,是啞巴李那老頭救我的。”衆人不言語了,沉默了一會。劉旺男笑了笑,“那殘廢死了也罷,活着還浪費口糧。”又打了打手勢,示意要其他下人散去。劉雲蘭嘶吼道:“你賠我,你賠我啞巴李!”劉旺男道:“他已經死了。”“他在哪?我要見!”劉雲蘭揪着他爹的衣服,喊道。“你反了!逆子!”

劉旺男罵着,又想起兒子剛剛身體恢復,不好發作,便冷冷地說了一句:“他在門外,你去看吧。”

待到劉雲蘭跑出去了,又小聲說道:“這孩子,真難哄。”黃玉蘭冷冷地說:“也許是那小子是有什麼……哦對,叫仁者之心——”劉旺男笑笑:“有仁者之心,會被私塾趕出來?”

劉雲蘭飛奔了出去,他見到了此生都不會忘卻的景象——一羣蒼蠅圍着一團血肉模糊的屍體,那屍體混滿了血液,腦黃還有被打出的屎尿,已然化作了一堆稀泥。劉雲蘭跪倒在啞巴李跟前,大哭起來,那是劉雲蘭第一次如此難過,他的眼淚也靜靜地從眼眶裡滴落在了土地裡,順着那緩緩地坡向下滑落,一直滴到了啞巴李的屍體裡。

日落了,那太陽的餘光也照在了劉雲蘭的臉上,只不過少的是日出時候和啞巴李同挑擔的怡然,改作了那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灌在了土地裡。

劉旺男看到兒子如此在乎啞巴李,也不好說什麼,隔日又是找木匠李買了個薄棺,只不過這次的棺材是用木匠李收集來的廢馬桶做的,裡面還有倚倚嚱嚱的糞屎味兒,隨意地衝刷清洗便擡了過來,整出來汗牛充棟的恢宏態勢。那木棺小得可憐,但所幸啞巴李個子小,又被打成了爛泥,隨意將他塞了進去,便找下人把棺材塞進了井旁的小土坡裡。雖然劉旺男這麼做是爲了兒子不再埋怨自己,但好歹也是讓啞巴李有了一個歸處。

木匠李站在土坡旁,手上還捧着劉旺男給他的二兩碎銀子,正準備走回家去,劉雲蘭叫住了他:“唉,你這人站住,我認識你兒子李思興。”

“我兒子?怎麼認識的?”木匠李泛着疑惑,滯帶着津液的眼珠瞅着劉雲蘭。

“之前一起玩耍。我想跟你後面學木活兒手藝。”劉雲蘭盯着木匠李道。木匠李詫異地看了看:“你家田產數百畝,怎麼想起學這個?”劉雲蘭說:“我不讀書了,只喜歡你這手藝。”劉旺男湊了過來,拽着劉雲蘭便要走,道:“這狗爬的東西是個下九流的貨色,理他幹什麼?”劉雲蘭道:“爹,我今生今世只想學木活兒,這書我是不念了。若是再回去唸書,我死了也罷。 ”劉旺男揮起手正要發作,但又想到兒子仍病恙未愈,便又縮了回去,平和地說:“你再斟酌一下,回頭再說。”

劉雲蘭望着父親,“我今個兒就想要拜他爲師,入他的門!”劉旺男捂了胸口,頓感天旋地轉,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佔滿了頭腦,驅之不散,揮之不去,使他喪失了複雜思維的能力,他蹲踞着,言語道:“你!你,你別想——”

愣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了劉雲蘭病恙初愈,又指着木匠李說,“也罷,讓他體驗一番,我劉旺男的兒子你務必看好,他比天地更重要!你要給我好好教他!我定會重金與你——”沒想到那木匠李看到劉旺男那趾高氣揚的樣子,背過手去,一句話沒說,便走了。

劉旺男看着那木匠李那副模樣,心裡咒罵道:真他娘不知天高地厚!給他鼻子他敢蹬鼻子上臉;給他臉他敢登面門上眼珠;給他屌毛,他還不得拿着屌毛飛上天?他拉起劉雲蘭不情願的手,便回家了,後面還跟着幾個僕人影子般陪着。

在之後的一些天裡,劉雲蘭日出趁着劉旺男和黃玉蘭還沒起牀的時候,便到李思興家去,那裡還有趙氏二兄弟。四個人玩起了捉迷藏,蹲草垛,玩得不亦樂乎。木匠李雖然對劉旺男厭惡至極,卻對劉雲蘭沒什麼嘈雜的謾罵,言語倒他不似他父親那麼勢利噁心,還時常誇他是個好娃。

玩得累了,劉雲蘭便和幾個朋友一起看着木匠李做木活兒,鋸那些呆板的木頭架子,沒眨眼幾次,木匠李便做出了精美的木頭器具。劉雲蘭看着呆了,一晃眼竟連飯都忘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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